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七章 艾希
話說,另一頭,四個小時前。
準將萊布尼茨先生親自將瑤光送到目的地,下車后,寒暄了好一番才離開。這麼地道,主要是怕瑤光告狀,她是元首的貴客,怠慢不得。
蔣氏兄妹臨時居住的地方,是當地一位貴族的府邸。蔣二哥赴德已經有一段日子,平日裏,他接觸的都是社會最上層的人物。這些人雖說也是種族分子,但因為知曉他的身份,有所顧忌,接待他們的時候都是客客氣氣恭恭敬敬。而蔣二哥也很少出門,減少和中下層階級的接觸,自然也就避免了摩擦和矛盾。
說來也是巧,瑤光到達的時候,蔣二哥剛巧臨時有事,出了遠門。銜接工作沒到位,才會發生海關那一出。
遠道而來的貴賓到了,女主人不敢怠慢,親自安排入住。
這是一棟城堡一般的洋房,佔地面積很大,加上花園估計有一千平方。不管擺設還是裝修風格,極顯歐式風格,點點滴滴的細節,無不彰顯出這個家族的輝煌歷史。
女主人名叫安雅,五十歲左右,一頭金髮,雖然歲月爬過她的臉,但還能看出她年輕時候的美貌。她舉止莊重,不言苟笑,可是對瑤光卻十分客氣,客氣卻也疏遠。
瑤光知道,這微笑的面具下,藏的是一顆輕視的心。事實上,這裏的人,沒幾個看得起他們亞洲人。不過,她根本不在意,對她來說,他們都是路人甲、都是配角、都是浮雲,風一吹,全都散了,不會在她生命中留下痕迹。
安雅將她帶到三樓,推開房門,道,“蔣小姐,這是您的房間。而您哥哥的房間在對面。我將您兄妹倆安排在一層,對此您沒有意見吧?”
瑤光扯出笑容,“沒意見。”
安雅又道,“這裏一共有二十四個傭人,三個是園藝工人,四個負責廚房,兩個車夫,剩下的分別負責起居飲食。所有的傭人,您都可以隨意差使。”
瑤光,“謝謝。”
安雅,“不用道謝,您是我們國家的貴客,希望住在這裏,能讓您感到賓至如歸。”
瑤光微微一笑。
安雅又具體地介紹了一下房子的結構,和他們家族的歷史,她說他們是第二帝國留下的一支皇族,血管里流着的是王室直系的血脈。
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是極其驕傲的,前朝的國號叫做普魯士王國,而她叫馮.普魯士,這個牛逼哄哄的姓氏說明了一切。她的公公發動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只不過,結局是戰敗收尾。
安雅走後,瑤光推門走進自己的房間。屋頂很高,至少四米,刻着繁複的浮雕。一排落地窗正對一個公園,望出去是一片開滿鬱金香的花海,此時正是花季,所以奼紫嫣紅不勝美艷。遠遠的,還有一個波光粼粼的小湖,落花流水,入眼的風景極好。
行李都被小廝搬進屋裏,扔在角落裏,瑤光連看都沒看一眼,一會兒自會有傭人來收拾,用不着她操心。
她推開落地窗,走了出去,站在陽台上眺望遠處。這裏空氣的濕度剛剛好,不像魔都,一到這季節,就細雨綿綿。風中傳來陣陣花香,叫人心曠神怡,她閉上眼,仰起頭,深吸一口。正享受午後寧靜,這時,背後傳來了敲門聲。
她轉頭,站在外面的人是布魯諾。
見雙如刀似的眼神朝着自己飛過來,布魯諾忙道,“艾希不讓我近身,沒法上藥,他頭上那傷,有點嚴重。要不,您去看看?”
