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神乎其技
“豎子欺人太甚……”
出了塞衙,崔原依舊暴跳如雷,拳頭捏的咯吱做響,“我一介商賈,如何能見到貴為國婿(駙馬)的耿太守?”
你竟也知道?
那又何必強人所難,反倒自取其辱……
“來此之前,弟就勸過正陽兄,此請着實有些冒昧,耿塞尉定然是不會答應的,是以你又何介懷?”
甄榮止不住的嘆氣,“也不知耿塞尉一怒之下,會不會將定錢退回來?”
“顯濟放心,絕然不會!”
崔原很是篤定,“為兄早有耳聞,耿成召了三千多流民在強陰屯田。因是他自做主張、獨斷專行,是以只能自行籌措錢糧,如今正是焦頭爛額,見錢眼開的時候,就是你想退,他也不會退!”
甄榮悚然一驚:“該不會是收了定錢不交貨吧?”
“他要真敢貪昧,我自然有法子讓他加倍吐出來,顯濟寬心就是!”
崔原冷哼一聲,“你我先出塞,待歸來后再與他計較也不遲……”
甄榮點頭,但依舊憂心忡忡……
……
郭景亦有些擔心:“那崔原和甄榮不會惱羞成怒,退了定錢吧?”
“凡商隊出塞,商貨皆由車馬拉運。但從鮮卑回來時多半換的則是牛羊,車自然就能空出大半。
也不好空跑一趟,所以商隊回程時大都會拉些邊郡的出產,賺些辛苦錢。但將精鹽拉到內郡,一石至少賺七八百錢,怎麼算也是厚利,崔原為何要退?”
耿成胸有成竹的回道,“商人逐利是天性,這崔原要更勝一籌,不然也不會痴心妄想尋我來買製鹽的秘方,故而你大可不必擔心……”
這倒也是!
郭景既而放下了心,又見耿成擺弄着一堆炭,奇怪的問道:“左右不過幾車炭,你又何必如此上心,一盯就是三四日……你不該是想將塞城左近的山林伐空,用來燒炭吧?”
“左近的山林不能伐,城北國境之外的山總能伐吧?”
耿成拍了拍手上的黑灰,笑的好不開心,“我給耿奮派了二百丁壯,明日就往城北伐木,爭取每月能燒個十多二十萬斤炭出來,再加上精鹽,當不用再為糧食發愁……”
郭景騰的站了起來:“你瘋了?”
鮮卑就如虎狼,躲都來不及,耿成竟敢主動招惹?
耿成滿不在乎:“左右不過幾棵樹,怕什麼?”
不論是郭景,還是在一旁充當小透明的彭方,都被耿成這副輕描淡寫的態度給驚呆了。
這是幾棵樹?
燒一斤炭,至少要四到五斤木柴,耿成張口就是二三十萬斤,還是每月,那要伐多少樹?
郭景大致估算了一下,一月至少砍千畝往上,而且每畝山地中的樹還不能長的太稀,至少要有一千斤往上的木材。
一年就是一萬兩千畝……
聽似好像不多,畢竟只塞城以北的馬頭山余峰也近有百萬畝大小,一萬畝也才是百分之一。
但北麓的瑣奴部,西北麓的竇統部,及西麓的朴蘭等三部逾一萬帳胡民都靠着這座山過活。
所以根本不是大小的問題,就如家裏進了賊,哪怕只拿了一根針,主人也有可能和你拚命……
“別慌!”
耿成又看向彭方,“彭主事這是又要出塞?”
“對,一是將塞尉急需的烏鹽送來,二是往竇統部送些麻布!”
“那定要是路過瑣奴部和朴蘭部了,正好請彭主事幫個忙!”
耿成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明日你啟程時,
帶上三石精鹽,給瑣奴、朴蘭,並竇統各送一石。就稱我要在南麓伐木燒炭,他三部若是願意,我每月各送每部精鹽十石……”
不是搶,而是要買?
郭景稍稍鬆了一口氣,但又皺起了眉頭:“會不會少了些?”
“不夠還可以再加,只要有的談就行。彭主事可視實情而定,但最多只能再加一倍!”
耿成似是極有信心,“若我所料不差,這三部應該不會漫天要價!”
