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匿名
子萱回府後一直等着崔護院的消息,直到入夜,崔護院才過來稟報說,驛館那邊已經被慶王派人保護起來,沒有傳出什麼傷亡的消息。
她放下心來,可晚上用飯時又聽趙庭宇聊到此案,說只剩兩天,證人的病情毫無進展,這案子不知何時能結,她躺床上輾轉反側,最終還是輕手輕腳地起了床,披着衣服來到書房。
她為何會如此關注田藏維案呢?不僅僅是因為她夫君趙庭宇是此案的案卷整理人、而她格外同情季蟬母女的原因。
益州,那是個她無法忘記的地方。
那年她才六歲,在河邊給主家洗衣服時被兩個人牙子給拐了,和幾個同樣被拐的孩子一路顛沛流離,到益州時只有她還沒有被賣掉,原因是一直沒人出到他們理想中的價格。
這兩個人牙子一個長了滿臉麻子,一個長了一對招風耳,他們一路走一路拌嘴,只有在分錢的時候才哥倆好,子萱從他們平日的對話中得知,北周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他們是被赦免的這一批囚犯,剛出來就操起了舊行當,不到半年已經交易了超過十單生意,橫跨了北周和南彥兩個國家。
招風耳啐了一口,“就萱姐兒這水靈的嫩藕,五兩銀子就想買走,我們那半個月的辛苦不等於白費了!下次遇着這種買家,談都不用談!”
麻子手中攥着繩子,繩子另一端綁着子萱的雙手,他一邊催促子萱跟上腳步,一邊回道:“五兩銀子是有點少,可這拖得太久了,再不把她出手,又不好物色新的。都到了咱大周的地界了,可不得注意着些嗎。”
招風耳笑,“你還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要我說,把萱姐兒送到青樓,怎麼著也得要二十兩銀子。”
“這娃兒才六歲,給送到青樓你良心過得去?隨便送到大戶人家做婢子不就行了?”麻子道,“況且這一路經過的州縣,哪有像樣的青樓出得起二十兩。”
“哈,就咱們干砟子行的,你和我講良心?你數錢的時候怎麼不講良心了?”招風耳嗤笑一聲,“六歲怎麼了,青樓多的是從小養起的煙花女子。前頭就到益州了,益州富庶得很,總有出得起價的。”
“這不哪行哪業都要講規矩嘛。”麻子不再爭辯,“行吧,前頭有合適的價就出手。”他拽了拽繩子,子萱被他拉得踉蹌一下,他回頭打量小女孩,看她臉色有些不好,粗聲問:“怎麼了你?”
子萱腳步虛浮,眼冒金星,緩了緩才小聲回復他:“餓……”
兩個人牙子對了個眼神,眼看快要進城了,不能讓別人察覺出異常,麻子蹲下身把她手腕上的繩子解開,牽着她走。
“讓你吃飽了你又撒丫子逃跑,只能這樣餓一餓你。到城裏了給我老實點!”
幾天後的一個夜裏,子萱半夢半醒間聽到有人談話的聲音,她捕捉到“嫩藕”兩個字后意識瞬間清醒過來。
嫩藕是這些人牙子的行話,意為水靈貌美的女孩兒。子萱一聽到這個詞就想起他們醜陋貪婪的嘴臉,恐懼和憎恨令她剎那間渾身緊繃,心驚膽戰聽着外面的聲響。
腳步聲停在門外,兩個人牙子說完幾句諂媚的奉承話后,殷勤地為來者推開了門。子萱聽着越來越近的低語聲,竭力迫使自己放鬆身體,不要發抖,她感覺床帳被撩開了,審視的目光滑遍她全身,她毛骨悚然,手掌緊緊壓着床單,又不敢抓,更不敢動彈。
周圍的空氣瞬間變得逼仄,她感覺那人俯下身來,一根手指撩開她的劉海兒,寂靜片刻,那個人開口了,聲音油膩膩的:“是挺水靈,州府大人就愛這樣的。”
“那,您看什麼時候……?”招風耳的聲音,“要不我們明日悄悄走偏門送到府上?”
“不用。明日州府大人要出行,去守明山狩獵。你們帶着她,到守明山弋暘亭旁邊的草叢裏等着,以布谷鳥聲為信號,自會有人去接應你們。”
“好說,好說,那這價格您看?”
