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詔獄
似雲看着秦舒卉離去的背影,小聲為清兒抱不平:“舒妃娘娘怎麼這樣啊,她表哥要被流放,怎麼怪到您頭上來了。還對您甩臉子,虧我之前還以為她把您當朋友……”
清兒悵然片刻,搖頭道,“深宮高牆裏哪有什麼朋友。”
她不再多看,抬步繼續往勤政殿走。蔡文千在門口遠遠見她過來,忙朝她頷首行禮,轉身便進了殿內稟報,陸朝婉聽了不滿地嗔道:“裴副使怎麼天天來。”
宇文衷瞥一眼她,目光回到手中的奏摺上,“她是來請脈的,官職在身,自是天天操勞,比不了你。”
陸朝婉不服氣:“臣妾也挺操勞的,前些日子陛下染了風寒,臣妾天天服侍陛下左右,陛下都忘了嗎?”
宇文衷手中的筆頓了頓,想起景賢和自己抱怨口裏苦,不禁搖頭笑了。陸朝婉被他的笑容晃了眼,自己也不禁心情大好,乖巧地繼續幫他研墨。
清兒一入殿,便見到他們這樣琴瑟和鳴的場景,頓時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梗了一下,低下頭行了跪禮。宇文衷念及皇后在場,也就沒有讓她免禮,只是放下筆,轉頭對陸朝婉抬抬下巴,示意陸朝婉讓到一邊去。
陸朝婉不情不願地扭了扭,起身走開了,停在窗邊假裝賞花。
清兒接過似雲背着的藥箱,低頭走過去坐在他右邊,將請脈枕取出來放好,輕聲提醒:“陛下,手。”
宇文衷將右手伸出來,放在請脈枕上,清兒隨後抬手將兩指搭在他手腕上,正要靜下心來好好診脈,但腦袋裏老是想些亂七八糟的,一會兒是想着自己這一趟的目的,一會兒又想起方才的畫面,總也沉不下來,而且她還感覺身後還有一道令人不適的目光落在她背上,真真煩人。
她不得不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沉下心來。
宇文衷看着她在自己面前閉上了眼,睫毛輕微抖了兩下,似乎是在仔細感受脈象,但手指搭在他脈搏上好半天也沒動彈,像是忘了時間似的。
殿內無人吭聲,靜悄悄的,宇文衷凝視着面前的她,也有些忘記時間了。
烏黑的雙燕眉,羽扇般的纖長睫毛,上挑的眼尾,小巧的鼻子……顴骨比之前明顯了些許,她是不是瘦了?
“咳咳!”
陸朝婉實在看不下去,重重咳嗽兩聲,打破了這寧靜的畫面,宇文衷回過神,清兒也被驚得手指一抖,睜開眼來。
“裴副使診脈可真仔細啊,本宮等大半天了也不見你說一句話。”陸朝婉怪聲怪氣的。
清兒不想搭理她,但又不得不給她面子,只能低頭告罪,收回手,道:“陛下脈象遲而有力,寒邪之症尚未消散,還需調養,不過看陛下氣色比之前好多了,食療方子需要換一換。”
宇文衷點點頭,看着她收回請脈枕,起身坐到下首,開始寫藥方。
陸朝婉看她這一本正經的模樣,像是有兩把刷子,她想起田藏維一案,大家都說全靠裴清醫術高明,案子才得以了結。她總覺得有些可怕,鶴頂紅這種毒裴清都能解了,那豈不是要被人當寶貝似的供着?往後誰還動得了她?
“裴副使,”陸朝婉笑眯眯道,“聽聞你治好了幼女的啞疾,想必對於此道是研究頗深吧?”
又來了……清兒停下筆,低眉順眼答道:“回皇後娘娘的話,微臣並不精於此道,那幼女的啞疾不是先天的,乃是案發後驚嚇過度導致的一時失語,微臣只是運氣好。”
陸朝婉坐回宇文衷身邊,對裴清笑道,“裴副使自謙了,陛下也常常和我說你醫術高明。”
宇文衷:“……”我沒有。
“本宮有一個庶妹,也是一次意外事故后得了啞疾,改天裴副使去尚書府給她看看吧。”陸朝婉抱住宇文衷的手臂撒嬌道:“陛下,臣妾借你的御用醫師使喚一下,可以吧?”
宇文衷抽出自己的手臂,陸朝婉彷彿這才想起自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要保持端莊,遂訕訕地坐直了身體。
“朝柔七歲得的啞疾,如今她二十歲了,這麼多年也一直沒有找出病因,恐怕很難再行醫治。”宇文衷說。
“表哥!”陸朝婉道,“正是這麼多年都沒治好,才要請裴副使去看一看嘛!我身為朝柔的姐姐,怎麼能放棄任何一個治好她的機會呢?”
宇文衷當然也想朝柔能夠康復。他轉向清兒,試探地問:“愛卿覺得如何?”
清兒對上他的視線,眨了眨眼,回道:“微臣儘力一試。微臣遵旨。”
陸朝婉滿意了,拉開廣袖打算繼續研墨,宇文衷阻道:“朝婉,無事你便退下吧,你在這兒晃得朕頭疼。”
陸朝婉剛得了便宜,自然不想再惹宇文衷不悅,況且經方才怎麼一試探,她覺得宇文衷對裴清也不過如此,主要看中她的能力罷了,比起一年前的舒妃那是遠遠不夠,不足為懼。她聽話地起身告退,自以為儀態萬千,慢悠悠出了大殿。
清兒悄悄呼一口氣,提筆繼續將方子寫完,放下筆,抬頭一看,發現宇文衷正盯着自己,兩人目光一對上,宇文衷仿若才回神,道:“你方才好像有什麼話要和我說。”
清兒踟躕片刻,承認道:“是。陛下,我能不能問一問,元帆的最終審判結果?”
