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滄桑
回來的時候,我專門叫司機從夫子浮橋新開的路上走了一趟。這條沙石路寬有八米,從村莊邊緣穿過,進入莊稼地,總長度有七八公里,大大縮短了過河車輛的路程。
我沉思着開拓這樣一條路,不是只是錢的問題,這裏面肯定有千難萬阻,不知西蕪鸞是如何擺平的,西蕪鸞手裏沒有行政權力,他的所作所為只有依靠……
我的眼皮有些發跳,左眼跳財,右眼跳崖,此時,我卻是左右兩隻眼皮同時發難。
原路返回時,在浮橋碼頭準備上橋的翹板不遠處,有一把支起的遮陽傘,一個矮胖的漢子坐在一張塑料桌後面,桌上擺了些礦泉水和飲料,眼神熱切地看着過往的車輛,希望過河的車輛停下來照顧一下他的生意。
他的形象忽然喚起了我沉寂的記憶,此人是當年房警長親手送去勞教的老龐,我的心震了一下,示意司機把警車靠過去。
老龐趕緊從桌後面激動地站起來迎接,在這灰塵飛揚的河邊,掙每一分錢都不容易。
我從車上下來的時候,老龐的臉瞬間變得蒼白,有些吃驚,有些窘迫,有些不知所措。但他畢竟是做過管區書記,見過世面,很快調整了情緒,回身拿起幾瓶桌上的綠茶捧了過來,向我們分發。
我接過一瓶飲料打開來,喝了兩口,並未上車,而是走進他的遮陽傘,拉開椅子準備坐下。
老龐沒想到我會坐下,急急地用袖子擦抹椅子,因為塑料椅子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層泥塵。
我並不在意,隨意地坐了下來,又一輛大卡車轟鳴着上了浮橋,因為是到對岸拉沙子的空車,所以顛簸的聲音特別響,同時也揚起了一片泥塵,讓碼頭附近更像黃土織成的霧帳。
老龐注視着我肩上的警銜,說道:“風警官,當年你給我一個耳光我並不恨你,恰恰讓我看到了你嫉惡如仇的正直一面,公安局裏就得需要你這種一身正氣的人。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過你了,聽說你調到市裡去了!”
“你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老龐手在他的小貨桌上揮了揮,說道:“這不,你都看見了,人走背運時,一年不如一年。不過還過得去,憑力氣掙倆錢兒,心裏舒坦,在勞教所里住了兩年,回來后連電工也幹不成了。”
“我聽說你回來后舉報了河秋索販運炸藥的事,還是那麼放不下呀?”
“風警官,你是警察,當然知道住在勞教所里有多難熬!老婆沒人照顧,孩子沒人教育,度日如年,這一切都是拜河春敷所賜,原來我並不想做得太過分。河秋索販賣炸藥、雷管的事兒知道的人不多,他的石子機哪有那麼掙錢?只是個幌子,怕被發現,他的雷管兒就放在石子機的值更室里,那屋裏有個石洞,別人不知道,還能瞞得了我,警察們捂個正着。我也算出了口氣,也讓河家人嘗嘗牢獄的滋味,不管河春敷知道不知道他弟弟的違法行為,反正都狠狠地打了他的臉,讓他威信掃地。”
老龐沾滿泥塵的臉上露出些生動,好像又回到了當年的巔峰時光。
“天命之年了,恩怨總得看淡些。誰負誰勝出天知曉,何必過於糾纏,握緊手,裏面什麼也沒有,放開了,也什麼沒有失去。”
“風警官,我也明白你說的道理,有空了我就去長春道觀聽上一段經,原來繡花廠的蕢貴老闆如今做了道長,道號就叫‘放開’。可我總是覺得沒有了憤恨情仇,就像生活中沒有了柴米油鹽,生不如死,
所以我還留了一隻眼睛看着仇人,看着他們家族的敗落。上天有眼吶!河家被龍王奪去了兩條人命,眼下只有河海洋這小子支撐門戶了,大閨女河渭汾雖然是鎮長,但女娃子一嫁人就與河家老墳沒有關係啦!”
“不是還有西蕪鸞嗎?”
“唉,世事難料,沒想到西蕪鸞這孩子卻成了黃河灘里的頂流漢子,心硬手辣,了不起!可人家就叫西蕪鸞,又不是叫河家鸞,不進他河家的祖墳。”
老龐忽然想起了什麼,說道:“風警官,你得管管這河海洋,光河對岸他就殺了好幾個人,我那不爭氣的小兒子龐管區喜歡跟着他們瞎混,喝醉了酒親口告訴我的。”
我不動聲色,知道老龐出於怨憤,所言可信度不高,說道:“如果有證據,你來派出所找我,我現在是綠鎮派出所所長。”
臨走的時候,我掏出二十塊錢,輕輕壓在飲料瓶下,老龐激動地抽出來,拚命地塞給我,嘴裏說道:“風警官,你回來太好了,我有事兒就向你直接彙報,你能停車專門看我,已經讓我感動得心裏熱乎乎的,喝瓶飲料還掏錢,太見外了!”