“五十兩太多了,頂多三十兩,你這處不行,我就上別處找去,漂亮孩子多的是。”
雙方又討價還價了一會兒,最終以三十五兩銀子成交了,約定明日一手交錢一手提貨。兩個人牙子送走那人,回到房間沉默了片刻,麻子過來將子萱的床帳放下來拉好,轉頭看向招風耳。
招風耳逕自走到窗前坐下,給自己倒水,麻子三步並作兩步跨到他跟前,壓低聲音道:“咱們當真要把萱姐兒送到那老東西手裏?”
“什麼老東西,你講話注意些,那是州府大人!”
“好好好,州府大人。我說,萱姐兒才六歲,他一個三十好幾的大男人,什麼女人不好找,專撿小孩兒糟蹋?”
“官大人的癖好,你管這麼多幹嘛,有些官大人就喜歡咂摸小孩兒。你啊,還是見識太少。”
“那這不是損陰德么?我看還是找下一個買家吧!”
“損什麼?我說麻子,你搞搞清楚,自從你幹了這一行,你以為你還有陰德可損嗎?你現在和我講損陰德,裝什麼聖人君子呢?”
“小點聲,小點聲!別把孩子吵醒了!”
“孩子?哈!你還真拿她當家裏小孩兒啦?別忘了你親生女兒還在平沂城待着吶!你不多賺點錢,你看看你回去她還認你這個蹲過監獄的爹么,你媳婦還讓不讓你進門,你試試看!”
二人說著吹熄了燈火走出房間,將門關上,在長廊上繼續爭論,子萱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防止發出聲音,恐懼的冷汗爬滿了全身,她手腳發軟,略微緩了緩,小心翼翼爬起來,撩開床帳。
手還在發抖,她摸了好一會才摸到鞋子,哆哆嗦嗦穿上,直接貓着腰往窗口走,她這幾天觀察過了,這窗邊有一顆樹,她只要找好位置跳到樹上,順着樹爬下去就可以逃走。原本她房間一直有麻子守着,好不容易這次麻子和招風耳都出去了,她必須抓緊這次機會。
否則,否則……落入那位州府大人手中,恐怕比青樓還要不堪。
她搬了凳子墊在下面,爬上窗口,戰戰兢兢回頭看一眼,見他們的影子模糊映在對面。他們還在爭吵,子萱迴轉身軀,找好角度往樹杈處一躍,下墜的感覺令她心都揪起來了,那一瞬間她想,我要死了——
輕微的一陣撕裂聲,她掛在了樹杈上。緊緊抱住枝幹,她回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擺,被樹枝撕爛了一片,她屏住呼吸聽了會,長廊上的爭論聲還在繼續,麻子懷疑那邊讓他們去守明山交貨有些古怪,要知道山上是最容易出殺人越貨的事,招風耳嘲諷他少見多怪,州府大人有錢有權,要搞他們何必將人騙到山上。
子萱見他們沒有察覺到聲響,便摸索着往下爬,但太過緊張,爬到離地面約三尺多高時,手腳沒纏穩樹榦,砰的一聲摔在了地上,子萱禁不住輕聲“啊”了一下,長廊的爭論聲瞬間停了。
子萱趴在草地里,心都涼了半截。
她稍稍抬起頭,一雙陰森森的綠眼睛涼涼地注視着她,帶着哀憫的意味,彷彿一眼看進她凄慘狼狽的心裏去。她癟着嘴,和那雙眼睛對視着,無聲地哭了。
那雙眼睛的主人塌了塌腰身,幾下就跳上樹杈,躍上窗檯,伸了伸腦袋,調轉方向往長廊跳去,哀切地“喵”了一聲。
“是只貓。”招風耳轉過頭,繼續強調:“三十五兩銀子,你不去我也要去,到時候我可不會分給你!”
子萱咬牙爬起來,拖着剛才摔麻的腿,沉默着一邊流淚一邊逃走了。
她將自己的臉塗上髒兮兮的泥土,憑着直覺往城外跑,從城牆邊的狗洞爬出去,跑了三天,途中幾乎不敢停歇,餓了就爬樹摘野果,後來野果也摘不到了,就餓着肚子繼續走。
又飢又渴,第三天,她終於在找水源的途中倒下了,她昏昏沉沉地想,她倒在草叢裏,應當不易被人察覺,沒有人會再來將她抓走。
可是也沒有人會來救她。
三個月了,她離開南彥三個月了。
長月還在等她嗎?
