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伊伊
次日午後,莫焰處理好公務,來到勤政殿。宇文衷放下一本摺子,拿起另一本,頭也不抬。
莫焰接過蔡文千手裏的茶具,示意蔡文千先退下,蔡文千會過意,手一揮,殿內的所有宮人全部退下。
莫焰倒了茶奉上,宇文衷頭也不抬地接過。
“陛下,慶王今日入了宮,還是沒上早朝?”
“他那個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朕不召他,他是捨不得主動邁進這裏一步。”宇文衷將茶杯放下,“今日還穿着常服來見朕。”
“這不是學您嗎……”莫焰嘀咕。
宇文衷懶得訓他,“田藏維的案子,朕交給慶王了,他若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你多幫襯幫襯。也就他不怕和李頎那個老傢伙抬杠了。”
“臣遵旨。”
“還有,”宇文衷想起來,“羲和宮那邊,什麼動靜?”
“昨日陛下政務繁忙,微臣沒來得及向您稟告。清姑娘一下午沒出門,倒也沒什麼動靜,就是晚上衝著她帶回來的宮女發了一通脾氣。”
宇文衷抬眸,抿唇一笑,裴清終於要憋不住了嗎?
“她自己帶回來的人,無端端發什麼火?”
“說是那宮女弄丟了她的鐲子。把那丫頭罵哭了,丫頭哭着跑出去把鐲子尋了回來,清姑娘這才消氣。”
宇文衷點點頭,沉吟片刻,忽然問:“那丫頭跑出去多久?”
“唔,約莫半個時辰。”
宇文衷若有所思。
莫焰退下后,宇文衷把蔡文千叫進來,“擺駕羲和宮。”
————
清兒一夜未眠。她大清早拄着拐來到依蓮池,坐着發獃,看一池斑斕的金魚游來游去。
真想念九哥。
還有九爺……
騙子!
她擲一塊石頭進去,魚兒瞬間游散,石頭濺起的水花打到自己臉上。她氣呼呼擦一把臉,忽而覺得有一雙眼睛盯着自己,她站起身四處張望,發現了池心亭里的那一抹身影。拿着扇子,穿着藏青色常服,靜靜地望着她。
宇文衷!
大清早的不上朝,跑這裏來幹嘛?清兒有些局促。
離得遠,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他渾身透着一股寒霜一般的冷。
清兒扯着嘴角對他一笑,他微微點頭,一言不發。清兒躊躇着,磨磨蹭蹭對他行了一禮,轉過身,見他沒有反應,大着膽子拄拐走了。
古怪。他隻身一人,跑到這凄清寂靜的依蓮池,拿這樣冷漠的眼神看她。太古怪了。
莫非他發現了什麼?不可能。
她沒有露出破綻,羲和宮的兩個侍衛昏睡后醒來,問過似雲后也信了似雲半個時辰后回來的說法,只覺得自己玩忽職守,更不敢將這些細節一一向上面闡明,而且他們也未必有這麼高的敏感度;而儲籍軒的那兩個,藥力重但藥效只有兩個時辰,不會被巡衛隊逮到把柄。
他若真有懷疑,處置她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清兒惴惴不安回到羲和宮,開始默寫藥方來讓自己平靜。
聽到“陛下駕到”時,她嚇得筆都掉了。似雲連忙撿起來,擔憂地看着她。
鎮定,鎮定。她站起身,看到宇文衷踏進門來,端正地行了跪禮。
宇文衷說了“平身”,似雲立即湊上去扶起清兒,宇文衷發現她的異常,蹙眉問:“你的腳是怎麼回事?”
清兒抬頭,訝異之色一閃而過。早晨他明明見過她拄拐的樣子……可仔細想想他這樣問也沒什麼不對,早上只是遠遠一望,兩人並未交談,他當然不知道腳傷的原因,故有此一問。
“回陛下,早晨,下榻時,不小心崴了腳。”清兒低頭。
宇文衷內心腹誹。
起個床也能崴到腳,這話說出去鬼信。
“拿冰敷過沒有?”
