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第38章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今天本來約好,各縣向郡府彙報春耕事宜。一群縣令、縣長都來了,郭太守卻不見了蹤影。

直到午後,郭使君才姍姍來遲。頭上、身上落滿了浮灰,眼窩裏更像是挨了兩拳,烏漆幽黑。

眾官好不詫異,紛紛猜測着郭使君如何就成了這等模樣?

等看到身後比他還黑的鐵官令時,眾人更是狐疑:使君莫不是隨這老倌去打鐵了?

匆匆洗漱一番,邀眾官於二堂(府衙第二進院落的正堂,類似會議室)就座,郭縕開門見山:“春耕諸事,爾等可留下奏記(報告文書),我會遣戶、田二曹掾史並督郵巡檢,望諸位莫要懈怠……”

一眾官員齊聲應喏,郭縕又看了諸位縣令、長:“依例,本是夏收之後才征雜稅,然我與鐵官計議,今年之炭稅需提前三月徵收,諸位意下如何?”

為何?

除了郭縕和鐵官令,所有人的心中都轉悠着這兩個字,但又不好直接問出口。

倉曹拱了拱手:“使郡明鑒,之所以夏收之後才征雜稅,便是因百姓手中已無餘錢,只能等夏糧入倉,才能換錢交稅。若提前徵收,一是不好收,二是極可能引起民怨!”

說著他又看了看鐵官:“去歲秋才進炭六百萬斤,姚君又缺炭了?”

雁門鐵官府的炭什麼時候富裕過?

鐵官令哼哼了一聲:“郡丞該去問郡尉,或是問使君,為何每年不少打些仗,不讓百姓少種些田?兵、甲靡費的少些,農具折損的少些,自然就不需那麼多的炭……”

一句話將倉曹頂了個倒上牆。

仗打的多少,是使君和郡尉說了算的嗎?

該去問羌胡、鮮卑,黃巾賊。

讓百姓少種田,賦稅又從何而來?

不知是不是終日打鐵火氣太大,鐵官令一張嘴就似噴着火星子,時不時就會讓人下不來台,一眾官員也習慣了。

倉曹惱倒未惱,但頓時就失去了和鐵官令說下去的興緻,又抬頭看着郭縕。

郭縕卻說道:“百姓手中確實無餘錢,但餘糧還是有一些的。而炭稅也算不上多,一戶百餘斤足矣,尚能支應的起。

而諸君此次徵收前可告示鄉民,今年炭稅可用米糧抵付,就按市價計。若於本月內繳付,可減征二成,且不強制……”

眾官頓時愕然。

三四月正是糧價最高之際,用糧抵付炭稅百姓自然原意。而只要提前繳付,更能減征兩成,自然是應者從雲。

但每年燒炭大都是秋收之後,正值糧價最低。這一來一去至少要少收兩成,何況之前已然打了兩成的折扣,如此一來,還能買來往年幾成的炭?

按理說,最急的也該是鐵官令。而以這老倌兒的性子,應該早就跳腳了,為何今日卻偃旗息鼓?

直覺此舉不妥,但看郭縕一旁的鐵官令趾高氣揚,虎視眈眈,好似就等着有人跳出來好以理服人,再好好的譏諷一番,所以眾官又猶豫了起來。

“若無異議,就即日告知於民,儘快征繳……”

看一眾官員目露驚容,郭縕又解釋道:“諸位放心,今歲只此一次,絕不會再征炭稅。待下月朝廷拔來錢糧(援助給各邊郡的軍費),也依舊例拔付於鐵官府,絕不多加。如此,鐵官府若是還缺炭,就讓姚公自行解決……”

這本是二人在鐵官府就商量好的,但事到臨頭讓他保證時,鐵官令又遲疑了起來:“敢問使君,這新炭賣價幾何?”

姚鐵官是怕耿成坐地起價,

獅子大開口,把他給坑了……

這倒是把郭縕給問住了。

按道理,這白炭如此好使,既便賣不到尋常黑炭的兩倍,也應該差不了太多。

但因為鐵官要的急,耿成賣的更急,郡府又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就只能打個折上折,鼓勵百姓提前交稅。

錢不太夠是一方面,為了不使郡中官吏、豪強詬病則是另一方面。必竟耿成此舉無疑於擋了雁門豪強的一條財路,所以要先以理服人。

如此一來,高價是不可能高價了,至少第一次絕對不行……

郭縕悵然一嘆:“就依舊炭之價!”

鐵官令大喜,深深一揖:“使君英明!”

他之前以為,能用黑炭兩倍的價格買到白炭就已是佔了便宜了,沒想還能占更多?

