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澤健與妖鬼(上)

第1章 大澤健與妖鬼(上)

“您可否聽過那樣一句‘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安倍柊吾面前那人半跪着,咬牙切齒地哀嘆道。

那人名叫大澤健,這是安倍柊吾方才問到的。

安倍柊吾輕嘆,想着自己的屋舍明明早已門可羅雀,近幾日卻天天有號哭的人找上門來。一問,竟全是被政府掃地出門的人。

這些人來時,個個倒是講述着一些妖鬼怪談般的言論,作痛哭流涕狀,不斷向安倍柊吾哭訴。

出於人道,安倍柊吾出言安慰:“先生莫要過於悲慟,請先冷靜些許,先向我說說情況吧。再者,你說這些話,我也曾聽說過,可……”

那大澤健卻如聽不進去安倍柊吾之言一般,自顧自地講着:“呵!這天道,可真是有常了?

“安倍晴明先生自然應當是見過許多的——我所指便是妖鬼——您可否見到那一天的妖火足足燒了一日之久方停!

“我的妻女,就如此葬生在那火海之中!哈哈,安倍柊吾先生,你可曾聽聞如此之天道,妖鬼當道,而無人除之……”

“而那官府之人,卻和妖鬼同流合污了!”

這些事安倍柊吾自是不知的。然而聽聞“官府”與妖鬼同流合污之言,其頓時面生詫色,心道:“這天下之妖鬼,早在先前已然被清洗待凈。如今政府中出現妖鬼,自會為天下所知,又怎會在今日從眼前之人口中聽聞?再者,現在是什麼時代,為什麼還會有官府?”

卻聽那人又怨道:“嗚乎哀哉!這天下,難道終是無凡人流浪之所了嗎?”

天下如若當真如此不公,我願此身化妖,終結世間所存之惡!”

話畢,不待安倍柊吾勸阻,大澤健竟瘋了似地將頭砸在地上。

適時方是六月,當是水土肥沃、芳草鮮美之時。然而,安倍柊吾卻未曾想過為何初夏的地面竟如此之堅硬,又或者真正堅硬的卻是那人一心尋短的念想。

可若是真正堅強,為何不用這份信念,去儘力地負重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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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倍柊吾早些年是聽長輩說過的——當然在他獨自漂泊之際,所謂親人卻是早已遠去了——自己是大陰陽師安倍晴明之後代。

只是現在應該也不算什麼了吧。都2202年了,妖鬼的迷信早都該消失了。已經該是科學的時代了。

安倍安倍柊吾方才幫警察政府處理完了那人的後事,在回去的路上低着頭沉思着。

天有些黑了。安倍柊吾忽地又想起了之前來訪的那些人的哭訴,身體卻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現在大約六七點多的樣子,怎麼天黑得如此之快?”心念一動,安倍柊吾便欲從自己的口袋中找出隨身的手機。結果自然是沒翻到。

“太不妙了,剛才應該是把手機留在警察局了,明天還得去警察局取一下。”安倍柊吾轉身欲離去,卻不想回頭一看,來時之路早已湮沒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安倍柊吾立時扭頭,轉身便繼續向前走去。

眼前,僅僅是一盞忽明忽滅的燈,卻引得他不由自主向著那燈走去。

這夜間的風自是有那麼幾分寒冷,使安倍柊吾不由得環起雙手,但他又切實地感到這風裏又有幾分溫和。待他走近那盞燈旁,又見另一盞燈忽地亮起,照出了那樣一條路來——

安倍柊吾自是知道的,這是通往山上廢棄神社的路。

曲徑通幽處,

禪房花木深。安倍柊吾有些神情恍惚,心道:“這山間神社裏若能有真正的神明居住,那神明也應當是喜愛清靜、厭惡被人叨擾吧……”

他也曾聽聞過這小小的村落里的傳聞,這山上的神社裏供奉的是一位風神。只可惜又聽聞那風神從未現身護佑過村中的百姓,許多村人都議論說風神已經不在了,甚至有人說那神已經墮了妖,那神社便如此廢棄了。

不覺間,安倍柊吾已然走至路的盡頭。卻見眼前又一次亮起一盞盞燈火,他才方覺上山的階梯竟是如此之寬大。

——只可惜,這路面上遍生青苔,四周無比靜謐,只剩風吹動樹葉留下的“沙沙”聲。

安倍柊吾沒來由地想:“這山上或許早已沒有所謂風神了吧——或許還盤踞着一位大妖?”

