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章:銀河(4)
清晨隔壁房傳來兒子哭鬧聲,凄厲傷心的很,睡在客房被吵醒的汪暉雙眼眯着睜開了點,還來不及反應光線便立刻射進眼裏,隨即立刻感覺眼部劇烈的腫脹,已經連續好久晚上失眠了,汪暉腦袋一片空白,強忍着不適閉上眼想繼續休息片刻。
兒子的嚎啕聲卻更響了,一聲聲猛烈的刺進汪暉的耳朵里,耳膜像要被硬生生撕裂開。
這種情況看來是睡不着了,汪暉重重嘆了口氣后騰的坐了起來,撿起床頭的皮夾克套上然後坐在床上發獃,鼻子不斷的喘着粗氣,瞪着雙眼盯着牆板不動。
“還坐在床上幹什麼啊?已經比平時晚了20分鐘,兒子都要遲到了你發什麼呆?”老婆風風火火的推開門張嘴大聲說道。
汪暉並沒有多大反應,雙眼並沒看進來的人,只是自己慢慢調節情緒,緩了一下感覺像泄了氣似的回答道“好好好,馬上。”回的有氣無力的很。
隨即起身穿戴下床,開始梳洗,中間不斷傳來老婆的抱怨聲和訓斥兒子的聲音。過了一會梳洗完畢,再接過老婆遞來的小書包給兒子背上。
走出門,汪暉抱著兒子回身說道:“跟媽媽說再見。”全程未老婆一眼。
“媽媽再見。”
老婆今天和往常不同並沒立馬跟父子倆道別,反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正經起臉色來對着汪暉道:“我跟說個事你放在心上,我聽說今天南郡苑開盤了,應該很多人要去搶,兒子馬上上小學了,未來初中高中也不能總在這鄉下吧,結婚到現在家裏還有一點點結餘,你去看看那城中心現在買賣房子什麼情況,有合適的我們家合計合計想想辦法。”
汪暉聽到此話,只是沉默點了點頭,並沒答話。
老婆見狀,緩了一緩語氣接着道:“我們也不能一直跟着你爸媽住對吧,你知道我這性子,有人管着我我就一天難受,最後還是得搬出去住。你在城裏多打聽打聽。”
“行了行了知道了。”汪暉有點不耐煩了。“走了。”
說罷就把兒子塞進後座,關上車門一腳油門就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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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暉跟老婆是相親認識的,老婆是外地人,獨自一人來到這個地方。汪暉是獨生子,家境不算好,出社會幾年只有少許積蓄,渾身上下只算有一門手藝算是最值錢。汪父親是木匠,一年四季能接到活的情況也不多,跟汪暉拉家常時也有時說:你以後成家爹也幫不上什麼大忙,家裏環境也就這樣,只有這棟鄉下的小樓房。那會兒你上學咱們積蓄都花的個七七八八,現在家裏只能稍微補貼點,你自己要是有法子辦的風光那是最好了。
汪暉每聽到這裏總是迅速接話連忙道:能補貼點就夠了,我自己有辦法。
結果是相親之時,對比起來條件確實不算太好,只是他老婆當時也不在意,看着汪暉身材厚實,相貌平平,不像是到處沾花惹草的人。只說沒別的任何要求,有個溫暖完整的家庭就夠。
結婚後家庭情況不算太好,由於夫妻兩個沒有房子,只能老婆在鄉里跟父母住一起,恰逢妻子懷孕正好也得兩個老人照應下。汪暉則去其他地方的理髮店上班討生活。
因為經常要往返,坐車肯定是很難的。於是在結婚第二年,汪暉跟老婆商量了下,用着為數不多的積蓄買了一台車。
雖說算不上名貴只是十分普通的家庭用車,汪暉心情還是好了許久,每天都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用車日常,
也開始關注各種車類信息,在車友群結交朋友,學習充實,閑來沒事帶着老婆城裏逛來逛去,整個人狀態也像好上不少。老婆看到汪暉心情難得這麼好,也跟着欣慰。
把兒子送進幼兒園后,汪暉沒忘南郡苑的事,立刻坐進車裏就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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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暉一直不能接受為什麼一定要買房子,沒成家時就跟朋友們談到此事總是互不相讓爭起來,爭的無非就是教育,醫療,生活質量等等的區別。別的暫且不談,汪暉覺得教育這個事,環境和學校固然重要,但是並不是全部,相比之下父母的影響肯定起更關鍵作用的,與其在城裏費勁心力,傾全家之力給孩子報所謂的好學校,不如先從自身做起,做家長的先提升自己的各方素養,結合適合孩子的培養方式,在鄉下培養說不定效果也不錯。況且汪暉在鄉下幼時的朋友發小中,也有不少後來成績優異走出去考上好大學,出人投地光宗耀祖的也不佔少數,至少也能說明不一定非得要讀好學校。
