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鐵樹二
今年的冬日大雪與往年一樣,如期而至。
清晨拉開房門的宋牧神色一愣,昨夜入睡之時,房外景象還是入眼昏黃,現在卻是一片銀白,天空有大片雪花紛紛揚揚,落入人間,覆蓋四野,它們化作各種模樣,掩蓋秋傷。
宋牧踏着將要掩蓋腳踝的積雪走入院中,抬頭看着昏沉天色,似有所想,雪花落在臉龐,帶來片刻冰涼。他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吐出,彷彿秋季的積鬱也被同時吐出,宋牧伸開雙臂,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等他轉身想要拿起掃帚清掃院中積雪時,身上裹着厚厚棉衣的鐵樹跑了過來,莽撞的推開宋家院門,看到宋牧后,他伸出手臂指向村子東邊,氣喘吁吁的說道:“小宋,王爺爺他死了……”
剛剛拿起掃帚的宋牧又是一愣。
二人一前一後跑到王姓老人家中之時,村子裏的老人已經全部在場,其中有人雙手攏袖,有人杵着拐杖,有人頭戴獸皮縫製而成的棉帽,有人坐在冰涼石凳上,這些老人無一例外,在漫天大雪中,身軀不由自主的發抖。
人群中的鐵樹老爹看到鐵樹跑入院子,向他招了招手,宋牧也跟着走了過去。
他靜靜的站在那裏,聽着周圍老人們的輕聲細語。
其中有人說:王姓老人的死,是因為這場突然降臨的大雪,他是被活活凍死的。
但立刻就有人出聲爭議,說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可能會被雪凍死,況且在他的衣箱中還有一張棉被。
距離宋牧較近的一位老人清了清胖子,緩緩說道:“以我看,王老頭就是自己尋死,我們大家都三三兩兩住在一起,而他獨自一人,肯定是覺得人間無趣,也因此他才沒有動身去拿衣箱中的棉被。”
一個方正臉型的老人不以為意,“呸,王老頭怎麼可能尋死,他能有這份氣魄?以我看,他就是身體有恙,再加上這突然到來的大雪,無人知曉,這才離開人世。”
……
幾位老人議論紛紛,各有見解。
有一位老人從屋中走出,是村中其他老人選舉出的村長,他杵着拐杖,彎着腰,“宋小子,你過來。”
人群中的宋牧走上前,因老人本就身材矮小,如今又傴僂着背,宋牧也只能微微彎腰,俯首聆聽。
然而老人並沒有對宋牧說一句話,他只是伸出手拍了拍宋牧的肩膀,然後把手中疊着的布條交到宋牧手上。
他向前走了兩步,盡量提高嗓音說道:“王老頭的死,相信大家一時間都難以接受,我也一樣,但人死不能復生,不過,王老頭留有遺言,要求在他死後的當日選擇火葬,所以我希望大家各出一把力,取些乾柴,正午到來之前,達成王老頭的遺願……”
站在村長身後的宋牧在看過手中布條之後,走入屋中。
他看到躺在床榻上,骨瘦如柴的王姓老人,在他的屍體旁邊有一個不大的灰色瓷罐,很顯然,這個罐子是王姓老人用來裝自己的骨灰。
宋牧向著老人一拜,走上前去,為躺在床榻上的屍體整理了一下衣衫,拿起一旁的瓷罐退回院中。
很快,村中的其他老人就用乾柴堆成了一個大大的床架,床架上放着厚厚的乾草。
當王姓老人的屍體被抬放在床架上時,由村長手持火把,於大雪中將床架點燃。
隨着火勢逐漸增長,飄於大火上空的濃煙也隨之膨脹,濃煙下方的村民人人垂眼低眉,氣氛悲傷。
大火散去,
村民們陸續離開,站在宋牧前方的老村長輕輕嘆息一聲,“宋小子,剩下的就交給你了,我們這些老傢伙也做不了太多,不過如今大雪封山,路不好走,你可以等到來年開春再南下楓葉州,此事不急。”
“嗯,村長說的在理,”宋牧點了點頭,輕聲說道。
老村長看着宋牧,良久之後再次嘆息一聲,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宋牧,杵着拐杖走了出去,“苦命的娃娃啊。”
宋牧在眾人走後,蹲下身把王姓老人的骨灰裝入罐中,抱着瓷罐回到家中。
他沒有重新拿起掃帚清掃院中積雪,而是從屋內拿出一柄木劍,一柄當初宋慶初為他削刻的木劍。
