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柳閑
楓林中的人相比較長廊處只多不少,只不過大多都是稚童孩子和一些情竇初開的年輕男女。
因楓林要比長廊大上不止一星半點,所以人也顯得稀疏許多。
宋牧來到楓林中,腳步緩慢,心緒複雜。
也許真的如徐清風說的那樣,這世間不該如此!
自從跟隨宋慶初離開平安村,為了趕路,倒沒有相識一些外人,但宋牧心裏清楚,青蓮劍宗門下弟子不該死,柴慎芝不該死,周邱不該死,謝舟魚不該死,衛袁普同樣不該死,宋慶初更不該死,可他們都死了,無一例外。
回到平安村后,宋牧曾聽過村中那些老人講述自身的往事,似乎沒有一人愜意自在,他們隨口說出的傷心過往,看似已然釋懷,可真的可以釋懷?白髮人送黑髮人,甚至就連子女身在何處,是死是活都不知曉,如何釋懷?又怎能釋懷!?
還有這位王姓老人,宋牧始終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從來沒有與宋牧講述過他的往事,雖然這位老人心胸有些狹隘,性子也有些偏私,但他從沒有做過任何對不住他人之事,他也只是想要落葉歸根而已。
再次離開平安村后,他遇到了鍾峰,一位在城牆下棲息的瘸腿男子,誰能想到他曾經可是整個寧州的武道天驕!誰又能想到他曾經是寧州城主顧傾的唯一弟子,當錢六斤將他的事迹講給宋牧聽的時候,宋牧感到惋惜的同時,同樣認為他不該是這幅悲慘結局。
可這世間就是如此,很多人一生中都沒有做過什麼壞事,卻偏偏留下一個令人唏噓的結局。
……
宋牧抱着骨灰罐走到一顆相對比較粗壯的楓樹旁,王姓老人是要落葉歸根,所以宋牧便想要將老人的骨灰埋在一顆有些樹齡的楓樹邊上,若是這顆楓樹是當年老人還在紅泥鎮時就有的楓樹,那無疑是最好的。
王姓老人生前說過不用立碑,簡單埋下就好,而宋牧也沒有攜帶挖土的工具,只好徒手在地上挖一個坑。
因為楓林中經常有小鎮孩子來此玩鬧,地面泥土都被踩踏的比較堅硬,挖起來有些艱難,宋牧自身雖然是二品劍客,泥土就算再怎麼堅硬,也終究只是泥土,他只要稍加運轉體內氣機,便可十分輕易的挖出一個坑來。
但不知為何,宋牧沒有選擇這樣做,他只是徒手挖土,沒有運轉半分氣機,像一個無所事事的少年一般,只是為了消遣時間。
宋牧好不容易才挖開堅硬幹裂的地皮,便聽到不遠處一位男子的嗓音傳來。
“喂,少年。”
宋牧抬頭看去,視線中一位兩鬢斑白,身形消瘦,面容黝黑的中年人身後帶着一位青年緩緩走來。
宋牧沒有見過中年人,但卻見過那名青年,正是昨日進入紅泥鎮,擔任縣令馬車的車夫。
中年人走到宋牧身前蹲下,平聲問道:“少年人,這裏可不能挖,林中都是孩子,他們玩鬧期間,不小心被這個坑絆倒了怎麼辦?要是有腿腳不利的老人被絆倒了怎麼辦?”
中年人邊說邊皺起眉頭,“咦,少年郎,你不是這紅泥鎮的人吧?我好像從來沒見過你,你家鄉在那?”
不等宋牧回答,中年人便接着問道:“哎,你這個罐子是做什麼用的?裏面裝着什麼?”
跟在中年人身旁的青年早已習以為常,他望向別處,神遊萬里。
中年人自稱“我”,而不是自稱“本縣令”,讓宋牧一時間不知該如何稱呼。
因為中年人蹲在地上的緣故,
宋牧也不好直接起身,他對着中年男子抱拳道:“晚輩宋牧,是西北庭州人士,之所以有此舉動,是因為一位已故的老爺爺,他昔年的家鄉住在此處,這個罐子裏裝的正是老爺爺的骨灰。”
中年人看了看宋牧,又偏頭看了看骨灰,突然問道:“你所說的這位老爺爺,是你的親人?”