瑤光點頭,隨着他一起下了樓。
艾希是她從魔都帶來的,名義上是她的花匠,既然是隨從,自然不能和主子睡在一個層樓。所以被安排在樓下,就在她的房間下面。
房門虛掩着,一推就開,瑤光打發了布魯諾,逕自走進去。
隨着空氣的波動,艾希聞到一縷幽香,淡淡的茉莉花,很好聞。是瑤光身上的味道。
事實上,在瑤光走出房間的那一刻,他就聽到了。那高跟鞋敲擊在木頭地板上發出細細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像是擂鼓敲打在他的心上一般。從小聽力就尤其敏銳,哪怕隔得老遠,別人都聽不到的聲音,他也能聽到。
進屋后,就瞧見一個棕發少年,倔強地坐在床沿邊,地上一堆亂七八糟的醫用品。
“艾希。”瑤光輕輕喚了一聲。
聽到她的聲音,他抬起頭,仰視她。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剛好落在他的眸子裏,讓那對原本就碧綠清澈的眼珠子變得更綠更純粹,就像她首飾盒裏那些上等的碧玉,完美的沒有一點雜質。
她一向就是視覺動物,所有好看的,都想收藏。當初會在虎口救下艾希,就是因為他長得好看,臉上一對小梨渦,笑起來很無辜,像極了小時候的自己。
說起來,遇上她這個主子,也是艾希的命。
魔都有很多歐洲租界,後來,日本人一來,便佔地為王,把那些西洋人都趕了出去。走的匆忙,難免會有遺落,於是這個十五歲的男孩就和父母走失在茫茫人海中。一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在完全陌生的地方,不懂語言、不懂文化,還處處都是日寇,寸步難行。
那天,瑤光正好跟着父親去走訪日方代表,所以去了日寇的佔領區。父親要談正事,時間太長太無聊,她就自己先回去了。走到半路上,遇到了這個少年。當時,他被當地的惡霸抓了當奴隸。他是西洋人,雖然才十五歲,但身高體寬,力氣又大,干起苦力一個抵仨。
自由受限,艾希當然不情願,幾番三次要逃跑,偏就人生地不熟,又幾番三次地被抓回來。他也是真倔強,拚死抵抗,身上被鞭子抽得血肉模糊,慘不忍睹。想必是被俘虜的時候,受了太多的苦,得了自閉症,以至於丟失了一部分的記憶。
瑤光本來只是路過,並不打算多管閑事,但剛巧看到他抬起臉的那一瞬間,她看見了那雙碧油油的綠眼。於是,就高價從工頭手中買下了他。自那之後,他成了她的跟班,一跟就是三年。
感受到裙擺動了動,瑤光收回思緒,轉動眼珠子,便瞧見艾希眨着眼正在看自己。
取名艾希,也是一時興起。他雖然失憶,但嘴裏說的卻是德語,而她又在攻克這門語言,於是就不動腦筋給他起了艾希這個名字,諧音德語ich。
她撫平被他拉皺的裙擺,問,“為什麼不讓上藥?”
他撇了撇嘴角,坦白,“不喜歡別人碰我。”
她失笑,“那你自己上。”
“我要你幫我上。”說出來后,他的臉難得一紅。
瑤光瞅着他,他看自己的目光,就像一隻收起了獠牙的小狼崽,可愛又可憐。她心一動,伸手摸了一下他的棕發,觸感柔軟,和東方人硬直的發質不同。
他眨着那雙狼眼,叫了一聲,“瑤光……”
她打斷他,“叫我小姐。”
艾希不樂意地皺鼻子,“你也沒比我大幾歲,我不叫姐。”
雖然母語是德語,但他和她說話時,一直用中文。他的功夫是她教的,中文也是她教的,所以一樣三腳貓。不過,他已經很聰明了,一教就會,還會融會貫通,有天賦。
瑤光噗嗤一笑,“我不是你姐,是小姐。”
他哼了一聲,“還不都是姐。”
瑤光伸手戳了下他的額頭,“好好補一下中文。”
被他戳中了傷口,他疼的咬牙切齒,看見他扭曲的臉,她心情大好,決定不計較他的沒規矩。
瑤光走到窗邊,拉開窗門,清風隨即魚貫而入。她吸了一口帶着花香的春風,道,“以後遇上今天這種情況,要先顧自己。”
他一怔,“為什麼?”