宋牧手握木劍,站在漫天大雪中,低下頭看着手中木劍,神色從悲痛到複雜,轉而堅定。
他揮出了第一劍。
院中地面上的積雪,自他身軀站立之地,方圓五丈之內頓時一掃而空,露出了鋪滿碎石的地面。
宋牧緊接着揮出了第二劍,第三劍……
劍招詭譎多變,劍勢層層疊加,飄落的雪花似乎為了應景,也越來越大。
此時,肉眼不可及的蒼穹之上,有一名白衣老者腳踏飛劍由南向北,在路過平安村之時,老人似無意間看了一眼下方練劍的少年,腳下飛劍瞬間滯留原地,老人露出一副饒有興趣的神色,“劍十六,不曾想一向做事滴水不漏的葉明陽也會疏忽大意,留下隱患,呵。”
興許是站的累了,白衣老者乾脆一屁股坐在劍上,從腰間拿出一個酒壺,喝上一口,漫天飛雪竟是無一片雪花落入老者身軀三寸之內。
倘若此時有人見到這番景象,必然心神巨震,跪地磕頭,如見仙人。
以宋牧目前的劍道境界,自然無法察覺看者的存在,而平安村的其他人就更沒有這個可能。
老者喝着醇酒,自言自語,“劍十六這本劍譜,勉強稱得上是中乘劍術,這名少年同樣有着中乘資質根骨,倒也般配。”
“不過,葉明陽身在朝堂,卻明裡暗裏插手江湖之事,可恨至極,老夫雖然身在江湖,但礙於身份不便出劍,”老者伸手摸了摸懷中,“罷了,倘若日後有緣再見,老夫便送你一本劍譜,倘若無緣……”老者愣神片刻,“那便無緣是了。”
不見老者有任何動作,身下飛劍居然自行向北而行,眨眼之間便消失在風雪中。
宋家院子中隨着宋牧的身形騰挪已經不見積雪,而宋牧也因為揮劍如雪導致額頭泌出汗珠。
宋慶初交給他的所有劍招都被他不斷重複,一遍又一遍。
鐵樹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宋牧家中。
他蹲在一旁,每當宋牧揮出一劍,他都會習慣性的做出閃避姿態,儘管宋牧手中的是一柄木劍,而那柄木劍距離他足足有七八丈遠。
在一劍揮出之後,宋牧一個翻身,眼角餘光瞥見蹲在院門旁的鐵樹,而鐵樹此時正做這閃避姿勢,彷彿在院子西邊的宋牧就在自己身前。
“鐵樹哥,你什麼時候來的?”宋牧手握木劍,邊走邊問道。
蹲在地上的鐵樹沒有回答宋牧,反而是問出了一個問題,“小宋,你是不是就是我爹口中的大劍仙?”
宋牧走過去蹲下身子,“我就會幾式劍招,跟大劍仙差的遠呢。”
鐵樹眉頭一蹙,好奇問道:“差多遠?”
宋牧不知如何回答,但他知道鐵樹那刨根問底的性子,如果不回答他問出的問題,那麼他就會一直問下去。
“差十萬八千里呢!”
鐵樹若有所思,扳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詞,“一千里,兩千里,三千里,四千里,五千里……”
一個手掌被他數完,鐵樹有數起另一個手掌,當他數到一萬里之時,猛的雙手一拍,驚訝道:“十萬八千里啊!”
宋牧猶豫片刻,點了點頭,“十萬八千里。”
鐵樹問道:“我爹說過,‘一雙手就足夠大了,能抓住很多東西’,你你和劍仙相差十萬八千里,足足十雙手,你都已經這麼厲害了,那傳聞中的劍仙豈不是真的能開天闢地?”
宋牧心底也有些不確定,但他想了想之後,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不等鐵樹問出下一個問題,宋牧在點頭之後快速說道:“鐵樹哥,你還沒說你來我家做什麼呢。”
蹲在地上的鐵樹一愣,眉頭緊鎖的看着宋牧,隨後他使勁搖了搖腦袋,突然一笑,“我忘了。”
宋牧站起身,伸出手拉起鐵樹,“鐵樹哥,你餓不餓。”
鐵樹一拍額頭,轉身跑出院子,大吼道:“小宋,我覺得你很厲害,你以後一定是一位大劍仙,名動天下的大劍仙!”
宋牧走出院子,望着鐵樹邊跑便吼的背影,不知為何,他突然很羨慕這個比自己大上許多年歲的鐵樹。
鐵樹,原名鐵木,因十幾歲都未開竅的緣故,村子裏的孩子就給他取了一個綽號,鐵樹,而這個綽號叫的久了,除了他老爹以外,眾人也就忘了他原本的名字,他們只記得村子裏有個叫鐵樹的人,不記得鐵木,鐵樹開花的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