見鐵官說的如此斬釘截鐵,其餘官員自然再無異議。交待了一番,郭縕便讓眾官散去,獨留鐵官。

“姚公切記下手要快,錯過這次,下次可就沒這麼好的便宜可佔了……”

因為耿立來見郭縕時說的清楚,他到陰館只是順路,還要往河東一趟。

雖然沒問耿成讓他去做什麼,但只看車中的炭,馬背上的鹽,郭縕也能猜的到:耿成有備無患,欲向耿援求助。

嗯,也算不上求助,畢竟無論是精鹽還是白炭都是奇貨可居,根本不愁賣。且河東更為富庶,只要耿援打通這條商道,耿成絕對是有多少就能賣掉多少,哪還能輪到雁門?

到時也就只能跟着收收稅……

“使君放心,某省得!”

省了足足一半的錢,這樣的好事再到哪裏去找?

姚鐵官自然知道輕重。

“你也去吧!”

鐵官走後,郭縕又翻出了耿成前幾日讓耿立帶來的那封信。

絮言不多,語氣也是輕描淡寫,只說前有精鹽,後有白炭,當能解強陰燃眉之急。日後強陰錢糧也當能自給自足,請使君放心……

當時郭縕還抱怨耿成過於託大,那寅支卯糧(預售)之計必不能長久,說不定過不上幾日就會跑有無數商隊跑來尋他告狀。

但誰想,這才過了幾天?

乍一看,耿成能披荊斬棘,於短短月余就打破看似無解的僵局,靠的只是父祖之蔭。但郭縕卻知道,耿氏絕對沒有所謂的“不傳之秘”!

所以,那鹽也罷,炭也罷,全是耿成的手筆。

就算是,耿成如此捨己為公,又為的是什麼?

他下意識的就想起了耿成於元旦飲宴,在眾官面前大放豪言:大丈夫當提三尺之劍,立不世之功,豈能久庇於長者翼下……

果真如此?

郭縕嘆了一口氣,心中也有了決斷:看來要儘快和耿成好好的談一談……

……

三月時節,正是春光明媚,百花怒放的時候。

梨花開滿了枝頭,像掛滿了雪片。一陣暖風拂過,片片花瓣隨風起舞,不多時就飄滿了院落。

耿援神思悠然,半靠着床榻,欣賞的院中的風景。

不遠處的一座案前,河東郡丞、金曹掾史(掌貨幣鹽鐵事),並計掾史(掌財務)圍坐一圈看着兩封奏記。

一封是督郵寫來的,稱河東郡城及與并州相近的諸縣,已漸有精鹽售賣,售價是平常青鹽的三倍,但豪強、富戶趨之若鶩,一鹽難求。

另一封則來自鐵官府,將“白炭”誇的天上少見,地上僅有。稱若有此炭,必然能使兵、甲的質量翻上一番。至於農具,耿使君讓他打多少,他就能打多少……

但也僅止於此,再未提及其他,所以三個郡官看的一頭霧水。

好一陣,郡丞才問道:“不知使君之意?”

耿援放下酒杯,伸了個懶腰:“是讓你們計議一二,看這二物可值得買?精鹽價為一石一千八百錢,白炭則比黑炭價高五成……”

“千值萬值!”

金曹掾當即就站了起來,“坊中青鹽一石價為八百餘錢,精鹽之價若為三倍,就是兩千四五百錢,其中足有六七百錢的利,為何不買?”

“那鹽要是在塞外,你也覺得值?”

金曹掾悻悻的坐了下來,又在臉上輕輕的扇了一下:“怪屬下嘴快!”

“當然,要真在塞外,我也無須勞你們來府中一趟,但離出塞也算不上多遠。就在雁門強陰……”

三人剛剛還興奮無比,此時卻如當頭澆了一盆涼水。

從河東郡城絳邑(今山西候馬市)到強陰,足足有一千五六百里……

而這只是其次,無非就是多派些車馬,多耗些時間,利潤依舊很厚。

關建是兩郡不屬一州,有許多東西不是想買就能買得來的。

就比如炭。

雁門屬邊郡,年年戰事不斷,兵甲就沒有富裕的時候,鐵、炭之類自然管的嚴之又嚴。

當然,以耿援的身份並耿氏的關係,并州刺史張懿也罷,雁門太守郭縕也罷,當會給耿使君幾份薄面。

但也絕非予取予求,為達到管控的目的,定然會征重稅。

所以耿援才會召這三位來問計,看成本上浮的界限是多少才划得來買,到時也好與張懿和郭縕扯皮。

要划不來,自然就不買了……

“舉并州也才七八十萬口,能吃的起兩千餘錢一石鹽的富人又有幾個?張刺史與郭太守既便加稅,也加不了多少。但那白炭……”

郡丞稍一沉吟,又道:“鐵官只誇這炭如何如何的好,卻不提與尋常之炭相比好在何處,能好多少,是以屬下也不好計量,須與鐵官商議之後,再稟於使君!”

“這是自然!”