在警車開動時,老龐仍然執着地把錢從司機的車窗戶扔了進來,然後在泥塵中露出燦爛的微笑,揮起雙手向我告別。
過了浮橋,快要上對面碼頭時,收費站門口立着一個年輕人,身材高大勻實,精明幹練,頭髮理得像郭富城那樣的茶壺蓋兒,看上去朝氣十足。他應該是熟悉派出所里的警車,禮貌地揮手致意,目送着警車上了碼頭。
我從此人的相貌上認出了這就是已經成了浮橋主事的河海洋,我的眼睛透過車窗搜尋,卻沒有見到西蕪鸞的身影。
我順路到青鎮派出所時,已經下午三點多了,川所長很意外,趕緊安排廚房做了些吃的。
等我們回到綠鎮派出所的路口時,我透過車窗,又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在垂柳下站着,那是好久不見的蘇朗,旁邊停着的是那輛熟悉的吉普車。不過,河春敷的這輛老吉普看上去像從戰場上退下來的,滄桑的身架訴說著自己的過往故事。
我下了車,吩咐警車先回派出所,蘇朗看着警車拐進派出所大門,才上前與我親切握手,眼神熱切,眼睛裏閃爍着淚花。
我們攜了手到三角遊園小亭子裏,在石桌旁坐了下來,
我摸出身上的香煙,遞給蘇朗一支,他稍有些哆嗦地點上煙,眼睛始終激動地注視着,好像我跑了一樣。抽了半支煙,他才平靜了許多,說道:“風警官,你回來這麼悄聲無息的,也不寫信先告訴我一下,讓我第一時間分享驚喜。”
“有什麼好驚喜的,你以為我願意再踏上綠鎮這塊土地?再重新回到派出所,重溫當年的蹉跎歲月?”我悵然地嘆了口氣。
蘇朗頭也低了下去,他知道這觸動了我的痛楚。
“知道你做了父親了,我很高興,孩子一定要認我做乾爹才好,我要看着她長大,做個正直的人。另外,感謝你一直寄錢給安隊長家裏,以後你不要再寄了,你有家了,照顧好老婆孩子,安隊長家裏事有我吶!”我不想讓傷感破壞難得的相逢,轉了話題說道。
“我當下在夫子村浮橋上任總調度,安排浮橋的日常運行,河海洋把他大爺的舊吉普車配給我使用,雖然不如虎口浮橋待遇高,但我在這個浮橋入了股份,有種主人的親切感,這與打工是不一樣的。”
“虎橋長怎麼捨得放你?”
“是他讓我來扶持西蕪鸞的,他發現西蕪鸞開始時舉步維艱,又不便出面,只好暗中支持。虎橋長眼界寬得很,他說:‘獨木難成林,浮橋多了,國家就不會輕易取締了。’”
“虎橋長多慮了,國家為什麼要取締呢?民營經濟是公有制經濟的補充,富民富國。”這樣說著,我心下倒是覺得虎師兄的眼界深邃了許多。
“哦,你看,我見了你,就知道說話,忘了正事兒了。”蘇朗說著從懷中摸出一枚硬幣式的精鋼牌,在衣服上蹭了蹭,遞給我,接著說道:“這是西蕪鸞托我送給你的,夫子浮橋只打造了五枚,這種鸞符,具有與虎橋長的虎符同樣的功能,不過範圍更大,黃河兩岸都可以用。”
“西蕪鸞怎麼不親自給我送來?”
“西蕪鸞行為舉止很神秘,不喜歡說話,橋上的人都怕他三分,在橋上很難見到他,他不來,可能怕見到你會想起姐姐或者他本來就怕見到你。”
我接過精緻的鸞符,仔細地用手摩挲,符上是一隻鸞鳥,翅膀誇張地擴展出鳳展翅的縱深感,氣勢逼人。
我玩味着鸞符,若有所思。果然,西蕪鸞從各方面都在模仿虎未醒,然傳說中的鸞是可以搏擊老虎的,不出意外,以後的時間,西蕪鸞會吞併虎口浮橋。
我從身上摸出虎未醒送我的虎符,把兩塊符壓在一起,重新塞入懷中,讓它們與我的心臟貼近。
“蘇朗,你老實告訴我,當年浮橋在河西開拓新路,西蕪鸞是如何擺平各種阻攔的?”我眼睛直視着蘇朗。
蘇朗有些奇怪於我的嚴肅,認真地說道:“我是後面才過來支持西蕪鸞的,前期的操作我不了解,另外河西的事兒都是西蕪鸞領着草青、龐管區、蕢赤幾個人處理,連河海洋都不讓參與。”
“為什麼不讓河海洋參與?”
“不知道,沒人敢問!”
蘇朗臨走的時候,我掏出一千塊錢塞給他,說道:“我這乾爹也不能白當啊!這是給咱閨女的見面禮,拿回去給孩子置辦兩身新衣裳。”
蘇朗推辭不掉,只好接了,說道:“閨女大了,一定要讓她做個正直的人,最好跟你當個警察,兼顧着照顧她乾爹!”
蘇朗開上那輛老舊的吉普車離開時,我注意到他的鬢角已生了一層白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