忽地又一陣風吹來,安倍柊吾方覺有些清醒,心底的狐疑卻是更深了幾分:“不對……我方才為何會那麼篤定,真的有神鬼之物存在?”

不待他做出下一步反應,他的耳邊彷彿有一個聲音在說:“山上自然真的有那樣一位神——曾經的神明,他叫一目連。”一張有些眼熟的面孔鑽入安倍柊吾腦海——那風神真可謂面目俊美,可是安倍柊吾當真沒有見過他。

“你忘了嗎?他是一目連,是那個你從海邊漁村帶回來的、發誓要為他找回另一隻眼的那個……

那人頓了頓,“那位偉大的風神。”

那人話音方落,安倍柊吾便覺有些頭痛,卻仍向山上走去。

山間的風愈發有些大了。安倍柊吾一步步走上長滿青苔的石階。石階盡頭的神社早已破敗不堪,神社旁有一人迎風立着,白髮垂肩,有些遮眼的劉海依舊擋不住其金瞳,長袍曳地,神色略顯淡漠。安倍柊吾只覺眼前之人有幾分眼熟——這分明是之前自己“回憶”起的那人!

可是,這一目連分明就是有兩隻眼睛,又談何“找回另一隻眼”呢?

“敝舍有勞先生拜訪了。敢問先生來意為何?”那一目連緩緩開口。風神的話語並非如其神色一般嚴肅,反而有幾分溫和,安倍柊吾只見他溫了一盞茶,緩緩走來遞上。

“本人名為安倍柊吾,今日順路前來拜訪,並非有何來意。只是聽聞此處風神之傳說,敢問究竟如何?”安倍柊吾沒敢接茶。

那一目連便用自己金色的雙瞳凝視着安倍柊吾,許久方才合上雙眼嘆道:“您可曾記得今日到您府上拜訪那人?”

“您是說大澤健嗎?那真是可惜……”

不待安倍柊吾話音方落,一目連又道:“也罷,如今是你看不見了。”說完便從長袍中掏出一個什麼東西。安倍柊吾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本應在警察局的手機。

“這……”

“我幫你取回來了。”一目連遞上手機,“其實大澤健他就在你旁邊。今天他來找過我,我便將他留下了。”

大澤健就在這裏?!安倍柊吾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一目連先生,可否一問……”柊吾開口問道,卻見那一目連金色的雙目中出現了幾分驚疑,“若是我想再見一面大澤健先生,我應怎麼辦?”

只見眼前的一目連將左手覆於右眼之上,頓了幾秒方道:“方法自然是有的,那便是把我的眼睛‘借’給你。”

“眼睛這種東西也是可以借出去的么?”安倍柊吾笑問。只是一目連面色有些凝重了,按着右眼的左手愈發顯得用力,最後——

竟是將他自己的右然取了下來!

那顆血淋淋的眼球可把安倍柊吾嚇得不輕,還未有何反應,那一目連早已將眼球塞入了安倍柊吾口中。

口中的腥味瞬間漫進內臟大腦,一陣頭暈目眩的感覺湧來。安倍柊吾眼中的世界有些扭曲了,真正失去意識前,眼前出現了那樣一張面孔——

“安倍晴明……”

安倍柊吾是那麼熟悉那張臉,畢竟那是他那位頗為有名的老祖宗的臉。忽然間又似看見了許許多多奇形怪狀的東西——一個又一個妖怪——向他走來,同時異口同聲說道:“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什麼情況?這些妖怪身上發生了什麼?

