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再興
楊興屬狗,今年恰好本命年。
與諸多普羅大眾一樣,在楊興三十六年的人生中,從未碰見過甚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堪堪能稱得上刻骨銘心的回憶也無非是幼時喪父。
自小被母親帶回外婆家后,便在共和國的義務教育體系下成長。楊興並無讀書的天分,幸是尚有不錯的身體底子,在高中結業后便輾轉從事過許多職業,電話銷售、工地助理、外賣小哥、健身教練,等等等等,卻也無一份工作做得長久。
談過幾個女朋友,見他無甚出息,都終是棄其而去。久而久之,尤其在外婆和母親相繼辭世之後,楊興便也習慣了單身生活,隨着年歲增長倒是染上了酗酒的惡習,大部分的收入竟花銷在了酒水之上。
這幾個月的楊興,正好丟了上一份工作,下一份工作還沒着落,今日裏便沿着江岸邊飲酒邊散心,哪料得喝多了竟失足落了水。
哪料得——
這三十六年的碌碌人生竟在此終結!
此刻,睜開眼的楊興,
已不再是楊興!
……
楊興感覺日光有些刺眼,便微微眯起了眼睛。
待得眼睛適應了之後,楊興分辨起眼前的人影。
當頭是一個極好看的溫潤君子,留着短髮沒有髮髻髮辮,身着白衫,質地與裁剪卻甚是古怪。
目光自白衫君子的肩上越過,卻見遮莫五六個人,正伸長了脖子在瞅自己。
一眾人等身着各色奇怪的衣衫,式樣皆與白衫男子相仿,發亦均不過耳。
這短髮倒似宗弼身旁那金髮男子。
那金髮之人不是給我飛槍殺了么?
前一刻的記憶油然出現在楊興的腦海里。
楊興霍然坐起,環顧四周,此處絕非臨穎地界,更哪有雪滿河道?
“此間…”
楊興暴喝道,
“何處?!”
音起胸腹,出口時已震耳欲聾。
眾人忙不迭掩住耳朵,登時便有人罵道:“這楊興是喝傻了還是被水泡傻了?嗓子怎麼嚎得這麼響?”
雲問泰然自若,言道楊興已無大礙,不必再聚眾圍觀,以免壞了楊興的康復,便伸手驅散了眾人。
見眾人走遠,雲問回過頭來,對兀自發愣的楊興道:“若余所料非差,閣下已非楊興。此地,非汝來時之所在…”
頓了頓,雲問直直地盯着楊興,道,
“當世,更非汝嘗身處之世!”
楊興猛然抬起頭來,怒道:“娘賣,甚末楊興?”
單膝跪起,竟是探手一把抓住了正蹲着的雲問,一字一句地道:
“某,”
“乃岳公麾下,中軍統制,”
“楊、再、興!”
……
鍾器的家是一棟兩層的精緻小樓。
鍾器父母雖家資豐盈卻不奢靡鋪張,家什用具並不多,唯件件品質皆屬上乘,堪稱簡約卻不簡陋。
鍾器本就是個習慣規整之人,家中一貫收拾得井然有序,令作客的石浩大感愜意。
此刻,鍾器和石浩二人正坐在真皮沙發里一邊品着上等咖啡,一邊看着高精度電視裏正在直播的一場足球比賽。
這是代表着共和國足球最高水平的一場比賽,超級聯賽的天王山之戰!