耿援點了點頭,“那就去尋鐵官,儘快拿個章程……哦,既然鹽能買,智遠(金曹掾)可與懷良(計曹掾)並倉曹商議,看倉糧尚余幾何,若是多就多買些,交由工官(掌官營)售賣!”

還能拿糧抵?

三位郡官頓時來了精神。

普天之下,富庶莫過於司隸(京畿地區),河東自然是不缺糧的。

當然,錢也不是很缺,但沒人會嫌這東西多。

計掾史稍一思索就有了大概:“以備萬一,常平倉是絕不敢動的,但工倉(隨時可以賣的糧)中尚餘八萬餘石!”

“那就先拿三萬石出來,爾等也儘快計議,看白炭一石能抵多少糧合算,也好決定買多少鹽,多少炭!”

“三萬石?使君,是不是有些少?”

你當我不嫌少?

但奈何老夫敢多給,那逆子卻不敢多要?

“就這般多!”

耿成一言而決,下起了逐客令:“散了吧!”

三位郡官起身告辭,但剛踏出門檻,卻見長社公主等在院中。

眼睛還是紅的,好似剛剛哭過。

三人不敢多看,連忙施禮:“見過公主!”

“免禮!”

長社公主輕輕一揮廣袖,就進了中堂。三位郡官不敢多留,快步而去。

劉黛已經四十有二,但依舊膚如凝脂,婀娜多姿。此時眼角掛淚,更是如梨花帶雨,人見猶憐。

耿援一臉疼惜,忙迎了上去:“何人惱了公主?”

“吾是喜極而泣……”

劉黛笑着,淚卻卻流的更快了,“天見可憐,成兒終於來信了……”

耿援語氣說不出的溫柔:“我早說過,吉人自有天相,成兒自然無恙。崇賢(郭縕)也親自來信,稱他已然大好,公主卻總是不信。今日見他來信,總該心安了吧?”

“邊郡何等苦寒,吾一日不親眼見到他,一日就不能心安……夫君,將成兒遷回河東吧?”

邊郡苦寒算什麼,要是知道那逆子主動跑去關外守塞,與鮮卑就隔着幾十里,公主怕是會嚇的暈過去……

心中暗罵,耿援又溫聲哄勸:“半途而廢豈不可惜?不如再等上幾月,至多秋後,我必然將成兒遷回河東……”

這是實話。

秋後鮮卑必然要犯邊,就是他耿援不提,郭縕也絕不會任耿成胡鬧,定然會將他召回郡城。到那時耿成當能再擢升個一兩級,且有軍功傍身,於京中謀個大夫或是議郎(六百石或比六百石)當無問題。

想着至多還有半年就能相見,劉黛心裏好受了不少。耿援又揀了些她愛聽的說了起來:“公主也應看到了,成兒在信中提起那鹽和炭!”

“成兒說他昏迷的那幾日,時而聽到有人在耳邊低語,說了幾樣奇工巧技,他便記在了心裏……”

稍一頓,劉黛眼中露出几絲擔憂,“我不知真假,但總覺……總覺會引來禍端,故而去信讓他守口如瓶,就稱是耿氏不傳之秘……”

也得有人信才行!

耿援暗暗嘆氣,又笑着寬慰:“那秘方我也曾看過,至多稱得上一個‘巧’字,與‘奇’還差的遠,只是前人未曾想到罷了,能犯什麼忌諱?公主盡可寬心……”

“啊?我為何不記得信中提到秘方?”

“哈哈……”

耿援大笑了起來,“他怕外泄,故而未宣於紙上,而是讓耿立死記硬背,是以公主不知……成兒還說,或是我予河東建坊,或是讓安兒(耿援長子耿安)在關中操持,雖不能日進斗金,但多少能補貼些家用……”

劉黛愣了愣,眼淚又嘩的流了下來,比方才哭的更凶。

她出身皇室,見多識廣,怎能不知那精鹽和白炭有多稀奇?耿援不過是為了安慰她,才輕描淡寫。

就算是尋常人得到,若行商必富甲一方,若獻官必平步青雲,可謂至寶。

而耿成卻半點都不藏私,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家裏……

看劉黛淚流滿面,耿援慨然嘆道:“成兒如此至孝,不枉你我擔驚受怕十數年,收養他一場。舅兄若是泉下有知,當能瞑目了……”

劉黛已是泣不成聲,軟軟的癱在耿援懷裏。耿援輕輕的拍着她的背,眼中露出几絲欣喜。

什麼“異人夢中相授”,他是一個字的都不信的,但又無法解釋只是病了一場,耿成為何就突然會了這等奇術?

但他在意的不是這個,而是年節時郭縕與耿堅來信,皆稱耿成“昏迷數日,醒轉後記憶盡失”……

豈不是說,他連身世都忘了?

哈哈,果然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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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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