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里
場內的確有個女子,戴着運動發箍,一頭長發隨着行進中高抬腿在身後起起落落地飄揚。
似是石浩的聲音響了一些,那女子轉過頭來不悅地掃了石浩一眼,卻是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少女。
“老蔡,什麼風把你吹來了?”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張開雙臂迎了上來。
正是周平安。
蔡士廷遂將石浩引薦給了周平安,周平安喜出望外,一把狠狠得抱住了石浩,將身材遠比自己高大的石浩勒得差點透不過氣來。
在石浩差點翻白眼之前,周平安終是鬆開了手,熱情地將二人又帶回了自己辦公室,又是泡茶又是糕點,周到之至。
旋即,周平安向二人尤其是石浩介紹起了俱樂部的情況。
共和國的男子足球聯賽前五級皆是職業級聯賽,對俱樂部的各方面包括主場的比賽條件均有嚴格的規定,球員和工作人員也是支付全職薪水。
沙洲千里俱樂部自成立之初迄今,最輝煌時也不過打進第三極聯賽,而大半時間卻是在第五第六級聯賽間升降,因此上如今算是個半職業半業餘的足球俱樂部。
俱樂部現在只有一線隊,球員堪堪二十名,每周領固定薪水的不過六人,其餘球員多是本地人,均是簽的兼職合同,每周只是來訓練一兩堂課和周末參與比賽。
蔡士廷問道:“狄皋那小子呢?”
周平安笑道:“那傢伙也不要錢,只要每周領一批酒,再加上在食堂里解決吃飯的問題就好了。
蔡士廷搖搖頭,唏噓不已:“他以前可是多高的成就啊,現在卻泯然眾人。”
石浩也問道:“我看到有個女的也在訓練,也是我們的球員嗎?”
周平安略帶尷尬地道:“她是我閨女周小雅,打小就喜歡和男孩子一塊兒踢球,一點也不像其他女孩子。低級聯賽也不嚴格,比賽時候頭髮一盤也就上場了。小傢伙就好這個,還在上學呢也不用給薪水,正好給隊裏也省點錢,哈哈。”
石浩無言以對,只能道:“這些年可辛苦周叔你操勞了。”
“哪兒的話,”周平安擺手道:“咱都是土生土長的千里村人,對俱樂部又有感情。要不是你爸當初把這些地和房子都買下了,現在怕是連租金都付不起啊。”
說至此處,周平安又轉向蔡士廷道:“也虧了你蔡叔,一直平價供應橘子給隊裏三產的釀酒廠,有這釀酒廠的收益才能維持隊裏的運作。”
沙洲千里足球俱樂部所處的聯賽等級太低,沒有電視轉播和獎金收益,更沒什麼商業影響力去吸引贊助,而工資、比賽和訓練用具、客場交通、固定資產的維護修繕等等,樣樣皆需花錢。比賽日的門票收入實在有限,也虧得是有個三產企業方有進項貼補開銷。
三人聊得愉快,當周平安得知石浩現在吳淞飛鷹青年隊時,亦是心生歡喜。眨眼的工夫便到了中午,三人便一起去俱樂部食堂就餐,等着看下午的比賽。
……
在原先的時空裏,鍾器早已習慣了獨自生活,只是來到這時空的起初幾日均在家中獃著用電腦搜索信息,今日裏不想再悶在家,便外出在四周好生逛了一番。
待得逛到盡興,卻早已過了晌午時分,鍾器便在村中央隨便覓了一間餐館點了碗面充饑。
老闆倒是認得鍾器,頗為熱情。
餐館名叫“潘石人家”,裝修得很是簡約,但乾乾淨淨,衛生做得極好。老闆自己做服務員,
收拾起桌面來手腳十分麻利。
潘和石乃是千里村的兩個大姓,鍾器聽顧客稱呼那老闆便知道他亦姓潘。
“潘大頭,”鍾器旁邊那桌一個戴着棒球帽的瘦小男子將手中的報紙往桌面上一拍,恨恨地叫着老闆:“你說這飛鷹隊怎麼這樣不爭氣,再下去就真是要降級了。”
桌面上的報紙被翻開的一面有段新聞寫道:“秦朗因身體原因暫時離開主教練崗位,俱樂部研究后決定臨時由助理教練莫知碩帶隊訓練和比賽。”
潘大頭老闆一邊抹着桌子,一邊頭也不回地道:“我可是對飛鷹隊早就不抱期望了,陳柏坤那老小子入主這麼些年來,球隊是越混越差,聽說這幾年他可是一直琢磨着想把球隊賣掉呢。顧小蟲,照我說還是得看咱千里隊,今年說不定有希望升級呢。”
那被喚作“顧小蟲”的瘦小男子道:“別說千里隊現在離能直接升級的第一名還差着四分,就算打贏了附加賽能升級,那場地達不到職業標準有啥用?五年前不就是因為被新規定掐了脖子,硬生生把升級名額讓給了別人?”
