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脊樑
怒吼的子彈在車廂的玻璃上留下了一個泛着漣漪的彈孔,帶走的則是日本關東軍大尉指揮官板倉至的命。
日軍鐵甲車裏亂了片刻之後立刻就穩定了下來。板倉至的死亡並沒有向板倉聯隊的士兵公佈,但一紙電文還是發到了日本關東軍作戰指揮部,而得到的回電是要求板倉部就地構築防線,等待支援。
連續兩次受挫的日本關東軍銳氣以失,接到這樣的命令自然不會拒絕,他們竭盡所能的在鐵路沿線構築防線,防禦東北軍的鐵甲車,防禦義勇軍,防禦任何可能會攻擊到他們一切。
雪似乎更大了。
除了車廂里的幾個人知道外,沒有人注意到在那漫天的風雪裏單行的足跡,自然也沒人在意那道風雪中略顯悲涼的背影。
一聲呼哨震散了風雪,大黑馬撒着歡兒的跑到了那道孤單的身影前,那身影拍了拍大黑馬的脖頸,翻身上馬,回望日軍的鐵甲車。
良久,他一帶韁繩,漸漸消失在風雪裏,只留下大黑馬的一聲長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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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陳兆龍兜了一個圈子趕回義勇軍的陣地時,十九旅的弟兄們正在幫忙重新構築防線,儘管是護路隊,可畢竟是正規軍,擺弄起防禦工事來自然要比烏合之眾的義勇軍強上很多。
但殘破的陣地還是讓陳兆龍的心沉入了谷底。
彈坑,碎片,被遺棄的破爛衣服和殘肢斷臂,暗紅色浮着氣泡的冰雪,深黑色的老泥……
陳大魁呢?
陳兆龍從沒有這樣迫切的相見到一個人!連續問了幾名傷兵后,陳兆龍終於在鐵路邊找到了陳大魁。
他趴在一副擔架上發獃。
順着他的視線,陳兆龍看到了堆積在鐵路旁的人山。
是人山。
用屍體堆起來的人山。
那些屍體,已經凍硬了。
落在一起擺在鐵路邊就如同超市裏擺放的胡蘿蔔。
陳兆龍默默的走到人山旁,從地上拾起一隻被血跡凍透了的鞋子,陳兆龍將它套在了一具屍體光着的腳上,他不知道這鞋子是不是他的,也不想知道這鞋子究竟是誰的,他只知道,他們都死了,死在了小日本鬼子的手裏。
“受傷了?”陳兆龍的嗓音十分乾澀。
陳大魁不看他,仍舊獃獃的望着眼前的人山:“我聽老人說,為了抵禦外敵而死的人來世都能得好報。”|
“會的。”堅決的無神論者陳兆龍,低沉的說道:“他們來世一定會有好報。”
“托生個好人家,下輩子別拿槍。”趴在擔架上的陳大魁顫巍巍的裝了一袋煙,在青煙繚繞中說道:“來世大魁給你們當牛做馬。”
那悲涼的語調聽得陳兆龍心頭一顫。
“哥。”這是陳兆龍第一次叫大魁哥:“你該走了。”
陳大魁楞了楞,身後的傷兵,已經順着鐵路向錦州撤離,抬着擔架的兩位弟兄表情也略顯焦急。陳大魁眼圈紅了,吧嗒吧嗒的鼓着煙袋:“本來打算讓你跟十九旅這鐵甲車去錦州的,沒想到他們和小日本鬼子抗上了。”
“快走吧。”陳兆龍強笑道:“到錦州好好的休養,聽你說錦州醫署來了很多北平的女學生,各個白白凈凈的,還認識字,你得娶個。”
陳大魁的眼淚突然涌了出來,吧嗒吧嗒的往下掉:“都死了,他們都死了。”
“這是他們的選擇,他們不怪你。”
“你騙我!”陳大魁大吼:“他們是我用槍逼着來的,是我說誰敢後退一步,老子就一槍斃了他們!”淚水滴答,陳大魁道:“如果不是我,或許他們早跑了,跑回家,跑回山裡,找娘們,生孩子,伺候老爹老娘,好好的活着!現在你說他們不會怪我?現在你說他們不會怪我!”