宋牧搖頭道:“不是親人,是鄰居,他當年是因為戰亂遷徙到了庭州。”
中年人輕輕嘆氣,“哎呀,難得,難得,落葉歸根確實很重要。”
宋牧問道:“不知前輩如何稱呼?”
中年人歉意道:“哎呀,你看我都忘了告訴你,我叫柳閑,是本地的縣令,這個小鎮在我的管轄範圍之內。”
宋牧立即再次抱拳道:“宋牧見過縣令大人。”
中年人擺擺手,“什麼大人,只不過是個縣令罷了,稱不上大人。”
中年人問道:“宋牧,你一個人從西北來到此處的嗎?”
“我和錢大哥一起來的。”
“錢大哥是誰?”
“是一位江湖前輩。”
“江湖中人吶,你家中長輩呢?”
宋牧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柳閑大概也已經猜到,調轉話題問道:“宋牧,你想讀書嗎?我看你挺聰明的,只要你用功讀書,將來定然可以做個大官,不過一定要做個好官,青史留名,千萬不能貪贓枉法,做個人人唾棄的貪官。”
“多謝柳縣令的好意,宋牧是個江湖人,不適合做官。”
“宋牧,江湖兇險,不適合你這個年紀的少年,倒不如退出江湖,用功讀書來的實在。”
“柳縣令的好意,宋牧心領了,不過我已經決定成為一名江湖中人,至於讀書這件事,我想我並不合適。”
“這樣啊,那真是可惜了,不過決定是可以改變的嘛,古人都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江湖打打殺殺的,那些入了江湖的人,很多都是身不由己才入的江湖,如果你有的選擇,我認為還是讀書更好一些,人生在世,不就圖個安穩嘛,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宋牧終於明白,錢六斤口中的“他只適合做個地方縣令”是什麼意思,“柳縣令說的極是,不過宋牧心意已決,柳縣令就不必相勸了。”
“年輕人性子倔點,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如此也好,宋牧,你若是哪天在江湖上待不下去,或者厭倦了江湖,想要讀書了,可以來紅泥鎮找我,我定然給你找一位有學問的先生。”
宋牧點了點頭。
柳閑似乎依舊不死心,“宋牧,你不是因為一時的新鮮感才入的江湖吧?要知道那些看似風光無限的大俠,他們在背地裏其實是吃了很多苦的,那長衫飄蕩之下,決然少不了傷口,你這個年紀最容易誤入歧途,做出一些悔恨終生的事,新鮮感可是一個死循環啊!”
宋牧深深呼吸一口氣,“柳縣令說的很對,但每個人都應該有他的人生道路要走,不是嗎?”
柳閑輕輕點頭,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向後挪動了兩步,“宋牧,你先將這位老人埋下吧。”
宋牧看着柳閑,沒有回話,他再次徒手挖起地上的泥土。
興許是覺得宋牧挖的太慢,在旁觀看的柳閑吐出一句,“宋牧,我來幫你挖,”作勢就要擼起袖子,宋牧急忙伸手制止,“多謝柳縣令好意,只不過這位老爺爺生前叮囑讓我幫他落葉歸根,柳縣令若是插手的話,終究是不太好。”
柳閑只得放下已經擼起的袖子,蹲在一旁。
他雖然名叫柳閑,但似乎片刻都閑不住。
看宋牧挖土緩慢,他便伸出手臂拍了拍站在他身旁神遊萬里的青年,青年十分了解自家大人的脾性,立刻蹲下身子,和柳閑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
直到宋牧挖好了土坑,將王姓老人的骨灰罐放在坑中,柳閑這才停止了與青年的對話,等宋牧埋上土,拜過之後,在他的注視下,柳閑挪動腳步,將宋牧挖出的廢土攤平,這才起身對着宋牧一笑,“小孩子腳力孱弱。”
宋牧回一一笑,點頭示意后,輕聲說道:“柳縣令,若是沒什麼事的話,宋牧就先告辭了。”
柳閑看着宋牧,竟然意外的只是點了點頭,而不是長篇大論的開口說話。
走出楓林,宋牧特意看向長廊中,之前那位拉二胡的老人所坐的地方,只是老人已經不在了,他在長廊中看了一遍,也沒有看到老人的身影。
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想要看一看那位老人,就算真的看到了,他會不會走過去說幾句話,他都不知道,可就是下意識的想要看上一眼。
宋牧向著不遠處的錢六斤走去,此時的錢六斤雙手環胸坐在馬車上,背靠車壁閉目養神,悠悠愜意,如同一位無憂無慮的老人,感受着溫暖的陽光。
宋牧習慣性的叫了一聲“錢大哥。”
錢六斤沒有睜眼,嘴唇微動,慵懶說道:“你騎馬,老子駕駛馬車。”
宋牧只得翻身上馬,“走吧,錢大哥。”
錢六斤伸了個懶腰,“他娘的,楓葉州的陽光還真是讓人舒坦,老子喜歡!”