潘老闆抹完了桌子,站定了想想,道:“也是,老周真要硬着頭皮把釀酒廠給賣了去租個好場地,球隊後面可要喝西北風了。哎,車到山前必有路,真要能升級的話,到時候再看唄,積分先踢到第一總不會錯。”
那顧小蟲倒轉頭對鍾器道:“小鍾啊,你看這飛鷹隊可沒啥前途,要不考慮考慮回村裡支援千里隊算了?”
鍾器微愕,卻不知村裡識得自己的人倒不少,轉念想想村小人寡便也不足為奇。
潘大頭笑罵道:“人家可是正兒八經踢職業足球的,哪兒不能踢?可別糟踐小夥子前途了。”
說笑間,店裏已無其他客人,鍾器也吃完了面,便道:“買單,謝謝。”
卻見一個中年婦女自後面的廚房走了出來,解下圍裙,給鍾器結了賬,想來應是下廚的老闆娘,也不知是否姓石。
再看那潘老闆,早不知從哪裏取出了一面旗子扛在肩上,招呼顧小蟲和老闆娘一齊離開,又道:“小鍾,要不要一起去看千里隊的比賽?”
……
共和國地廣人多,足球又是最受歡迎的競技乃至娛樂項目。海量的足球人口和擁躉對競賽有着極大的需求,當真是小至每縣每村都有足球隊。
因此上,共和國有一個龐大的聯賽體系,如金字塔般設為十六層,共有兩萬零七百六十八個聯賽,容納註冊的四十幾萬支球隊參賽。
從最高的第一級至第五級為職業聯賽,分別喚作超級、冠軍、甲級、乙級、丙級。而第一至第七級為全國性聯賽,第六級正式名稱為全國精英聯賽,第七級共設全國精英北部聯賽和南部聯賽兩個組別。
再往下的第八至第十六級為地區性聯賽,級別愈低則參賽的地域範圍愈小,而設置的聯賽組別和參賽球隊數量也愈多。譬如第八級是按四個大區劃分,每個大區各有一個聯賽,而第九級則是在每一個大區里又設兩個分區。
以此類推,第十級按郡設置已然有三十六個聯賽之多,第十一級是在每郡里又分為兩個區。第十二級更是按府或區設置,已高達四百八十個聯賽組別。
自第十二級聯賽開始往下,已不是由共和國足球總協會直接統轄,而改為各級地方足球協會管理,設了五個層級共兩萬零六百四十個聯賽賽事。
沙洲千里足球俱樂部成立於五十三年前,原先不過是村民自發所建的興趣愛好,歷經多年的聯賽廝殺后倒也突破了地方聯賽的桎梏殺入了全國性聯賽。二十幾年前,更是出了兩個了不得的人物,助球隊一舉衝到甲級聯賽,鑄就了隊史的輝煌。
在那兩個了不得的球員不久便被區裏的強隊挖走後,千里隊便也慢慢沉淪在職業和半職業聯賽間直至今日。
雖說沙洲千里隊的成績比起另外兩個村的球隊仍掙扎在地區性聯賽已是好上了許多,但村民們無不希冀球隊某一年可以再度攀登高等級聯賽,孰料球隊的硬件所限竟成了橫亘在職業聯賽前的一道難關。
由於當初俱樂部所佔的土地是一塊兒打包購置的,沙洲千里隊的主場其實便建在俱樂部總部和訓練場的旁邊。
當真是頗為寒酸的一座露天體育場,僅是人工草皮,不設加熱和排水系統,場地外沒有跑道,球場沒有更衣室,更沒有開關頂棚、大屏幕、廣播和轉播機位等諸般設施。
唯一供應食物飲料之處便設在俱樂部其中一棟樓的底層,尚能隱隱聞到隔壁逸來的橘酒香味。事實上,主場比賽日賣得最好的飲料便是俱樂部自產的橘子酒。
看台僅有寥寥三千個座位,加上站台也不過容納五六千個觀眾。此刻離比賽尚有十幾分鐘開始,看台倒也滿了七八成。一眼看去,皆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極少數的才帶着小孩。
坐在主席台中央的石浩問道:“怎麼似乎沒什麼年輕人來看球啊?”
周平安露出無奈之色,搖頭道:“人心不古啊。現在的小年輕,都喜歡打籃球,更容易出風頭啊。”
石浩不由想到了蔡燕如,心間便是一抽。
此時,蔡士廷忽然指着新走進看台的幾人道:“那不是有個年輕人嗎?扛着旗子的那是潘大頭吧?”