相反由於自己的童年是在鄉下,習慣了草長鶯飛閑雲野鶴的日子,回頭在城裏參加工作了再一對比,就覺得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大概是最寶貴的存在,所以汪暉心裏多少有些排斥城裏的生活,想到自己的兒子能夠在鄉下無憂無慮的長大,不用每天愁眉苦臉的應付補習班和功課,似乎也是不錯的結果。再未來的事,就讓他們自己去選擇。
只是這其中還有那一絲隱藏在所有理由借口之下的隱因——汪暉永遠無法與他的母親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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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家裏開車到店鋪,大概需要15分鐘時間,大部分路都算好走,從偏遠開闊的路段走進城中心,窗外自一望無際的曠野慢慢出現平房,加油站,帶燈的招牌,紅綠燈,直到一頭扎進密不透風的群樓,每一處都有煙火氣,每一處都是競技場,只是不知參與其中的人是否都是清醒的。
反正汪暉覺得現在的自己清醒的很。
售樓部與店鋪只隔了一個路口,汪暉經過店鋪時門還關着,索性便把車停在路口不遠處看着售樓部點了根煙,也不知心裏盤算着些什麼。
售樓部門口已經密密麻麻排滿了人,雖說人群密度大了點卻並不雜亂,因為大家來這裏的目的很明確,只是也有些交頭接耳相互分享小道消息的,玩手機查詢各類樓盤詳情對比的,都是做好充分準備而來的。
先前汪暉準備抽完煙上前去隨口打聽點消息,關於價格優惠物業等信息,回頭總得跟老婆交代下,只是剛走到路邊看着這群人的專註凝神之態,心中升騰起一股莫名的反感厭惡的感覺,不知是什麼源頭,說不清道不明,連帶着想到自己多年無多積蓄,結婚之後也不見多大起色,只能說日常不愁,但要說買房這類大頭,那還差得遠了。雖說自己常年口頭上表態不用買房,自己在鄉下逍遙自在,小孩日後自己有出息總能考的出去這類洒脫說辭。但若排開這嘴上原因,經濟上是否也是重要緣由,嘴上逞強掩飾,內心是否也有借坡下驢寬慰自己之故?
沒人願意問個究竟,汪暉自己也從不深想,他知道這些事要是都弄明白了,他可能就完了。
為什麼完了,他也摸不清,只是內心一直從沒直面這些原因,只想像着如洪水猛獸,離得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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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似乎售樓部開門了,門口帶頭的人吼了一嗓,大傢伙便你推我搡着往裏面進,中間有個小伙似乎吃了虧還是如何,突然跳將起來,朝後面罵了兩句,後面一小哥臉色一變便回了幾句,並未糾纏太過便都各自動作了。
只是人數太多太激烈,人們可太需要這房子了,大門沒頂住被擠倒了一扇,碎裂聲,驚呼聲,抱怨聲瞬間糅雜在一團,汪暉眼看這雞飛狗跳烏煙瘴氣的畫面,兩指夾着最後一口煙,不屑的吐了口,順手丟地上踩滅了便向店子走去。
剛走到店門口,就聽到後面王新叫着笑着打招呼跑來。
汪暉似乎還有些被剛才那厭惡感覺影響着,表情有點嚴肅,問了句今天怎麼這麼晚才開門。
王新一看汪老闆果然像生氣了,連忙表情一臉認真的說到:“我剛才在對面吃面看到售樓部那裏今天開盤,人可真多,多看了會,今天早上沒啥人,沒影響生意。”隨後麻利的掏出鑰匙插進鎖里。
汪暉沒想太多就問了句:“售樓部開盤有什麼可看的?”
“哦,看到了別的什麼東西。”
“你看到什麼了。”
“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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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中秋節前後,汪暉想到很久沒有帶着家人自駕遊玩了,因為住在鄉下也沒多少娛樂項目,全家出行遊玩是家裏為數不多的集體活動了,一家老小吃美食,看風景,開眼界,享受人生,還有這輛車,給他們帶來了無數美好的回憶。汪暉便一想趁着過節一起出門,二是天氣預警中秋節后降溫,趁天氣暖和。
於是提前幾天就跟另外兩位打了招呼,中秋節休息一天。
只是沒想到降溫提前了好幾天,不過也並不影響之前的安排。
很快就到了中秋前一天,臨近下班了。汪暉在收銀台結賬,王新在點外抽着煙等下班,李老闆湊到收銀台前問道:“你明天確定休息?”
