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1
初夏的早晨,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天地間霧蒙蒙一片。
江邊,高層建築落地窗將鋪天蓋地的潮氣擋在屋外。屋內,亮着一盞床頭小燈,暖光在謝寶南的臉上落下一點光影。
她躺在床上,神色朦朧。昨晚工作到凌晨,此時剛醒,腦海里依舊盤旋着各種報表和數據。
四周安安靜靜的,隱約能聽到江面上船隻的汽鳴聲,遼闊而曠遠,像是幻覺,總覺得不真切。
就像這間近六百平的大房子帶給她的感覺,亦幻亦真。
手機里,零零散散的幾條消息,是媽媽和閨蜜沈曼發來的。最近父母回老家辦點事,沈曼也在外地考察工廠,他們默契地在一大早遙祝她生日快樂。
思緒放空了幾秒,謝寶南才想起來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她的二十歲生日。最近工作忙得焦頭爛額,連這樣的大日子都忘記了。
她回了媽媽和沈曼的消息,然後轉頭,看向床頭柜上的照片,暗暗出神。
棕色的木質相框裏,陳鄴坐在沙發上,右手食指和中指間夾着一支煙,煙頭冒着點橙色的星火。他側着臉,輪廓乾淨利落,漫不經心地看向遠處。
而她,身穿一襲紅色長裙,坐在沙發邊的地毯上,抱着雙膝,仰頭看他。
這張照片拍攝於兩年前,彼時她剛跟了陳鄴不久。
謝寶南很喜歡這張照片。只因照片里的她,像一隻眼裏有光的鳥。而她的光,就在身邊。
這幾日,陳鄴一直在外地出差,不知道今天會不會回來。如果回來,或許可以陪她過生日。
她垂着長睫,退出當前頁面,點開置頂的對話框。
兩人的上一條微信是兩天前,她告訴陳鄴樓下的茉莉開了。陳鄴沒有回她。
上上條是五天前,她問他有沒有空一起吃晚飯。他說他要出差,然後再無音訊。
聊天內容再往上,基本上都是她說得多。陳鄴偶爾回她幾個字,或者乾脆不回。
“今天是我生日,你會回來嗎?”
——她在手機里打下這幾個字,想了想,換成“你今天回來嗎”。依然覺得不妥,又換成“你什麼時候回來”。
打了刪,刪了打。
她猶豫了足足五分鐘,最後,到底是沒有發出去。
陳鄴的事,她不該過問的。
然而不問,卻還是要把時間空出來,留給這件雖然概率有點小但也許會發生的事情。
出門時,屋外的雨剛停,地面還濕漉漉的,太陽卻已經升上來。
六月末,臨桑正值梅雨季。連下了半個多月的雨,這樣的陽光難得一見。這座繁華的城市,因為陽光的照拂,終於變得明亮鮮活起來。
謝寶南坐在出租車後排,交通廣播裏正播放着新聞:
“因成功收購器宇半導體有限公司,昨日嘉彙集團股價大漲6%,市值突破10萬億人民幣大關。嘉彙集團靠電子產品起家,近年來雖然在手機市場獨佔鰲頭,卻常被晶片技術掣肘。如今有了器宇的技術,晶片問題或將解決,未來勢必將見到嘉匯手機更多的可能性……”
她聽着這條新聞,有一瞬的怔忪。
這幾年,陳鄴和他的王國,常常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新聞里。猶如太陽一般,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每每這時,她總是既開心又沮喪。開心於太陽的耀眼,而沮喪於追逐太陽的自己,難免會覺得有些吃力。
此時已經九點多,過了臨桑的早高峰時段,路上不怎麼堵車。出租車穿過幾條街道,很快停在嘉匯大廈門口。
大廈坐落在臨桑的新區CBD。
三十六層的交錯型建築,在一群四四方方的大廈中間,尤為醒目。
透明的玻璃牆體,在陽光下反射着淡藍色的光澤。建築線條直入雲霄,最上方“嘉彙集團”四個大字通體幽黑,耀眼奪目。
謝寶南下了車,感應門靜靜地打開,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伸展向前。
她笑着同前台說了聲“早”,然後穿過智能人臉識別閘機,走向電梯。
嘉匯實行彈性工作制,每個部門根據情況自行安排上下班時間。
謝寶南所在的總裁辦一般十點上班。
此時電梯前沒什麼人。她按下按鈕,靜靜地等待。
電梯還沒來,耳邊先傳來一串咔噠咔噠的聲響。高跟鞋的主人妝容精緻,戴着墨鏡,挎着價格不菲的包包。她邊走邊打電話,說中英參半的行話,另一隻手裏握着一杯咖啡。
這是同在總裁辦工作的王蓉蓉。
片刻后,她在謝寶南身邊停下。玫瑰味的香水撲鼻,謝寶南悄悄向一旁挪了一步。
王蓉蓉掛了電話,摘下墨鏡,瞥她一眼,“一會我有個會,我先上去。”
她這麼說,並不是同謝寶南商量。
謝寶南明白她的意思。大部分人都在B1層的地下停車場,到了一樓,電梯常常人滿為患,能擠進去一個人已經不容易。電梯難等,是所有高層建築的通病。
她性格一向軟,脾氣又好,跋扈的王蓉蓉將欺負她視為理所當然。
但好笑的是,王蓉蓉編了個拙劣的謊話。今早要交報告,部門所有人的時間都空了出來,壓根不可能安排會議。
“叮”一聲響,電梯到了。
王蓉蓉快步走向電梯時,還不忘用力推開謝寶南。
太過突然,她差點摔倒,肩上的包也順勢滑落在地。
等她撿起包,再抬頭時,忽然愣住。
電梯裏沒有預想中的人滿為患。相反,十分空曠,只有陳鄴和楊秘書兩人。
他們似乎是剛出差回來,楊秘書手裏還握着行李箱的拉杆。
明亮的燈光如瀑布般落下來,謝寶南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同陳鄴的視線相撞。
他穿一身黑色西裝,眼眸漆黑,神情卻很淡。看見她的那一瞬,眉心似乎微微皺了一下。
這一刻,歡喜、驚訝、得償所願,所有正面的情緒紛紛湧上來,像潮水,瞬間蓋過了前一分鐘的不快。心被推上浪尖,謝寶南的眼裏浮起溫柔的笑意。
陳鄴回來了,在她生日這天。
她沉浸在自己的那點小心思里,半天沒有動。
直到楊秘書說了句“還不快進來”,她才回過神,低低地“哦”了聲,快步走進電梯。
電梯裏,王蓉蓉笑容燦爛,聲音嬌得能滴出水:“陳總,這麼巧啊。您是剛出差回來嗎?”