他有東西吃嗎?
有沒有好心人收留他,有沒有壞人欺負他?
對不起……是姐姐太沒用了,太蠢了,才會被人牙子騙走。
娘親……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長月,我,我撐不下去了,娘親,你見了我,不要怪我好嗎……
……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是片刻,子萱意識昏沉間聽到草叢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往她這邊走過來了,腳步聲像宣告她命運走向的倒計時鐘聲,一下一下踩在她心尖上,她麻木地想,來的人是來抓她的呢,還是來救她的呢。
聲音在耳邊停了。
她費力地張開眼,掙扎着側過頭,臉頰壓着雜草,緩了緩,微微抬起頭看去,首先看到一雙嵌着白邊的布鞋,她心裏一涼,視線再往上,看到麻子一臉複雜的神情俯視着她。他臉上除了斑斑點點的麻子,多了一道傷口,衣服袖子和胸口也沾染了紅得略微發黑的血跡。
子萱和他對視片刻,眼眶一紅,失去所有力氣倒回地上,絕望地哭出聲來。
她哭得撕心裂肺,簡直要斷氣了,麻子任她哭了一會兒,彎腰把她拎起來,將她夾在腋下往水源走,直到看見奔流的溪水,他才哈哈大笑,笑了一會,又嗚嗚地低聲哭了,邊哭便說:“他娘的,他娘的……爺這次算是救了你一命,你知道嗎?那個元帆不是人,他娘的……”
……
燭火跳動了一下,子萱回過神,看着手掌下鋪開的白紙,眼眶乾乾的,並沒有流淚。
這段記憶埋藏得那麼深,她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包括長月。
今天,她要對一個陌生人袒露此事。
她提起筆,安靜從容地將它寫下來,裝進一個信封中,封好后,在封皮上寫下:裴副使親啟。
————
街市今日大部分不營業,各色店鋪的門口擺着豐盛的祭品,下面火盆或留着燃盡的紙灰,或正在燒着紙錢,百姓們面色莊重,各自祭拜着,口中念念有詞。
清兒騎馬走向驛館,途中看到這些情景,心裏有一點悵然。
如果她要祭拜的話,拜誰呢?
她連父母都不知道是誰,祖先就更不用說了。
難道拜她師父孟長月?
落後她半個馬頭的黑臉侍衛目不斜視,專心地陪着她遛馬,她無趣地瞥一眼他,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多了這麼個跟屁蟲。
昨晚上跟在她身邊保護她還說得過去,因為驛館剛剛遭遇了那件事,而她這種時候大晚上獨自出門的確不妥。
可今天她走出踏星小院的房門時,屋頂上忽然跳下來一個人影,把她嚇一跳,正是昨晚護送她的黑臉侍衛。
這就有點過了吧?
慶王何時對她如此上心、如此體貼了?
她晃晃馬鞭,對他說:“喂。”
黑臉侍衛轉向她:“裴副使有何吩咐。”
“你叫什麼名字?”
“十八。”
十八?清兒納悶,這也叫名字嗎?
“姓什麼?”
“無姓。”
“……那,你主上是哪位?”
他這風格實在不像慶王的人啊……
“主上便是主上。”
“我是說,你主上是慶王嗎?”
“不是。”十八面無表情道,“但主上說了,王爺有需求時,我們要隨時待命,聽從王爺的吩咐。”
果然,他主上是宇文衷。
這就說得通了,宇文衷寵信慶王,自己培養的心腹也可以隨時借給慶王使喚。慶王見了昨天那樣的事,隨手指了一個護衛保護她,免得再生事端,反正用的不是他的人,他只是動動嘴皮子罷了。
他們在驛館前下馬,將馬匹交給僕役,正要往裏走,忽然側邊閃過來一個人,撞得清兒打個轉差點一屁|股坐地上,十八快速撈了一下她手臂,又怕燙似的鬆開了。她好不容易站穩,而撞她的那男子匆匆說了句“抱歉”,便迅速走掉了。
十八抓着劍要追,清兒忙喊住他:“兄弟回來!別激動,別激動,小事兒,沒大礙的。”
十八迴轉身,道:“裴副使慎言,我叫十八。”
“……”
清兒訕訕,捂着剛才被撞到的肩膀活動了一下,身上忽然掉下一個東西,她低頭一看,將地上的信撿起來,只見信封上寫着,“裴副使親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