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跟在宮裝小姑娘身後的張夢溪,腦中一直回蕩着那女子臨死前的那句話。
“你知……道……的……,我最怕……一個……人……,我怕……冷…………”
前頭的宮裝小姑娘突然開口說道:“慕兒還好嗎?”
張夢溪沉默了一會,說道:“她現在在我家,蘭姐說過不會再去找她了。”
宮裝小姑娘沒有回頭,腰間絲帶隨着她的步伐一步一步的晃動:“她和情兒是我們之中資質最高的,今年的那個百花樓名額最有可能在她們倆中選一個。但是她們無法忍受宜蘭園中發生的這些事,於是被別人挑撥了幾句,就逃走了。”
張夢溪默默的“哦”了一聲,問道:“誰挑撥了她們?”
宮裝小姑娘道:“不重要。”
見張夢溪沒有說話,補充道:“反正已經死了。”
張夢溪道:“也像剛剛那樣?”
宮裝小姑娘冷冷道:“不是,有人趁着蘭掌柜和梅姑娘不在,潛入了宜蘭園。一個人困住靈芝姑娘,另一個人殺了那人。”
張夢溪道:“為什麼突然跟我說這個?”
宮裝小姑娘語氣依舊冰冷,但卻透出一絲疲憊:“其實不止慕兒和情兒,我們很多姐妹都想離開這裏。但我們自從踏入宜蘭園,命運就不再由自己主宰了。何況天天看那些事,已經註定無法再融入普通人的生活了。我聽蘭掌柜和梅姑娘說過,你是註定要走到最頂尖的那撮人,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們希望你可以帶我們走,去創建屬於我們自己的樂土。”
張夢溪說道:“我們?”
宮裝小姑娘淡然道:“所有姐妹,一共三十四人。”
張夢溪的理智告訴他必須堅定拒絕,但他做不到。他想沉默,卻又突然想起慕情那張淡然到冷漠的臉,他突然覺得很難受,像大叫一聲來發泄自己的不滿和憤怒。
張夢溪沒有那樣做,他只是抬起頭,看着前面那個嬌小的身影,說道:“五年之內,我帶你們走!”
小姑娘身影驟停,發出了一聲小小的啜泣。但她很快的控制住了這裏的情緒,在宜蘭園,如果不能在第一時間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的本事,很快就會被這裏發生的各種事逼瘋。她繼續說道:“那本天問,不單單是一本劍法。那是上古練氣士屈原大夫將畢生所學都記錄在內的一本秘籍。在宜蘭園已經塵封數百年了,但一直沒人練的成,因為天問跟當今的任何一門武學都不相同,是傳說中練氣士的修仙手段。不過你既然註定要走到頂點,我想對你而言,應該不存在什麼過不去的瓶頸。”
張夢溪問道:“蘭姐把我招進宜蘭園,就因為我是那什麼註定要走到頂點的人嗎?”
宮裝小姑娘道:“聽雪閣每年都會對北平周邊剛出去的嬰兒進行一次粗略的審查,資質好的會被記錄在冊。等到了合適年齡,再進行長達兩三年的觀察,而後才會篩選出最好的十幾個進去宜蘭園。宜蘭園一來籌集聽雪閣運轉所需錢糧,二來培育下一代新生代。但你跟我們不同,宜蘭園從來沒有到了你這個年紀才進入宜蘭園的,我們私底下猜測,你可能是因為別的原因才被特意栽培。”
張夢溪道:“我們這樣談話,會不會對你們造成麻煩?”
宮裝小姑娘微微搖頭:“聽雪閣根本不在乎我們的想法,我現在能跟你說這些,本身就是蘭姐和梅姑娘的一種默認。”
這是張夢溪第一次聽到除她以外別人叫“蘭姐”,
不知為什麼,突然覺得有點開心。更重要的是,蘭姐的這種默認,對他而言其實是一種鼓勵。
所以他問了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那個死掉的人,是誰?”
走在前端的宮裝小姑娘停頓了一下腳步,復又繼續前行:“是個很可憐的人,幼時滿門被滅。那一年,是花首親自領她進的宜蘭園。她一直以進入聽雪閣侍奉花首為目標,但慕兒和情兒在,無論她再怎麼努力,最多也只能排第三。她若想進百花樓,最少也要等到三年後。”
張夢溪道:“花首又是誰?”
宮裝小姑娘道:“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張夢溪皺眉道:“牡丹?”
