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晚餐

猛哥提出離職，他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他跑起來，總算在一個角落裏找到用力轉動金屬把的猛哥。他走到在猛哥後邊，站定了。嘴唇抽動了幾下子，不假思索的說：“猛哥，你要走了么？”

“嗯啊，你好好乾。悠着點，別受傷了。”猛哥沒有看他，使勁扳動握把，後背被浸濕成一塊暗色的三角形。

他還想問問猛哥要去哪，可是說不出來。他想跟猛哥說說昨天傍晚看到的大海是多麼讓他沉醉，昨天他久違的感到安心，滿足，充滿力量了......可是他的心在顫抖，感覺到即將來臨的孤寂和不安。於是他什麼也沒再問，慢慢回去了。猛哥轉過頭看着他走遠，臉上顯出關懷和疲憊的神情，彷佛想到了什麼事，又俯下身繼續賣力干他的活兒了。

他覺得，現在不需要猛哥現在也能過得很好了。再次仰頭注視着廠房的天窗，這一次，他分明在那逼仄的天窗中看到了蔚藍的港口，厚重的白色雲層像巨浪一樣在海面上湧起，一艘艘巨輪像葉子折成的小舟，在池水中緩緩漂游。

群里發來消息，晚上在廠區附近一家小餐館舉辦猛哥告別會，三組的都來參加。晚上下工后，一群人換上便裝慢慢向目的地走去。小餐館的地面油膩膩，燈光晃眼。一個老師傅掏出在路上拎了很久的兩個大塑料瓶，裏面是自己泡的粉色的酒。他從來沒喝過酒，一邊假笑，一邊拒絕，可是拗不過組長，只好倒了滿滿一大杯。猛哥也有一大杯，之前猛哥跟他聊天時說過自己喝一點就倒。他看着猛哥，猛哥看着盤子，兩隻手蜷着放在桌子上，臉上掛着苦笑，歪着頭謙卑的看着組長噴唾沫星子。

“我必須得批評一些年輕同志。剛來到組裏，與大家交流不夠！”他聽到這話，臉嗡的一下燙起來，之後才反應過來組長是在說他。

“小劉就是，欸，就是這個性格，做事還是很認真，挺賣力氣的，脾氣也挺好。我有個特點就是情緒不穩定，愛發脾氣，哈哈！”猛哥馬上補了一句，然後舉起了酒杯，騰的站了起來。“敬組長一杯！”

“是，老猛是有這個毛病！”組長咧開嘴笑了，跟猛哥叮噹一聲碰了杯，然後猛的一仰頭全喝了下去。猛哥先看了看逼近眼前的酒液，閉上了眼睛，慢慢把酒送進嘴裏，皺緊了眉頭。吃吃喝喝一小時后，期間突然有人大談自己孩子打人，老婆不愛做家務的事情，一邊說一邊哈哈大笑，然後開始嘮廠里機關哪個人的關係多麼硬，誰的老爹是某部副部長，誰的老公是哪個所研究員。

“小劉——敬一圈！”組長的聲音開始拖在一起了，哼哼唧唧的。他無奈的起身，挨個敬酒。只是抿一小口，就辣的他流眼淚。“一小口什麼意思！幹了！幹了！”有人起鬨，他只好把最後一點底兒全咽下去，嗓子像是被颳了層皮似的，熱跳跳的難受。輪到猛哥時，猛哥站起來，舉着杯子看着他，不說話，帶着喝醉了時那種迷離的憨笑。他語無倫次了。

“猛，猛哥，謝謝你對我，這麼照顧......”然後他發自內心的想把杯中酒全部喝掉，猛哥伸出一根手指頭，把杯子按了下去。其他人在抱成團聊自己的，沒有注意到這裏。

“少喝，少喝。”然後猛哥自己一飲而盡了。

那之後，猛哥的話說得很少，也呵呵憨笑幾聲，不知道什麼時候，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們的主人公被煙嗆得嗓子總是痒痒的，被半推半就敬了別人幾輪酒後，感覺腦子發木，視野前所未有的明亮，也想不起大海了。夜深了，猛哥被扛着走了，他自己跌跌撞撞回到宿舍。

第二天早上，他忍着頭疼在幹活，突然肩膀熱乎乎的。

“猛哥？”

猛哥把一隻手放在他肩上，另一隻手捏着一疊紙，上面密密麻麻，紙有點發皺。

“一些操作的細節，你拿去好好看看。好好練技術，多琢磨琢磨，以後是個本事。”猛哥把紙遞給他，轉過身慢慢的離開了，一邊走，一邊揉着腦袋。

他看着那一疊紙，字跡歪歪扭扭的，紙髒兮兮的，像是拿不穩筆，最後一劃都很重。畫的圖雖然難看，但很清楚。有些事無巨細的事項，猛哥都一一寫在上面，像是生怕自己漏了什麼，甚至車軲轆話來回說，真有點滑稽。他拿着紙，哽咽了一陣子，發燙的眼淚在緊閉的眼皮子裏來回晃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