聯賽排名高居榜首的金州海神客場對決落後兩分屈居第二的南海雄獅。
作為傳統四大豪強其中之二,金州海神與南海雄獅的實力均是國內足球俱樂部的天花板。
南海雄獅走的是南派風格,講究配合,技術細膩,追求將對手水潑不進的防守也給他來個庖丁解牛。
南海雄獅所在之地廣州府,因開埠早而民間甚是富有,故而便造就了南海雄獅財力雄厚。
因此上,南海雄獅自成立之初便海納百川,迄今曾有來自四十六個國家的七十九名外援先後為南海雄獅出戰過。甚而有場比賽竟排出過全外援的陣容,引得舉國嘩然,乃至足總不得不硬性規定了聯賽球隊註冊陣容中的本國球員不得少於十名,先發出場不得低於三名。
南海雄獅如今依然擁有九個他國的十五名外援,其中艾斯帕尼亞國的修華、佛朗察國的蓋波葉露和呂宜更是曾入選過世界最佳球員前十名,個個皆稱得上一流高手。
金州海神卻大相逕庭。
非但球風硬橋硬馬,大開大合,陣中的外援也極少,每年下來不過區區三五人。
金州海神之所仰仗,乃是隊裏的諸多共和國國家足球隊的肱股之臣。
依託於華夏的強大國力和足球基礎,自國際足球聯合會成立的七十餘年間,華夏的國家足球隊有近六十年未曾跌出過全球前十,最高排名曾位列世界第二。
金州作為傳統足球強府,湧現過無數一流球員和教練,包括九年前贏得過世界最佳球員的吳治軒和八年前統帥共和國足球隊奪得世界盃亞軍的名教頭李華泰。
而金州海神目前共有九名共和國國腳,外號“鐵腿”的隊長蕭冠軍和外號“銅頭”的第一副隊長游五州亦是國家隊的正副隊長。坊間傳言金州海神在聯賽中多少受到過足總的優待,但金州海神上下均嗤之以鼻。
實力強橫的金州海神與名將如雲的南海雄獅皆是世界足球超級聯賽的常客,吳治軒曾率前者勇奪世超冠軍,後者亦曾三進四強兩進決賽可謂不遑多讓。
戰績彪炳,球星亦多,造就了兩隊在世界各國均有大量擁躉。本場比賽,在全球有超過一百五十個國家和地區將進行直播!
石鍾二人打開電視進入國家體育頻道之時,已是中場休息即將結束,下半時馬上便要開始。
屏幕畫面赫然顯示着上半場的數據統計,主隊南海雄獅在前:
控球率58%對42%,射門數11對15,射正數5對3,角球2對5,越位0對3,犯規2對6,黃牌0對2,傳球數355對198,傳球成功率88%對78%,…
伴隨着畫面的,是王牌足球解說員芮方的聲音:
“雖然場上比分依舊是0比0,但像大家所看到的,這絕不是一場沉悶的對局,而是一個精彩紛呈的上半場…”
解說聲中,下半場甫一開始,金州海神便毫不猶豫地對開球的南海雄獅瘋狂逼搶。
南海雄獅對此早有應付,出腳極快,往往海神隊員離身前尚有兩米開外之時,便已將球轉移至積極跑位接應的隊友。
經過七腳傳遞,球被傳至左邊路的蓋波葉露腳下。
作為南海雄獅魔鬼雙翼之一的蓋波葉露,球一沾腳,便雙足連續晃動,讓人捉摸不定他是要突破下底還是閃出空隙內切。
他的老對手,共和國國家隊主力右後衛靳永昌卻不為所動,只微側着身子,保持合適的防守距離,無論蓋波葉露朝哪邊動作,他均有把握不令其得逞。
蓋波葉露見未能騙得靳永昌交出重心,便一個高球長傳轉移去了另一側。
緊貼着右路邊線的修華,南海雄獅魔鬼雙翼的另一翼,無比舒展地卸下了空中來球,引來主場觀眾一片掌聲。
解說的芮方讚歎這腳停球之餘,又道:“號稱只用一隻左腳踢球的修華,作為逆足邊鋒的內切射門,無人可以複製。明明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內切,卻沒有人可以防住…”
“好嘛,敢情是這個時空裏的羅本啊。”鍾器心道。
“唔,又有個叫羅本的,看來和古利特梅西朗拿度一樣,也是個大球星啊。”石浩心道。
像是呼應芮方的解說一樣,帶着球腳下一直小碎步的修華先做了內切的假動作接着改為下底最後又變為內切,成功閃過了海神左後衛柏東陽,揮起左腳,球應聲而起,在空中畫出了一道彩虹般的弧線。
這腳並非射門,卻是準確傳至了正從后插上的中鋒呂宜的身前高點。
呂宜隨球路起跳,在海神上搶型中後衛孟祥雲的干擾之下仍是頂到了皮球。
“蓬…”,
球在入網之前被一隻戴着銀色手套的拳頭給擊飛了出去。
“銀掌”閻封!國家隊主力門將!
