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聖人(三)
暗紅色的巨人隨手向機甲殘骸的座艙位置補了幾發穿甲燃燒彈,又警戒了一會,確認周圍暫時安全后,轉身面向白城。
又是一陣淡白色的氣體攜帶高額熱量從散熱口釋出,機甲正面的巨大甲片以一種不規則的形狀向兩側摺疊展開,“咔”的一下咬合鎖定,兩根黃色的液壓桿將一部分頂部裝甲緩緩支起,暴露出中間被厚重的多層防爆濾光玻璃保護起來的機師座艙。
當機甲的觀測裝置或呈像設備在戰鬥中受到損壞,有時機師也會選擇像這樣展開裝甲,以肉眼目視的方式繼續作戰。
一片防爆玻璃向上滑開,楊朗看見了坐在其中的機師,那是一個個頭不算太高,身材有些纖瘦的女生,與堪稱龐然大物的機甲極度不相襯。
她戴着黑色的機師頭盔,沒有露出臉龐,楊朗卻早已想像出頭盔底下應該是怎樣一個和她的聲音同樣清麗的面孔。
“四零四機甲步兵師,薄暮中隊首席機師,森羅,向您致敬。”森羅冷冰冰地說。
四零四機甲步兵師?楊朗心中一陣狂喜,他差點就跳起來歡呼“太好了,我們有救了”。四零四機甲步兵師即便在精銳師中戰鬥力也是數一數二的,而且據報道,他們已在艾庫麥爾礦田與阿米瑞卡軍周旋了數個月之久,積累了豐富的實戰經驗。只要四零四師發動攻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四零四師現在就進入戰場?和先前規劃的不一樣,作戰計劃什麼時候變動的?我怎麼不知道?”白城沒有着急把鋁熱劍插回背後的特殊收納包,而是杵在地上,雙手搭在劍柄上,擺出一副並不明顯的戒備姿態。
“沒,四零四師沒有動,切入戰場的只有我和薄暮的天龍座而已,我是來接你撤出戰場的。”森羅的語氣似乎總是冰冷,像四月的冰川雪峰,縱暖陽已初回大地,她仍不會讓人感到任何溫度。
暗紅色的巨人走到白城身前矮身蹲下,森羅身體前探,向白城伸出手。
這一幕在楊朗眼前形成一個很有意思的構圖,一束天光染着肆虐風沙的橙紅色,從窗戶外斜斜地照進室內,那大概是艾庫麥爾礦田今天最後的日光了,再過幾分鐘這束天光就會消散隱去,黑暗將籠罩天地間的一切。光線在已然昏暗的室內掃出一抹明艷的色彩,正好投在巨人的半邊身軀上,把深紅映得更紅,在地上拖出一條比黑暗更黑的陰影,長長的一直延伸到牆壁上,勾勒出巨人稜角分明的輪廓。
女生在光線最明亮處伸出手,彷彿聖神座下的使者前來引導在黑暗中迷失正途的人,要拉着那個人的手踏上天國的拯救長階。而劍士,全身黑甲身染黑暗的劍士,杵着劍站在光線照射不到的陰影里,高昂頭顱看向開拯救他的人,其心堅硬似鐵,其身巋然如山。
楊朗現在有點怕,他怕白城真的抓住森羅的手,順勢就被拉上機甲然後揚長而去了,他可是跟着白城才來到這裏的,剛剛才在白城的幫助下撿回一條命,如果白城就這麼走掉了,在這茫茫戰場上,他真有點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真的想問一句,機甲上還有沒有多餘的空位,能不能多捎他一個。
但同時呢,他又有那麼一點點酸。
“誰的命令?突擊團團長?還是你們師長?”白城不為所動,反而厲聲質問。
“都不是,是比他們上面還要更上面的一些人,他們繞開了我的上級直接對我下達命令。有權力這麼做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物,我想,應該不會有人不清楚吧。”森羅面對白城的質問,語氣沒有任何波動,冷漠地回應。
楊朗聽得一臉懵,他不清楚的呀。