宮裝小姑娘道:“百花樓、蒼茫嶺是聽雪閣的重要組成力量。其中百花樓成員都是以花做代號,百花樓樓主花首牡丹,座下四大金花梅蘭竹菊統領百花。”
張夢溪疑惑道:“那七星海棠、狼毒什麼的?”
宮裝小姑娘沉默良久,直到把張夢溪送到住處離開之前,突然說道:“花毒在人心。”
張夢溪在她離開前提出最後一個問題:“你的名字?”
宮裝小姑娘突然笑了,那是張夢溪第一見到她笑,就像一股明媚的陽光照射進這片昏暗的世界:“五年後,你帶我們離開,我就告訴你。”
張夢溪撿起那把丟在池邊的天樞劍,獃獃的看着荷花下游曳的金魚。幾天前,自己不過是個普通的鄉野少年,就像這些魚兒一般,雖然被人圈養在池子裏,卻從來不覺得迷茫和困惑,某天突然被水面上的黑天鵝吃了,也只當天命已至。突然有一天,被人撈上了岸,看着圍着自己形形色色的人,要說不恐慌,那當然是騙人的。
當年楚王請莊子做官,莊子說:“吾將曳尾於塗中。”蘭姐與梅姑娘從沒對張夢溪要求什麼,但她們那無聲的言語,何嘗不是將張夢溪用錦緞包好放在廟堂之上,令張夢溪不能呼吸?自己願意答應那個宮裝小姑娘的請求,其實也並不僅僅只是因為慕情的原因。
張夢溪猛然意識到,自己這段時間,想念張曦白的時間越來越少,卻總是不經意間想起慕情,這是什麼原因?
難道自己竟然對那個只短短相處了七天的小姑娘動了心?
張夢溪一直都很清楚,他為人處世的平淡與冷漠,其實並不是真正的自己,反倒是不經意間的衝動——比如那天幫着慕情去了歸來谷、在慕情發燒的情況下,沒經過父親的同意就將她背了回家,再比如剛剛莫名其妙的答應宮裝小姑娘的請求,這些情緒反而讓他感覺到一絲熟悉和親切。但不知道為什麼,每當自己湧出這種情緒時,總會從腹部處出現一股冰冷的涼意將它硬生生的壓下去。
唯一一次失控,大概就是剛剛他吐了。
就是那兩個女子自相殘殺的時候,那股涼意沒有壓住他噁心的情感,於是他吐了。
張夢溪慢慢的閉上眼睛,一片黑暗中,慢慢湧現出橋廊的輪廓,慢慢的,有看到了金魚甩尾在水面上蕩漾出的一圈圈波紋。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個滄桑的聲音向他詢問:“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佔位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佔位冥昭瞢暗,誰能極之?
佔位馮翼惟象,何以識之?
佔位明明暗暗,惟時何為?
佔位陰陽三合,何本何化?”
張夢溪閉眼答道:“不知道。”
那聲音卻彷彿不知疲倦一般,反反覆復的詢問,一遍又一遍。張夢溪突然莫名怒了,腹部那股涼意在遇到那股怒火,頓時猶如冰消雪融,張夢溪猛的拔出懷中的天樞劍,一劍揮出道:“吵死了!”
一匹雪亮的劍氣橫空而現,將張夢溪眼前的荷花池、以及更遠的廊橋一分為二,隨後劍氣炸裂,掀起三丈巨浪,將周圍霧氣驅散一空。
遠處正在賞魚的十三夫人以及沈春鴻、慕容雲目瞪口呆,須知宜蘭園三層樓荷花池以及廊橋乃是聽雪閣主親布的武侯奇門。當年司馬懿三十萬大軍,其中隨軍高手如雲,硬是沒闖出去,若不是黃石公見之不忍,這三十萬人就要活活困死在大陣中了。究其原因,主要還是因為那鬼魅霧氣,無論如何都驅之不散,如今居然被張夢溪一劍劈開了?
十三夫人眼中精光爆現,剛剛走進兩步,突然從天而降十餘名宮裝少女,只是此時卻不是提宮燈,而是個個手握利劍。
劍雖未出鞘,但劍氣蓄而待發,顯然十三夫人再走一步,就要利劍出鞘了。為首的那名宮裝少女對着三人行了一禮,清聲道:“梅姑娘請諸位貴客回房,今晚若無要事,還請不要隨意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