二十石精鹽,運到鮮卑折錢當有十萬,能買四百匹麻布,或一千隻瓦盂,或五百陶翁,或三十駕牛車,已算不得少了。
再者瑣奴、朴蘭、竇統三部都只是三四千帳的小部落,不敢像育延部一樣敢對單于和連“春、夏、秋三季不得進犯漢境”的禁令陽奉陰奉。
所以就算耿成不管不顧的開山伐木,這三部只多叫囂幾聲,待立冬后再視情況要不要和耿成算賬。
而如今有好處可拿,而三部也很少翻山越嶺來南麓放牧,放棄的也是極少一部分雞肋之地,所以九成九會答應……
彭方卻聽出來了些門道:“敢問塞尉,莫非這炭不尋常?”
要是尋常,耿成送給塞外三部的肯定是炭,而不是更為精貴的鹽……
果不愧是商人,這嗅覺也是夠靈敏的?
耿成暗暗贊了一聲,又笑道:“確實不似尋常的黑炭,但可惜貴府不事冶鐵,不然也能售給彭主事一些!”
彭氏確實不煉鐵,但可以賣給別人呀?
話到了嘴邊,彭方心中一動,又咽了回去。
耿成不賣給他,自然有不賣給他的道理,還是莫要多嘴的好。
郭景也是兩眼放光,頓時就想起了從流賊手中繳獲的那數萬斤鐵料。
要是耿成知道郭景以為他要燒炭煉鐵,估計會哭笑不得。
跑到後來的山西大同地界,煉鐵還要用木炭,讓耿成情何以堪?
流民剛來不久,他就已安排心腹帶了幾十個丁壯,入馬頭山和白登山中尋找煤礦了。
已經有了眉目,但兩座小城還未修好,再者尋到的也是深礦,不太好挖,所以耿成才沒有急着動工。
待解決了錢糧,挖煤煉鐵自然會提上日程……
又交待了幾句,耿成便送走了彭方,而後拿起木筆寫起了書信。
郭景按捺不住,低聲問道:“塞尉可是要煉鐵鍛兵?”
“兵甲肯定是要煅的,不然新兵操練時可以佩木槍、木刀,檢閱和守烽時總不能也拿木刀木槍吧?不過不用急,先讓你尋來的那些鐵匠打些鋤頭、鐵剷出來,也好試試這炭的成色……”
聽到訓練新兵,郭景更是興奮:“何時操練?”
“待築好城寨和軍營再說,不過你與高順已可以着手準備,挑選兵卒!”
高順?
出身微寒,相貌平平,暫時還未看出才能如何,但沉默寡言,比張汛的話還少,也不知耿成為何會對他另眼相看?
也就片刻,耿成已寫好了兩封書信,又喚來耿立:“你明日天亮就啟程,我再派十騎護你上路,將碳各帶一車,並書信一併呈於使君與父親!”
耿立恭身應喏,看耿成再無交待,便若有深意的問道:“若是阿郎與公主問起二郎近況,仆如何回應?”
“自然是實話實說……嗯……等等?”
耿成定定的盯着他,看的耿立心裏發毛,心虛似的低下了頭。
“無論問什麼,你只需實話實說,記住了沒有?”
他的神色不算嚴厲,語氣也一如既往的溫和,但耿立卻嚇的滿頭大汗,跪在地上連聲告罪。
直到聽到一聲“下去吧”,他才如蒙大赦,連滾帶爬了出了偏堂。
郭景看的一頭霧水,卻不好問。
這是人家的家事,更說不定涉及私密,他一介外人多什麼嘴?
……
郡城,陰館。
太陽將將冒頭,郭縕就起了身。宋細君尚在酣睡,他便輕手輕腳的出了卧房。
一眾侍婢井然有序,梳頭的梳頭,穿鞋的穿鞋。穿好衣袍后,又有侍女端來銅盞,供郭縕漱口。
盞中是溫鹽水,自然是耿成敬獻的法子,說是可以減輕郭縕的牙疼之症。
郭縕只當是無稽之談,但架不住宋細君當真。不耐磨纏,他便試了幾日,卻不想真有效果。
這十多日以來,牙痛一日輕過一日,雖未根除,但比以前舒服了許多。
至少不用入睡前喝到半醉才能入眠……
收拾利落後,已是兩刻以後,郭太守雖近四旬,但風采依舊不減當年,看的一眾侍婢兩眼放光。
他邊往外走,邊隨口問着管事:“兩日不見秀兒,她在忙什麼?”
“稟阿郎,大女每日大半時間都在繡花,有時也會讀一兩個時辰的書……”
“未去騎馬,練箭?”