兩人漸漸緩行,錢六斤又拿起了他的酒壺,喝下一口酒後,長出一口氣,“小鬼,你接下來要去哪裏?”
“徐州,錢大哥呢?要不要一起去?”
錢六斤笑道:“老子就不去了,這麼久沒回江南,老子想回去看看。”
“哎,小鬼,你要不要跟老子一起去江南?那邊可是山清水秀,美女如雲的好地方啊!”錢六斤嬉笑說道。
宋牧沒有回答錢六斤的問話,而是問向錢六斤,“錢大哥,你能不能借我一些銀子?”
錢六斤一本正經且十分大方的說道:“借這個字用的不好,換成給就好聽多了。”
宋牧只能再次問道:“錢大哥,你能不能給我一些銀子。”
錢六斤哈哈笑了兩聲,“孺子可教也,”然後十分豪邁的說道:“那一箱銀子都給你。”
宋牧連忙說道:“用不了那麼多,一箱銀子,太多了。”
“哎,多什麼,在這個世上,老子最不在乎的就是銀子了。”
宋牧好奇的問道:“那錢大哥你在乎什麼?”
錢六斤脫口而出道:“人,老子在乎的是人。”
因為錢六斤對宋牧說過,他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了親人,所以宋牧自然十分好奇,再次問道:“不知錢大哥在乎的是什麼人?”
錢六斤思索了片刻,似乎在想如何開口。
說親人吧,他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
說愛人吧,他也沒有遇上令他心儀的女子。
說朋友吧,他這三十多年,因為身份緣故,身邊幾乎沒有什麼朋友,就算有,也定然是因為某些東西的原因,所以他也沒有讓他值得在乎的朋友。
錢六斤突然笑了笑,對着宋牧說道:“老子在乎的,是跟老子有緣之人。”
有緣之人?宋牧對此有些不太理解,畢竟一面之緣也是緣。
錢六斤的話,似乎勾起了宋牧刨根問底的興趣,“錢大哥可曾遇到有緣之人?”
錢六斤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宋牧,“你跟老子就挺有緣的。”
宋牧頓時睜大眼睛,不確定的問道:“錢大哥是說我?”
錢六斤望向遠處,輕輕嘆了一口氣,“是啊,都是在尚未及冠時失去親人,當初本來是看你的馬不錯,想搶過來試騎一下,沒曾想是那副局面,老子本來不想管,但老子要去固守城,就隨手救下了你,可在固守城一別後,卻沒曾想居然能在寧州再次相遇,而老子恰恰要回江南道,又一次順路,這難道不是有緣?”
宋牧突然有些傷感,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多言。
錢六斤側臉看了一眼神色落寞的宋牧,沉聲道:“唉,小鬼,不要總是沉浸在過去,要抬眼看看前方,總是被往事影響心情,可是稱不上一名江湖中人啊,江湖人應當像老子一樣,瀟洒隨性才對。”
車馬緩慢,春風宜人。
宋牧看向錢六斤,狹長的丹鳳眸子格外明亮,他深深呼吸一口氣,笑道:“錢大哥說的對,不應時常沉浸在過去之中。”
錢六斤將手中酒壺丟給宋牧,“這樣才對嘛,江湖人哪有人總是沉浸在過去的,況且少年郎更不應如此,你即是一名江湖人,還是一位遇水搭橋,逢山開路的少年人,更加不該如此了。”
宋牧仰頭喝了一大口酒,目光直視前方,兩人行駛的方向是楓葉州的東南方向,路上行人漸少,宋牧朗聲道:“錢大哥,我們要進入橘子洲了。”
錢六斤笑了兩聲,“橘子洲,中原宗師最多的一個州,小鬼,老子就在橘子州為你送行可好?”
宋牧高聲道:“好!”
兩人相視一笑,車馬駛出楓葉州,進入橘子洲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