卻又聽到了一目連那溫和的聲音:“這些都是曾經和您契約過的妖怪,自您離去后卻是無家可歸了。”

“是這樣啊,我知道了,我會……”安倍柊吾只覺雙眼更加沉重,還未作出回答,便已然失去意識。

******************************

待安倍柊吾醒來之時,卻見自已在通往神社的小道上睡著了。抬頭一看,忽覺一陣涼意襲來——那通往山上的道路消失了。

“可是那位一目連先生,是我在山上神社裏親眼見到的,”安倍柊吾心道,“總不會是我做了一場冥天大夢吧?”

安倍柊吾扭頭欲離去,翻找手機時找到了一封很短的牛皮紙信:

“安倍先生您好:

“很遺憾在這為您寫下這樣的信。或許在您眼裏我很殘忍,把您捲入妖鬼之事中。

“但這也並非我本意,可此事也僅有您能終結。只有為那些墮為妖鬼永世不入輪迴道的您祖先安倍睛明的式神解除心結,為它們尋得歸處,這一切才會結束。

“現世的妖鬼越來越多,但是您不用擔心,這點小事交由我也是能安穩做到的。

“我已經將我的妖眼交由你了,願盡綿薄之力輔佐您解決這一切。

“您現在要做的是去東京國立博物館找‘童子切’、‘鬼切’,據我所知他們很願意幫您。自然其他有名的刀中妖鬼也是不少,可惜本人駑鈍,無力與其聯繫。若來日有幸遇見,切勿多言。

“願您平安。待您回此地,我將為您打開神社的大門。”

信的結尾僅是草草寫下“一目連”三個小字,其餘什麼也沒有留下。

安倍柊吾深吸一口氣,適才想到信中所提的東京國立博物館,那是在東京,而他這又是在哪兒?!

可不知為何,僅僅是一眨眼的時間,他眼前便是“東京國立博物館”七個大字。他毫不猶豫大步邁了進去。

在安倍柊吾小時,這博物館還是隨着父母一同來過的。今日來時,這裏陳設與小時候別無二致,只是氣氛上區別有些過於大了——

現在,在童子切的展台旁,安倍柊吾親眼見證了那把刀化成了一個個子不高的小男孩,雙眼端詳着眼前的安倍柊吾,忽然又似乎見到什麼可疑的東西一般眯眼,輕巧地跳上天花板。

“……我真沒有那麼可怕,你快變回去吧,聽我先狡辯——不不不,是解釋那麼一下。”安倍柊吾扶額。

“不用不用,千萬不用!我小小一把刀,又怎敢質疑大人您啊!大人您在哪兒好吃好喝,以致今天才想起我們?”童子切面色不屑道。

看來這童子切說話就是這樣,顯然他也並不一定看得起安倍柊吾,更不用說幫忙了。安倍柊吾便開口道:“是一位名為一目連的神送我過來的。”

“哦,呵,是那傢伙呀。他早已墮妖了,晴明先生不妨快去除掉他吧。”童子切輕笑一聲,不屑地說。

安倍柊吾將頭抬得更高了些許,直至與童子切對視時,才聽見童子切的驚呼聲:“呀,你怎麼回事!”說完便從天花板上跳了下來,與安倍柊吾對視很久。

終於是安倍柊吾先打斷了:“別看了,童子切,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童子切神色木然、眼神獃滯地向後傾倒,直打趔趄,爾後才將掏出一把未出鞘的刀來,刀柄指向安倍柊吾,緩緩開口說:“這位晴明大人,我要告訴你一個驚人的事實——你,就是晴明大人!”

“……”

安倍柊吾默默看着童子切在原地焦慮地踱步,最終還做出了去鬼切旁叫醒鬼切的行動,忍不住開口:“童子切,安靜,動作小一點……”

“閉嘴!晴明大人您現在已經不是晴明大人了,你已經無法命令我們了!”童子切呵斥道,“你還不快想想我是誰,我童子切從這裏出入自由,還未被發現過呢!”