“呵,曾經我無論怎麼做都無法讓他們投來一絲一毫的注視,現在我只想作為一名普通的軍人為聯盟母親而戰鬥,他們倒想着要把我撈出去了?”白城戲謔而不屑地說:“對不起,我有任務在身,軍令如山,戰鬥結束之前我是不會跟你走的。”
“我也覺得那些人,一直都有點什麼大病的樣子。”森羅居然同意了白城的觀點,“但是把你帶出去也是我的任務,完不成任務的話,嗯,後果我不能說,總之挺嚴重的。”
“我說了,戰鬥結束以後,我自會跟你走。”
“可四零四師已經撤走了,你們沒有援軍的,留在這裏死路一條。現在走還來得及,倘若等到阿米瑞卡軍的地表防線組織完畢,就算是我也無法保證能殺出去。”森羅沒有忘記有人曾交代過她,有些話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比如告訴棄子他們被拋棄了,可她不在乎。
話語的尾音回蕩在勢頭已經減弱的狂嵐中,留下了如深冰一般難以打破的沉默。
突擊團被放棄了?
是一開始就決定好的,還是臨時改變的決議?
因為上面的人要我們送死,所以我們全都得死?
我們被欺騙了?
我們做錯了什麼嗎,要被如此對待!
巨大,沉重,短時間內無法解開的疑問衝擊在楊朗心頭,衝擊力比單兵反裝甲火箭彈打在他的盾牌上當場炸開所造成的衝擊力還要大得多。
他的瞳孔在地震。
“突擊團的其他人怎麼辦?”白城問。
他問來的,只有更長久的沉默。
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有些事情本來就是沒有辦法的,這個世界本來就與“公平”毫不沾邊,總會有一些人身不由己。
“軍令要我死,我便去死。苟活於世?我做不到。你自己走吧。”白城把鋁熱劍插入背後的特殊收納包,提起重盾,頭也不回地向屋外走去。
隔着防護頭盔上墨綠色的眼部防護片,楊朗能感覺到,白城眼睛裏在冒火。
機甲站直身體,準備往不同的方向離開。
“楊朗,別掉隊。”白城說。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你們聽我說一句,聽我說一句,聽,我,說,一,句。”再不說就沒機會了,楊朗趕緊開口。
白城停下腳步。
森羅投來視線。
楊朗有點不太適應這種全體目光向他看齊的氛圍,特別是被人以一種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的眼神催促着。他不習慣在別人面前宣揚自己想法的。
楊朗深吸一口氣。
“如果我們有一個機甲中隊的兵力,可否突出重圍?”
“有一個機甲中隊?倒是有機會。可你哪來的機甲中隊?”森羅問。
“黃昏中隊,他們還在星宇巡航艦上沒有進入戰場。如果作戰計劃沒有變動,他們的軌道空降倉會在兩個多小時后準時啟動。”楊朗吞了口口水,繼續說:“原本我們步兵的任務是分別佔領艾庫麥爾礦田的幾個制高點,掃描戰場引導機甲空降,但我們的突擊艇受到超重型坦克的防空火力打擊,現在士兵分散不知道存活多少,從某種程度上說,已經很難完成任務了。但如果森羅小姐願意對我們提供幫助,佔領其中一座制高點,引導機甲空降到合適的位置,建立據點,集結失散的士兵,說不定我們有機會殺出去。就算殺不出去,只要能堅守兩天,拖到太陽系大會召開,他們也不得不停火。”
“可這是違反命令的行為,要上軍事法庭的。行動誰來指揮?誰去和機甲中隊交涉?你又怎麼能確認他們會聽從?”白城說。
“這些……我沒想過……但是我想活下去,就算要上軍事法庭也得有命上。”楊朗倔強地說。
“但是值得一試。”白城嘆了口氣,“機甲中隊那邊我來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