周平安定睛一看,帶頭的男子腦袋圓圓鼓鼓的極大,可不是潘大頭是誰?便笑道:“對啊,就是潘達通和顧肖崇。哦,你們剛才碰到的潘德言就是他侄子。”
石浩也看到了鍾器,甚是歡喜,便介紹道:“那年輕人也是飛鷹青年隊的,倒是千里村本地人,叫做鍾器。今天和我一樣是周末放假回來的。”
周平安頷首道:“我聽過他名字,身量看上去還行,就是似乎瘦弱了點。”
石浩舉起右手,指了指自己太陽穴,眨着眼睛對周平安道:
“可他這兒好使。”
……
今日千里隊對陣的是全國精英聯賽積分榜暫列第六名的高唐錦鯉隊。
此刻,雙方球員已在場內熱身。
上午所見到的周小雅果然將長發盤成了個髮髻,以束髮帶牢牢扎住,正在做壓腿的拉伸。
旁邊卻有個慵懶中年大漢,雙手叉在腰后懶洋洋地活動着胯部,長發在腦後胡亂扎了個辮子,兩鬢卻仍是垂下好幾縷散發,仔細望去,滿臉似乎沒睡醒的樣子。
石浩眼睛一亮,指着那大漢道:“那位就是狄皋叔叔了吧?”
“可不就是那小子?”周平安苦笑道:“也不知道他酒醒了沒?”
石浩啞然。
臨近開哨,千里隊的一眾隊員聚在一起,只見正在最後發言鼓勁的卻是周小雅,石浩倒沒料到一個小丫頭居然在滿是大老爺們的隊裏頗有威信。
比賽正式開始后,積分落後又客場作戰的高唐錦鯉隊不敢妄進,穩紮穩打。
周小雅在球隊裏踢的是防守中場的位置,卻通過分球調度極有章法地控制着千里隊的節奏,不疾不徐。
而那狄皋卻似在花園曬太陽一般,只在鋒線上一站,幾乎都沒走上幾步路,連眼睛也彷彿沒完全睜開,令人感覺倘若給他一把躺椅,怕不是很快便能呼呼大睡了。
在一刻鐘左右的試探之後,周小雅開始指揮球隊的陣型向前推進,整個攻擊線開始壓過中圈左右傳遞,以覓得最後一擊的機會。
但高唐錦鯉的籬笆扎得極牢,防守人眾在大禁區線上排得密密麻麻,那狄皋又根本沒穿插跑動好將防守撕扯出破綻,球便極難滲透到高唐錦鯉的腹地。一番傳遞之後,球不得已又回到了大禁區外,在高唐錦鯉的逼搶壓迫下又再度被回敲。
一個沙洲千里的球員卻迎球而上,正腳背綳得筆直,狠狠地抽在足球底部,正是周小雅。
球如一道白光,直飛向高唐錦鯉的大門中央上方。
角度不夠刁,但力量不小,選位合格的守門員不敢手拿,只一雙小臂合攏豎在胸前將球擋出。
球斜斜飛至小禁區的左上角。
倏忽間,一條腿伸出,蹭在球上,球便改向飄飄蕩蕩地奔向球門的近角上方。
高唐錦鯉的守門員還未喘過氣來,見球又到,嚇得條件反射地伸手一夠,堪堪將球託了一下。
球被托得略向上飛,蹭在橫樑上飛出了底線,角球。
高唐錦鯉的中後衛駭然看着眼前的中年漢子,這看上去快睡着的大叔幾秒鐘之前還在小禁區右方像是在打盹,怎地就忽然跑到了球反彈的落點?
“狄皋的嗅覺還在啊,”主席台上的蔡士廷搖頭道:“就是這速度實在已經不夠看了,否則射門力量怎麼會這麼小?”
……
“哎呀!…”搖着大旗為球隊助威的潘達通跺着腳惋惜地大叫。
“哎呀…”顧肖崇也是高呼出聲:“這狄皋,哪怕只有當年兩成功力,這球肯定就進了,都是女人害得!”
話音未落,顧小蟲卻被旁邊的老闆娘踹了一腳,險險便要摔倒。
老闆娘不管顧小蟲,振臂高呼:“狄皋你要能進三個,老娘免費燒一個月下酒菜給你吃!”
鍾器:“…”
顧小蟲:“…”
潘老闆:“…”
球場甚小,看台離得又近,正彎腰撐着膝蓋喘氣的狄皋倒聽到了老闆娘這句喊,咧嘴一笑,本是俯向下的臉側翻向上,衝著看台上聲音傳來的方向喊道:“喂,石春花,說話算話啊,你就瞧好吧!”
角球罰出,一道極高的弧線繞過了已躍在空中拼搶的一對人影、又一對、再一對,力竭呈落下之勢時在最後三個擠成一團的球員之一的肩上蹭了一下后落地,球觸地后開始遵循物理軌跡準備反彈起來。
“蓬”!一隻腳板不講理地打斷了球的反彈路線,將之生生踹進了球網。
守門員呆若木雞。
全場第二十三分鐘,1:0。
亂軍叢中抓住稍瞬即逝機會的,不是狄皋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