除了“銀掌”、“銅頭”、“鐵腿”,金州海神還有“金腰”。但此“金腰”卻非一人,而是三人合稱,又號稱“中場金三角”,瘋狗流防守大師盧小飛,已入了華夏國籍的長傳高手梅恩第,和攻防俱佳的波拉秀國球星倪邇瑪。
閻封擊出的皮球飛去大禁區左側,被眼疾腳快的盧小飛在半空中便用右腳勾向了自己身邊,未等球落地又以左腳推給了搭檔梅恩第。
梅恩第在盧小飛截得皮球時便已轉頭觀察過場上形勢,待得接到傳球時,只是一停,也不抬頭再看,便是起腳一記空中長傳。
球如自動跟蹤導彈一般便直直奔向前場的游五洲。
游五洲號稱“銅頭”,自是頭球功夫了得,但腳下卻也不弱。原本接這種遠處飛來的高空球是極難的,游五洲卻是在球將將觸地之前,用腳掌前側觸球,一帶一沉,球已穩穩卸至身側一米處。
但後有南海雄獅的中後衛,緊緊倚住,難以轉身;左右兩路,又已逼將上來,呈包夾之勢。
游五洲也不蠻幹,將球往回便是一傳。
此刻,跑在由守轉攻的海神接應大部隊最前方的,赫然竟是隊長,回追型中後衛蕭冠軍!
“鐵腿”哪肯放過此機會,迎上游五洲回做的皮球,在離球門三十五米左右拔腳怒射。
球如離弦之炮彈,呼嘯着飛過了這三十幾米,在全場觀眾目瞪口呆中貼着橫樑下沿一頭飛進了球門右上角。
……
“哦,不想卻是青史留名的猛將,”聽得眼前“轉死復生”之人竟是史上赫赫有名的萬人敵,雲問也不禁微微動容。
楊再興雖勇,卻不笨,反應更是極快。眼見得周遭人等皆奇奇怪怪、地勢又陌生無比,他早已起疑。再想到記憶中最後的搏命瞬間,心裏隱隱約約便有個不敢去想的念頭。
聽得雲問此說,楊再興下意識里囁嚅道:“甚、甚底青史留名…”,手上卻不由得已然鬆開了雲問,也自恍若不覺。
雲問站起身來,同時也將楊再興扶起,指着不遠處環島路上飛駛而過的汽車,道:“楊將軍,可曾見過此四輪鋼甲之物?此物喚作汽車,其速之疾,逾奔馬甚。”
看着發愣的楊再興,雲問道:“雲問不敢相欺,如今已然是楊將軍身後八百餘載,宋亡之後又歷四朝,當今乃是國富民強史上最興旺的共和國時代了。”
楊再興的目光離開已疾馳遠去的汽車,盯着雲問道:“某已死了八百多年?宋亡了?…哈哈,宋竟已亡了!”
說至最後,心情激蕩之下,語音發顫,令人竟不知是笑是哭。
雲問也不打斷,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楊再興忽地大叫一聲,仰天長嘯,轉身一拳狠狠捶在身旁的大樹上,直將那粗如車輪的大樹也震得猛烈搖晃,沙拉拉掉下好多葉子。
片片葉兒被春日江風吹得漫天飛舞,夕陽之下,仿似一隻只金色蝴蝶在圍着楊再興翩翩起舞。
“住手!”
一道煞風景的聲音突兀響起,
“楊興你發什麼瘋?這樹可屬於公物,砸壞了可別怪我抓你去局裏啊!”
楊再興愕然,轉身望去,卻見一個身穿深青色衣褲留着齊耳短髮的女子,倒也長得俏麗,但眉毛略濃,再一板著臉,那幾分俏麗便被嚴厲掩了下去。
“此乃當世巡尉。”雲問在楊再興耳邊低聲說道。
說話的是個女警,名叫伍亦嵐,今年三十二歲,現任沙洲鎮警局次警督。
十年前,伍亦嵐剛從警校畢業之時,曾被人介紹與楊興相過親。幾番相處下來,伍亦嵐本就性子剛烈,見楊興二流子,便決然斷了來往。
適才局裏接到報警有人落水,伍亦嵐恰在附近,收到通知便趕了過來,卻恰好撞見“楊興”在捶樹。
伍亦嵐有緣見過幾次雲問,知是特殊部門的領導,便打了個招呼:“雲先生也在啊?局裏接到電話,說這裏有人落水,您看見了嗎?”
雲問答道:“落水的正是楊興,他被救了起來,現在已經無事了。”
伍亦嵐聽得事已解決,又掃了楊再興一眼,朝雲問點點頭后便就此離去。
被伍亦嵐這一打岔,楊再興倒也冷靜了下來,竟是屈身向雲問做了個揖,道:“官人,某卻有諸般疑問,可得賜教則個?”
雲問溫然以和,笑道:
“且隨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