第8節 在醫院裏
他漸漸有了一個想法，而且開始付諸實施。工友們常常看到他下工時，把割下來的的塑料膜，泡沫紙疊成小四方塊，夾在胳膊下面離開。有時是帶走一整塊廢棄箱子上的木板，有時往包里塞上一把螺釘，幾條破繩子。他每天傍晚固定來到沙灘，把這些邊角料堆在一塊碩大的礁石旁邊。有時甚至往返好幾次。每天這麼一折騰，他手上小傷不斷，早上起來越來越疲憊。但他的心滿是恬靜的滿足感。他每天到食堂吃最便宜的飯，舊衣服洗凈就行，鞋子發黃開裂。他穩穩的踩在沙子上，一邊疲憊的喘息，一邊痴痴的凝視着眼前夢幻般的大海，好像從早到晚站在博物館裏的某個展櫃前面，欣賞着一幅畫。
猛哥留下的筆記他沒能看進去。有時他產生一種奇怪的割裂感，一個他承受着全部苦難，卻被關在一間小黑屋裏，喊叫是沒有用的，誰也聽不見。這個他被封在屋子裏從早到晚踩着一台機器的滾輪，孤寂，絕望，燥熱又疲憊。而另一個他始終站在大海面前，盯着遠處的海平線。他站在那裏輕鬆自由，滿心喜悅，小屋子裏踩輪子的他看見站在大海面前的他，覺得那其實也是自己，於是滿足了，彷佛身處的環境也沒什麼了不起了，於是周而復始的踩下去。
又是一個傍晚，他抱着一塊三角形的金屬板下到沙灘上，開始挖沙子。他挖着挖着，突然腦子裏回到了工廠，工廠里的人像猛哥一樣親切而熱情的指導他，臉上帶着善良的微笑，好像把他和所有人都當成了自己最好的兄弟一樣。組長來到現場，快活的對他們喊：“大夥們！加油！幹完這攤活兒我們就休息！”自己和工友則一邊揮灑汗水，一邊大笑。他的工資一下翻了好幾倍，再也不需要加班了，工位上給他配好了質量最好的勞保用品，廠房的地面潔凈的一塵不染，組長誇獎他勤勞又善良，他看見自己的事情被寫在報紙上，那上面的人都快樂又富足，每天都和家人一起共進晚餐，整個世界井然有序的運行，所有的人幹完自己的工作都感到充滿價值，然後享受着自己的時光。沒有人叫喊和諷刺，那些使人緊張，強迫人辛苦賣力的詞語都一個個消失了。他站在這世界溫暖的陽光里，品味着幸福的滋味。
他“嘿嘿”一聲，樂了，繼續攥着那塊廢金屬板，把沙坑挖的更深，然後把一根鐵管插在裏面，用另一隻手扒拉沙子，直到鐵管直挺挺的立在那裏。夕陽的光輝像熟透的杏一樣澄黃，溫暖又香甜。他聽到柔軟的波浪啪唧一聲拍在沙子上，停下了手頭的工作。向著大海伸出雙手，像是要抓住什麼東西。
晚上他渾身是沙回來，臉上帶着幸福的微笑。做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夢：在一片溫柔的朦朧煙霧似的空氣中，他和一個姑娘手牽着手走上台階。他的話很輕，說的很少，而她幾乎不說話。他們感受這一種不聲不響的愛情，在灰白色的階石和建築中談着他們灰白色的未來。
她是大海的化身么？他不確定，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對方比他強大得多，擁有無窮的智慧和知識。他在她身上感受到安謐，寧靜，卻又力量無窮的愛。好像它能輕易使一個人放棄自己所有荒誕的理想，把一顆赤裸的心放在一張樸素的面孔上。那樸素的面孔發出像茶葉的回甘一樣溫柔的聲音，懷着最純真的愛和耐心，傾聽着他的一切荒唐，自信滿滿的言語。
他在夢中看着她，意識到一件他以前從沒發覺的事：對抗這生活的方式其實有兩種：一種是和它硬碰硬，
一種是用這愛情中催生出的溫柔溶化這個世界的稜角，使它變軟，這樣就沒有什麼東西值得恐懼和不安了。好比他之前一直行走在搖搖欲墜的命運之網上，而現在，下面有人給他鋪了一層軟軟的墊子，他意識到他現在就算跌倒墜落也沒關係了。他醒過來，淚水已經從眼角流下去很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穩和舒適，不再有不安，一切都溶化在海面上粉色的晚霞里。
第二天加班時，他滿腦子想着去海邊，昏昏沉沉，使不上力氣。在拿着T形扳手鬆螺母時，螺母突然鬆脫，他一個不穩，沒能保持住平衡，從高台側面跌了下去，腰狠狠的砸在設備的棱上。他疼的叫不出聲，緊閉雙眼，渾身冒冷汗，只能抽搐着倒吸氣。過了好一會兒后，他撐着站起來，一瘸一拐的往組長辦公室踱步過去，請假去醫院了。
在急診診室，醫生兩隻手前後擠壓了一下他的胸部，他疼的直抽抽，被暫時診斷為腰部外傷。他坐在鐵凳子上排隊等着做CT。他捏着單子，聽見深處的房間隱約傳來嘔吐的聲音。一對老夫妻，顫顫巍巍的在樓道里走着，一個女人打着電話，提的都是要讓母親吃什麼葯，什麼時候去看醫生。他恍惚覺得自己永遠也不可能體驗這一切，他對這副脆弱的軀殼感到厭煩。他曾經以為自己的身體和別人的不一樣，不是由相同的器官和一樣數量的骨骼組成，而是充滿了玄妙的藍色液體，能從中獲取無盡的能量，不會生病也不會被破壞。直到他看見了自己的CT片子，那細密的脊骨，一根根排列好的肋骨像超市冷櫃裏買的開膛破肚的排骨一樣，還有那看起來異常纖細的肱骨。他感到恐懼，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清晰的發現自己原來和別人一樣，是一灘污濁的體液，肌肉和骨骼的混合體，沒有什麼特別的器官能讓他超越一切，他必定會在漫長的，餘下的命運中感受和品味到所有綿長的痛苦。他在大海面前只是一堆粘稠的血肉，沒有光明和海風寄宿其中，他只是一個精神錯亂的旁觀者，膽小，無力又愚蠢，在錯亂而又複雜的神經系統中編織一場譫妄的夢。
沉浸在夢中也好。他捂着頭。沉浸在夢中也好......他會繼續搭好他的小屋，繼續工作。他的腰部火熱又疼痛。又一次，他閉上眼睛，感覺到海面上星光滿天，他站在沙灘上仰頭望着夜空，高舉雙臂，他緩緩升入星辰，把這副身軀和上面纏繞的一切鎖鏈都拋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