汪暉頭也沒抬,是啊,明天帶兒子去體檢,已經跟王新打好招呼了。
李老闆眼神閃了下說道:“唉,我也打算明天想給家裏人買點過冬衣物,這兩天不突然降溫么,本來想趁明天商場應該打折去看看。”
“不衝突啊,明天早上你倆在店裏你多干點活,下午讓王老闆守店就行了。”汪暉依舊沒抬頭。
“你讓王老闆一個人守店,不怕他犯病啊?你小心明天搞不好店子沒了。”李老闆開起了玩笑。“王老闆厲害的很。”
“買東西也不需要太久,有可能你回來要是忙不過來就給我打電話。”汪暉沒說多餘的話,結完賬就徑直走出門去。
看着汪暉出門去,李軍回身坐回剪髮椅上,開始思考明天需要給家裏添些什麼東西。話已經說出去了,也算不上什麼大事,但父母在跟姐姐姐夫們打電話時也有意無意提起來,多少帶點炫耀寬慰之意,這樣看來一定要多挑選一下,好讓父母人前人後都滿意。
只是前後預算也不算多,畢竟店子生意確實稱不上好,再加上日常店裏開銷,成本,再三人一分,只能說勉強還行。這就要多花心思怎麼才能花小錢辦大事了。
想到錢,李軍隨即聯想到汪暉最近幾次跟他提起的那件傷腦細胞的事,李軍雖說也能理解,但只感覺來的快了一些。一想到決不是一兩天就能解決完的事,便不由得左右掂量,前後計算了,鏡子裏的眼神也跟着閃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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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暉坐進車裏,剛拉上車門,雙手緊接着圍着雙向盤來回輕撫了一圈露出了滿足的神情,隨機擰動鑰匙點火。
隨着引擎聲的發動,中控和儀錶台上的各種燈光亮起,儀錶盤裏的指針迅速來迴轉了個滿圈,中控的屏幕叮叮咚咚的開機畫面顯示着這台車的品牌,這一系列動作在汪暉看來都使這輛車有了溫度,他鮮活的在對他進行溫暖的迎接,儀式感十足。
無論春夏秋冬,就算在這秋天的天氣里,汪暉也總是在車裏等上幾分鐘再駕駛。
在晚上回家的這段路,車窗外的各種光線照在汪暉臉上向後閃去的時候,汪暉覺得這台車就像自己唯一的朋友,伴隨着自己在這危機四伏的霓虹叢林裏奔襲。
這一刻他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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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遂人願,當天晚上汪暉的兒子發起了高燒,上吐下瀉遭罪的很,連帶着夫妻兩個折騰了一宿,精疲力盡。
第二天的出行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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診所里。
屋外的汪暉看著兒子虛弱的掛着吊針,心裏又愁又累,最近本就多有失眠,這又折騰一宿無異於雪上加霜。雖說汪暉體格壯碩,平常小病小痛都是一兩天就自愈,風寒感冒頭疼腦熱之類更是聞所未聞,從沒沾染過。
但饒是這樣,也經不起如此折騰。
再心中又想起之前妻子總在催促買房之事眉頭便又緊了幾分。
自從兒子上起幼兒園后,妻子便毫無徵兆的突然在某一天跟汪暉提起在城裏買房的事情,說是準備以後小孩上學之事,起先汪暉並未放在心上,並跟妻子合計家中目前積蓄並不多,離買房還差上不少,待得時間拉長些,積累多點了再做打算,這類說法也不過維持了幾日,妻子便又提及起來,也不知怎麼就說出把車賣了就夠了這類不合理的話,幾次過後汪暉雖說心裏多少不情願,嘴上倒還是先答應下來想緩和緩和,後續也沒什麼動作。
沒想妻子看到說過幾次之後汪暉也沒動靜,一切照常,便又開始提議商量此事。汪暉不曾想妻子在這件事上像吃了稱砣似的沒完沒了,比自己這性子看起來還要軸上幾分。
終究在一日徹底爆發,兩方都再也人受不了。
長久壓抑的情緒毫無保留的從嘴中釋放,深深的傷害彼此和身邊的人,孩子在極度驚恐中被兩個老人抱上樓去,留下兩個赤裸野蠻的人在相互廝殺。
但雙方嘴中說出的骯髒罪惡之語,至少不帶一絲虛偽。
在精疲力竭之後,妻子一個人坐在客廳哭泣,汪暉則打開房門在樓道抽煙。
兩位老人見情形緩和了,便下來嘗試溝通。
汪暉的父親進門去跟兒媳說了許久了,汪暉的母親才抱着孫子從三樓一步步走下,正好與蹲在樓道抽煙的汪暉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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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眼,也講不清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