“敷過了。”
“這兩天先冰敷,隔兩個時辰敷一次,兩天後再熱敷,睡前再泡一泡熱水……”
“陛下,清兒知道的。”
宇文衷梗住。對了,她是醫者,何況這些都是常識。他不知不覺就說了一通廢話,這下自己也有些尷尬。
他乾脆廢話說到底:“那,這段日子你盡量不要走動,好生休養吧。傷筋動骨不是小事……之前還說請你來我家做客,好好帶你玩一玩,”說起來,這裏也不是他的“家”,他不禁黯然,“可如今我瑣事繁雜,你的腳又傷了。只好等你傷好再說。”
“清兒來平沂不是遊山玩水賞風情的,清兒是來找一個人。找着了,自然也就回去了,不敢叨擾過久。”清兒低着頭,默默腹誹:他再這樣日復一日地演下去,自己都要信了吧。
宇文衷半晌未語。終於,他露出一絲笑,“你多多休息。”轉身走了。
蔡文千忙過來將手裏的小盒子塞到清兒手裏:“東海進獻的夜明珠,陛下猜姑娘會喜歡,特意帶過來。”說著皺着眉搖搖頭,轉身也要走,清兒心下一動,拉住他:“蔡公公。”
蔡文千止步。
“陛下眼有烏青,想來近日睡眠不好。公公在陛下身邊應當注意,給陛下準備的晚膳要清淡,晚間不要給陛下濃茶,陛下睡前勸他飲一杯熱牛乳,還有陛下的寢殿可以放置一些新鮮蘋果……”清兒說著說著面有赧色,“最好叫侍寢的娘娘睡前給陛下做一做足底按摩。”
她說完,只見蔡文千若有所思望着她,她微微欠身:“公公費心了。”
沒辦法,身為醫者,看到病人就忍不住要開口勸誡。
蔡文千微笑,“是姑娘費心了。”
蔡文千出了羲和宮,望見陛下在不遠處等他,他連忙低頭上前,回復陛下:“清姑娘看了夜明珠,並無異色,只和奴婢叮囑了,讓陛下好生休息,不要熬夜。”
宇文衷聽后沉默片刻,不禁回頭看了一眼方才的宮殿。
一次次試探,一次次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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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兒的腳傷說重不重,說輕不輕,偏她自己總閑不住,三天不到又開始出門到處逛,似雲不敢疏忽,寸步不離的跟着她。
她鬼使神差般又來到依蓮池。卻再沒看見池心亭的那個身影。那分明是宇文衷,可又透着一股陌生,究竟怎麼回事……她甚至懷疑那天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覺,因為,她也不是第一次出現幻覺了。
“姑娘,莫統領來了。”似雲低聲提醒。
她回過神,看着莫焰大踏步走過來,見了她,抱拳致意,她微笑回禮。
“臨江縣的人回來,回稟裴伯的後事已辦好。”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瓶子,遞過來,“這是裴伯身上的,陛下想着一定對姑娘很重要,特意叫我過來交給你。”
清兒接過。是她給裴伯準備的葯也物,裴伯一直貼身帶着……她與裴伯雖然談不上關係甚好,但也一起生活了這麼久,說不傷心那是不可能。
她吸吸鼻子,對莫焰一笑:“多謝莫統領。”
莫焰倒不好意思起來。清兒轉開目光,眼皮耷拉着,看着一池游魚。
池邊一伙人押着一個穿戲服的人經過,莫焰看到為首的那個是皇後身邊的周迎喜,皺起了眉,高聲問:“周公公,這是辦的什麼差?”
周迎喜小跑過來,微微躬身:“方才沒看到大統領,失禮了。”
清兒漫不經心瞥向那群人,看到那個戲子時,心下一震。那戲子也凝眸望着她。
“舒妃娘娘生辰宴請來的戲糰子,這蹄子不知道給皇後娘娘的貓吃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把那貓給葯死了,皇後娘娘大發雷霆,要處罰這蹄子呢。”
莫焰嘴角一揚,朝那群人喊:“押過來。”
人押過來,那個戲子臉上的妝還沒卸,莫焰才發現,明明一個姑娘家,唱的卻是武生的角色,眉目間英氣逼人。
“這等小事豈能勞煩公公,人交給我,公公去忙自己的吧。”
“莫統領,這……”
“皇後娘娘問起來,公公儘管找我,我親自去跟皇後娘娘交代。”
場面一時僵住。
周迎喜想到陛下對莫焰的器重,也不敢再多說什麼,正欲告退,忽聞一個聲音道:“莫統領何以如此維護一個卑賤的戲子,何況這個戲子喪心病狂,連一隻貓都要下毒手。”
周迎喜這才注意到莫焰旁邊站着的女子,容色清麗照人,通身竟透着一股逼人的氣勢,讓人望而止步。他看見莫焰着急地想要解釋:“清姑娘……”
“像這樣的賤蹄子,就應該好好懲處以儆效尤,莫統領想將這人要了去,難道是想徇私枉法么?”
周迎喜心下明了。原來是陛下帶回來的裴清,看來這小姑娘很囂張,連莫統領的面子都敢拂……
“清姑娘,這,事情還沒查清楚……”莫焰一個勁地使眼色。
清兒微笑,“那莫統領把人交給我,我來查查清楚,如何?若真是她的錯,罰她在羲和宮為奴為婢,正好我還缺一個奴婢。”
莫焰竟無言以對:上一個從掖幽庭拎出來的,這一個乾脆隨便截了皇後娘娘要懲處的人?
清兒敷衍地一作揖表示告退,而後對那個戲子勾一勾手,轉身離開。戲子連忙跟上清兒,看到清兒走路一瘸一拐,伸手想扶,似雲已經挽上清兒的手臂。
莫焰無可奈何嘆氣,回頭看周迎喜還杵在這兒,語氣不善地開口:“周公公差事辦好了,還不去回話?”
周迎喜連連稱是,領着一幫子人退下,腹誹着:在裴清那裏吃了癟,就在我面前耍威風……
回到羲和宮,清兒吩咐似雲打水過來,水來了,清兒眉頭一凜:“似雲,出去。”
似雲看看戲子,又看看清兒,心中暗嘆這位姐姐要倒霉了,低頭退下,關上門。
清兒走到窗邊,頭也不回:“卸妝。”
戲子乖乖照做,把臉上的脂粉一點點洗去,露出一張美麗清冷的臉龐。她卸好妝,默不作聲跪下。
清兒回過頭,冷笑道:“我竟不知道你還會唱戲,伊伊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