“已有好多日未見大女去過後園了!”
郭縕怔了怔:不練武了,卻突然好起了讀書、繡花……這還是自己的女兒?
“從何時開始的?”
“大致已有一月!”
一月前……那時發生了什麼?
郭縕稍稍一思索,眼中浮出一絲瞭然。
好似就是郭景第一次從強陰回來,在府中提及耿成如何。而後夫人總是問個不停,自己也只當她是挂念耿成,此時想來,怕不是替女兒問的?
應是八九不離十,不然慣愛舞刀弄槍的郭秀兒怎突然就轉了性?
郭縕嘆了一口氣,心中半是欣慰,半是不舍。
他本就屬意耿郭兩家聯姻,如今又趁了女兒的心意,做為父親自然高興。
心情頓時就好了許多,郭縕怡然自得的登上了馬車。
府邸距郡衙不遠,只隔着一條街,片刻就至。扈從放下車凳,郭縕不緊不慢的下了車。正要進門,又看到在衙門前不停轉圈鐵官令。
一看到郭縕,他便快步奔了過來。
好歹是千石大員,如此驚慌,成何體統?
郭縕正在腹誹,看到鐵官令上挑的眉毛,勾起的嘴角,才知道自己料錯了。
看來是喜事?
“見過使君,屬下恭候多時!”
“何事?”
鐵官令左右看了一眼,附在郭縕耳邊嘀咕了幾句?
郭縕的眼睛越睜越大:“千真萬確?”
“某豈敢欺瞞?就是怕使君事務繁忙,一時脫不得身,故而守在衙外,想請使君往府中(鐵官府)一觀……”
郭縕感覺好不奇妙。
剛剛還在念叨耿成,心想他莫明其妙的就開了竅,更是讓大女一反常態,生了小女兒心思。
而前後不過一刻,竟又帶來了這麼大的喜訊?
郭縕很是乾脆,揚聲喝道:“備馬!”
……
因為浮塵極大,所以鐵官府建在郭城,距郡衙足有三四里。
離着近有一里,就能看到漫天的煙塵,鼻中也已聞到淡淡的硫鐵味。而離的越近,煙塵就越大,味道也越來越刺鼻。
東漢鹽鐵官營,但也不禁民間私鑄鐵器,所以鑄鐵業相對發展較快。不僅會用高爐練鐵,也摸索出用石灰石做助熔濟,更發明出了脫炭鍊鋼,也就是炒鋼法。
當然,只是近一步的接近,雜質依舊很多,還需不停的錘鍊鍛打,才能達到理想的硬度和韌度……
據鐵官令所說,若用尋常木炭,一千斤大致能煉出鐵胚六十到八十斤。而用耿成送來的木炭,不但煉出的鐵多了一倍不止,耗費的時間竟也縮短了三成多。
郭縕既然為太守,凡涉及民生、軍事,自然是格外關注。所以對治鐵不算陌生,至少不是門外漢,該懂的常識一樣不缺。
往前自不必說,自前漢至今,煉鐵之法大同小異,所廢炭料也大差不差,不可能突然間就會有天大的變化?
但鐵官令信誓旦旦,將胸口拍的啪啪作響,再想起耿成才送來不久的精鹽,他又有些半信半疑……
一車白炭也就兩千餘斤,已被鐵官令用了大半。再者只是暖爐就要一整天,等燒礦、清渣,再煉出鐵水,四五日又過去了。郭縕自然耐不得等,所以鐵官令就用最直觀有效的方法:用粗煉的鐵胚鍛刀。
一根約雞蛋粗細,五六尺長的棍形鐵胚被投入爐中,兩個壯漢不停的踩着風囊,爐蓋的縫隙中不時就會竄出一長溜的火星子。
若是以往,至少也要燒夠一個時辰鐵胚才能被燒軟。但今日也就堪堪一半的時間,鐵官令就讓匠人起蓋。
兩人用鐵鉗固定,另外兩人搶錘,但一人也就將將砸了一錘,郭縕雙眼一眯,下意識的吼道:“停!”
只這兩錘,如小兒臂粗的鐵胚棍頭,就被砸的跟餅一樣。
“燒過了……只以為能節省三成的時間,不想近半都不止?”
鐵官令拍着額頭,好似很是懊惱,但嘴卻咧到了牙根:“使君,如何?”
郭縕看似淡然,心中卻如打翻了五味瓶:神乎其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