陳鄴垂眸睨她一眼,沒應,毫不留情地說:“你坐下一部電梯。”
這樣帶着某種針對性的逐客令,讓王蓉蓉的笑容僵在臉上。
連謝寶南都愣住。
陳鄴從不在公司顯露喜惡的。
尷尬的氣氛在狹窄的空間瀰漫開來,楊秘書急中生智,臨時編了個由頭:“陳總對玫瑰味的香水過敏。”
王蓉蓉臉色發白,匆忙退出電梯。
“真是抱歉啊陳總,我不知道呢。以後都不……”
電梯門在這時合上,似戛然而止的電影,王蓉蓉的聲音隱在門外。
空氣陷入一片沉寂。
在公司,謝寶南不曾和陳鄴表現出絲毫的熟悉。她擔心同事說她是關係戶,更擔心同事因為陳鄴而對她額外照顧。
公司知道她和陳鄴關係的人寥寥無幾。
楊秘書算一個。
縱然如此,謝寶南也不敢造次,保不齊一會有其他人進電梯。
她安靜地站在電梯角落裏,握着包帶,低頭看自己的腳尖。
冷氣很足,背上卻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總覺得身後有道目光一直緊緊地盯着自己。
若有似無,難以消解。
電梯在三十六樓的頂層停下,陳鄴和楊秘書一前一後地走出電梯。
謝寶南磨磨蹭蹭地跟在後方,同他們拉開一段距離。
陳鄴人高腿長,一步頂她兩步,身影很快消失在總裁辦公室門口。她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十幾分鐘后,王蓉蓉終於出現。她將包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任妝容再精緻,也難掩臉上的慍色。
總裁辦經理路過時,扣了扣她的桌子,提醒道:“今天遲到了啊。”
王蓉蓉叫喚着:“經理,我沒遲到,是剛剛在樓下……”
經理擺擺手,打斷她,顯然是不需要解釋。
王蓉蓉撇撇嘴,又氣又怒。
她自然不會去責怪公司總裁,只能把這一切歸因到謝寶南身上。若不是早上謝寶南同自己搶電梯……
就在這時,座機響了。
謝寶南匆匆收回目光,接起電話。電話那頭有短暫的沉默,這沉默讓她立刻意識到,對方是誰。
礙於在公司,她定了兩秒,依然用標準的行話開口:“您好,嘉匯總裁辦,有什麼可以幫您?”
那頭靜默片刻,陳鄴沉磁的聲音傳來:“過來。”
總裁辦公室里,陳鄴正背對着她,站在落地窗前。
西服外套已經脫去,黑色襯衣勾勒出他挺闊的身形。袖口捲起,繫着袖箍,露出一段結實的小臂。
他個子高,人也長得好看。但他站在那裏,俯瞰窗外,一言不發時,無端就生出一股冷峻。
他一手插兜,一手端着咖啡杯,時不時地喝上一口。
謝寶南知道,陳鄴愛喝苦到極致的黑咖,不加奶,不加糖。
他說唯有苦,才能讓人清醒。
謝寶南走到辦公室中央,停下腳步,輕聲問:“陳總,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陳鄴轉過身,微微眯起眼,視線不動聲色地落在她的身上。
陽光勾勒出她小巧的下巴,一雙月牙眼彎着,瞳孔像是淡色的琥珀。她穿米色絲質上衣,配駝色短裙,纖細的腿下是一雙米色高跟鞋。
這樣的她,乾淨,柔和,配得上一切美好的詞語。
陽光有些刺眼,謝寶南知道陳鄴在看自己,卻辨不清他的神色。
她清清嗓子,開口:“如果陳總沒什麼事,我就先出去了。”
說完便轉身,毫不猶豫地離開。
灰色地毯柔軟而溫暖,像是心尖上的海綿。
她放慢了步子,是在等,等他開口留下她。
走到門口,手碰上冰涼的門把手,毫無防備地,被人從身後攔腰抱住。
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揚。
她等到了。
正要偏頭,陳鄴已經貼在她耳邊。灼熱的氣息撲過來,聲音裏帶着幾分警告:“小傢伙,幾天不見,還跟我演上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