接着童子切直接將鬼切從展示櫃中取了出來,用力在空中揮舞着——

“嘭!”一聲清脆的響聲從童子切臉上傳來,童子切面色已經有些泛紅:“好你個鬼切!竟然又打我!”

“你如此折騰我,我必然得給你幾分教訓。”說話人鬼切仍如往常那般溫文爾雅,有禮有節地回復。

當然,安倍柊吾十分確定自己並沒見過童子切和鬼切作為妖怪的原形,但就是十分眼熟,熟悉的有些過分。

果不其然,在童子切的眉飛色舞的暗示中,鬼切回首,面前正是安倍柊吾。

“……那又如何,終歸不是安倍晴明大人了。”鬼切垂首嘆道。

“哼哼,看吧,晴明大人,您把小鬼切惹不高興了!作為補償……”童子切冷笑道。

不想鬼切立時大喝道:“童子切!”打斷了童子切的話,轉身面向安倍柊吾,微笑着問道:“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安倍柊吾。叫我柊吾便好。”

“呵,鬼切,別理他了,他早已不是晴明大人,甚至……”

“童子切,閉嘴!”鬼切又一次大喝道。

“可他現在妖力也沒有了呀!”童子切更加煩躁了。

“你難道沒聽懂嗎?!我叫你閉嘴!”鬼切此時是真的發怒了,訓斥道。

童子切被嚇住了,有些委屈地後退了幾步。

“童子切不知禮節,實有冒犯。然而我鬼切與童子切皆為名刀中鬼,終不願在展台上虛度光陰。願作為您的式神征戰四方,斬盡天下惡鬼。”鬼切半跪在地,將一紙契約書遞了上去。

“……喂,鬼切,不是吧?!”童子切咬牙切齒,不情不願地……也把契約書遞了上去,“想當年在賴光將軍手中我們都是結了血契的重寶,現在就要與這種傢伙結書契了?”

“書契便書契,這種事有什麼可議論的?”鬼切白了他一眼。

安倍柊吾看着這兩人直想笑,將契約書寫好收好,便對這兩把刀說:“走吧,我們現在得去找一目連,我有些問題想請教他。”

不想童子切又冷哼一聲:“哼,你取走人家一隻妖眼……唔——唔……!”

“走吧,快走,一目連與我們也是老友,到時候還能再寒暄幾句……嘶——!”鬼切說時直冒冷汗。

安倍柊吾瞟向童子切——已經死死咬住了鬼切的右手——便開口勸道:“行了,童子切。路上穩重些。”

“你別急,馬上就好了。鬼切,來幫忙!”童子切喚道。安倍柊吾見他們忙來忙去,方才在展示櫃中放好了兩把假刀……

“晴明大人您別發愣了,快走。”童子切徑直走向安倍柊吾,挽起二人手臂,拉着二人跑去。

安倍柊吾閉上眼跟着。僅是數秒,童子切那清脆的聲音響起:“到了。”

安倍柊吾睜開眼一看,儼然是通往一目連神社的石階。

“我聽聞早在鎌倉時代,人與妖的居處早已分開了。可如今……”隨二妖踏上石階時,安倍柊吾試探地問道。

“本應是這樣的,柊吾先生。可惜今日事態有變,神明伊邪那美墜入黃泉后墮妖,解除了您當年在邪神八歧大蛇處留下的封印。”鬼切的聲音戛然而止,之後便沉默了。

安倍柊吾不好再開口問,只是隨着二人默默走上石階。

神社前,那披着長袍的神依然如昨日那樣站立着,與昨日不同的便是右眼前纏上的繃帶已然被血染成了黑紫色。

一目連身旁,那是一個長相與大澤健一模一樣的妖怪——若不是它脖長八尺,安倍柊吾未必看得出它是妖怪。

最後是一目連率先打破沉默:“柊吾先生——是這麼稱呼吧?——這位大澤健先生或許有話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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