宇文衷指腹無聲地掃了掃案几上的奏摺,道:“目下尚無結果。但依據現有律法來看,治不了死罪。”
律法……律法為何要保護這種人渣?
再說了,一個帝王,若真想治某個人死罪,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宇文衷也不是嚴格循規蹈矩的人,不然就不會罔顧流言,輕易讓她做了太醫署副使。
是他要保元帆而已。
元帆手上那麼多條人命……她只恨自己沒有證據。
她微微頷首道:“微臣明白了。陛下,可否准許微臣前去大理寺詔獄探視一番?微臣有話想問他。”
慶王葉景賢兼任着大理寺卿,原本這事兒歸他管的,但清兒不想去求那個脾氣古怪的男人,求了估計也沒用。
“此案原本是不許任何人探監的。”宇文衷鬆開手下的奏摺,“罷了,你晚上再去。我親自陪你走一趟。”
詔獄裏關押的犯人都是郡守級別以上的官員。入了詔獄,除非聖上下旨言明釋放,否則一生都要耗在這裏不見天日,而且詔獄基本是不允許探監的,獄卒們接觸的來來回回也就那麼幾個人,沒什麼生面孔。
所以門口守衛見着迎面走來的一雙男女時,頓時警惕起來。
這兩人沒穿官服,也不是平日裏他們接觸的傳令兵,月黑風高夜,直直朝他們詔獄走過來,有什麼毛病?兩個守衛抽出佩劍喝道:
“站住!此乃大理寺詔獄,閑雜人等不得靠近!”
清兒連忙拱手:“誤會,誤會,我是太醫署副使裴清,來此地探視是得了陛下許可的。”說著便掏出令牌。
守衛接過來看了看,對了個眼神,又看了看清兒身後那個沒說話的男人。他們低聲商量片刻,其中一位攥着令牌對裴清道:“等着!”隨後留下一人看守,另一人去裏面請典獄大人。
典獄出來后連連朝清兒作揖,將令牌雙手還給清兒,笑道:“原來是裴副使到了,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典獄大人客氣了。”
“不知裴大人是來探視哪位犯人?”
“正是益州前任州府元帆,有勞典獄大人帶路。”
典獄笑容一頓,眼珠轉了轉,“既然裴大人有陛下許可,下官自當帶路。二位裏面請。”
清兒和宇文衷對視一眼,宇文衷點點頭,二人跟着典獄進去,下着石階,裏面五步一哨戒備森嚴,石牆上隔老遠才掛一盞油燈,烏漆嘛黑的,宇文衷微微抬起手護在清兒身後,時不時打量一下途經的牢房。
拐了好幾個彎,到了單間關押犯人區域,典獄攔住宇文衷:“這位……侍從,裏面只有經陛下允許的裴大人可以進去。”他轉而對清兒抱歉道:“還望裴大人見諒。”
清兒正思索着如何支開宇文衷,聽到典獄這樣說,暗自鬆了口氣,用詢問的眼神看着宇文衷:“那,你在這等着”
“好。”宇文衷點點頭,停在原地,身後的兩個獄卒也停住腳步,守在過道兩邊。
宇文衷看着裴清在典獄的帶領下拐進右邊拱門,不見了身影。仟韆仦哾
他四下打量一番。幾年沒來過這地方,沒想到它倒比以前要整潔了些許,只不過,還是一如既往的潮濕和陰森。
他想起關押在詔獄最深處的那個人。
真真是,可惱。
典獄停住腳步,指着十幾步開外的牢房道:“就是這間了。”他手伸進懷裏掏鑰匙,清兒抬手阻止他,道:“有勞典獄大人了,不必打開牢門,我在門口與他說幾句話就行。”
典獄求之不得,將鑰匙收回:“如此甚好。那下官便在這等着。”
清兒頷首,掌心有些發熱,不自覺地碰了碰自己腰間的香囊。
她暗暗呼出一口氣,抬起腳步往前方走去。
她踏在石地板上走着,腳步聲在寂靜的黑暗中格外清晰,和她的心跳一樣,令人觸目驚心。
她停在牢門前。
牢房裏的高牆上掛了一盞油燈,靠牆放了一張陳舊的案幾,上面擺了些許筆墨紙硯。
地上鋪了一層乾燥的稻草,角落裏是一張簡易的矮塌,睡眠用具俱全,元帆靜靜坐在塌上,低着頭合著眼睛,四肢都栓了長長的鐵鏈。
聽到聲響,元帆抬起頭來,手動了動,鐵鏈碰撞的鏘鏘聲響了兩下。他的囚衣還算齊整,頭髮也不凌亂,臉隱在陰影中,清兒看不清他的神情。
元帆沒有說話,陰森森地審視清兒片刻,站起身,四肢拖着鐵鏈嘩啦嘩啦地走出陰影,燈火照在他身上,顯出他消瘦的身形。
他的臉逐漸顯露出來,在燈光照映下,一半明亮一半陰晦。
他在牢房中央停下來。他的臉色和清兒在公堂上看到的相比,確實病態盡表。他眯着眼睛笑了,嘴巴露出缺了的門牙,“是你啊,裴清。”
已淪為階下囚,他居然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語氣,清兒冷冷地回道:“是我。看來你在這兒住得挺適應的,老畜生。”
元帆眼神一凜:“你說什麼?!”
“我說,”清兒湊近了牢門,輕聲笑道:“老,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