她道,“留着自己的命,才能救別人的命。”
艾希,“可是,他們要動你。”
她道,“動不了我。這裏,沒人動得了我。”
動得了她的人,在中國,而這裏,山高皇帝遠。瑤光雖然表面張揚,但心中卻有一本賬,什麼時候可以狂妄,什麼時候要收斂,哪處是界限,什麼是德國人的底線,都清清楚楚。
艾希,“我的命是你救的,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見他說得堅定,她不由一恍神,但隨即笑了出來,道,“不需要。”
艾希對她掏心挖肺,可她卻全不在意,一顆心頓時像被什麼鈍器扎痛了。他沒再說話,臉皮綳得緊緊的,正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瑤光轉開話題,道,“這裏是你的家鄉。”
他怪她絕情,還在憋氣,聽她這麼說,就悶悶地吐出一句,“那又如何?”
見他語氣冷淡,她笑了出來,“你不想去查一下你的過去嗎?”
艾希把頭一歪,“不想。”
“為什麼?”
他說得斬釘截鐵,“因為我要一直待在你身邊。”
她笑話他,“他們都說你是我的小狼狗。”
他揚了揚眉頭,“那又如何?”
“甘願當一輩子的狗?”
有誰會喜歡被人當成狗腿子?所以艾希臉上表情一沉,俊俏的臉上有些冷冽。
瑤光背對他地站在窗口,所以沒瞧見他的表情變化,向外望去,正好瞧見花園裏安雅晃動的身影,便隨口道,“也許你是哪個貴族後裔。”
“哪又怎樣?是他們放棄了我。”
瑤光,“也許當初是不得已。”
艾希,“都一樣。”
瑤光一怔,沒再說話。不說話,房間裏的氣氛一下子沉寂了下去。
艾希望着她纖細的身影,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低地吐出一句,“我不甘願當誰的狗。但,除了你。”
聞言,瑤光笑了起來,笑聲如同銀鈴撞擊,悅耳動聽,“既然我救你回來,就會對你負責到底。不會半路扔了你。”
否則,她也不會連遠赴西洋,都要帶他在身邊。
瑤光不會知道此刻艾希心中的糾結,一邊不齒一輩子為奴,可另一邊又奢望能夠一輩子陪伴她守護她。
看了會兒風景,才想起來自己來的目的,她關了窗,走回來。在艾希身邊坐下,開始替他處理傷口,清洗、擦藥,最後纏上紗布。
她包紮的動作不算溫柔,甚至有些隨意,好幾次弄痛了他,可是艾希都咬牙忍住了。他不敢直視她,只有在她轉身的時候,才敢深深凝望。
“額頭的這道口子有點深,明天讓布魯諾帶你去醫院縫幾針。”
艾希不想,固執地轉開臉,抵抗道,“我不去。”
對於他的拂逆,瑤光也沒生氣,只是淡淡地說道,“傷口癒合不當,會留疤,留了疤就不美了。”
輕輕一句,卻讓艾希心裏一驚,陪伴在小姐身邊三年多,對她的脾性可以說是很了解的。初遇時,自己一無所有,之所以她動了惻隱,會出手救自己,是因為自己這張顛倒眾生的臉。她愛他的顏,要是自己不好看了,長殘了……他不敢繼續想下去。
瑤光不動聲色地看着他,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便不再多說。
做完該做的事,說完該說的話,她起身要走。
艾希不想讓她這麼快離開自己的視線,下意識地伸手拽住她。
“再陪我一會兒好嗎?”在她發聲責怪之前,他眨着雙眼,一臉無辜地請求。
見她不說話,他又撒嬌,“我疼。”
十八年來,他沒對誰這麼卑微,但在她面前,他就是這樣的直接,無所顧忌。
瑤光不是善茬,但在看到那雙帶着點乞憐的綠眼睛,頓時心軟了。她重新坐了下來,雖然從了他的願,嘴裏卻道,“越來越沒規矩。看來,得找人好好教教你。”
自己在小姐心裏還是有一定分量的,這個發現讓艾希很高興,忍不住露齒一笑。這一笑,是那麼純情,叫天地失色,仿是一抹照在雪地上的陽光,溫暖了一顆原本冷硬無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