“你真以為他們是你用槍留下的?”陳兆龍怒道:“你總是口口聲聲的說老子一槍斃了你,你斃了哪個?那麼多死屍,哪一個是你槍斃的!沒有!一個都沒有!”長出了口氣,陳兆龍道:“就像你說的那樣,這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接着打,直到戰爭結束的那天。”
陳大魁抱緊懷裏的煙袋,煙袋鍋里的煙葉泛紅。
“馬隊的人也死了,除了小二梁,馬帶弟,三好,和伍大柱的情況我不確定外,其他人死得乾乾淨淨。”看了眼陳大魁,陳兆龍道:“我讓他們沖的,是我讓他們做的炮灰,但我心裏沒有絲毫的愧疚,因為我知道,他們願意這樣,如果真的可以再來一次的話,他們依舊不會有半分的猶豫!”
猛燃的煙葉幾乎烤紅了煙袋鍋,陳大魁咳嗽,咳嗽得撕心裂肺,咳嗽得涕淚橫流。
陳兆龍心如鐵石般的一言不發。
良久,直到陳大魁咳夠了,哭夠了,眼淚也流夠了,陳兆龍才出聲道:“走吧,趁小日本現在沒什麼動作趕快走,免得過會打起來,兄弟們還要分心照顧你。”
陳大魁淚眼迷濛的看了看殘破的陣地和忙碌的戰士們,又看了看堆積如山般的屍體,他梗咽着點了點頭:“找頭驢子托馱着我就行了,馬留下,輕傷的弟兄留下,你留下。”
陳兆龍點了點頭,準備將趴在擔架上的陳大魁抱到驢子上,也正在這個時候,從東北軍的鐵甲車上跳下來三個人,徑直來到了二人面前。
“李副官。”陳大魁打了聲招呼,扭頭對陳兆龍道:“這位是李副官。”扭過身又道:“這是我親兄弟二魁。”
陳兆龍問了聲好,但那李副官似乎沒心思和他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就示意牽驢子的人離開。等到周圍安靜了,那位李副官對兩名跟在他身後的大兵道:“抬陳團長上車。”“,兩名大兵立刻上前,抬起擔架就往鐵甲車上走。”
陳大魁楞了楞:“咦,李副官,你抬我上車幹什麼?”
“送你去醫署。”李副官道。
“去醫署?”陳大魁怒目圓睜道:“你們不打小日本了?”
李副官點了點頭,道:“剛接到命令,為了防止日本人的飛機轟炸和騎兵團的圍攻,上頭要求我們立刻放棄這裏退防溝幫子,馬上就走。”
“放我下來,你們***放我下來!”陳大魁眼珠子瞪得溜圓:“二魁!攔着他們!”
李副官神情冷冽:“陳大魁,你這混蛋老實點,要不是看在你我多年的交情份上,你以為我願意管你這閑事,現在仗打起來了,誰知道那槍子兒什麼時候落在自己頭上?”
“都他媽一樣爹生娘養的,你們撤了?那我的弟兄們呢?他們怎麼辦!”陳大魁怒吼。李副官皺眉,怒道:“閉嘴,你瞎叨逼啥,我都安排好了,兩個人的位置。”扭過頭,他看着跟在一旁的陳兆龍,道:“老弟你也走,和你哥上車,到了溝幫子,我安排人送你們兄弟倆去錦州醫署。”
“我不走。”陳兆龍沒有絲毫猶豫地說道:“把我哥送去錦州醫署就行了。”
“你不走?”李副官皺了皺眉:“老弟,現在不是逞義氣的時候,就算是想打小日本,也得先把命留着,這人死了,可就什麼都沒有了。”
一名大兵跑了過來,道:“李副官,團長找你。”
李副官點了點頭,轉身對兄弟二人道:“你們倆別吵了,是走是留你們快點做決定,我現在去團長那,希望到了溝幫子的時候,能見到你們倆。”
李副官走了。
鐵甲車旁只剩下陳兆龍和躺在擔架上的陳大魁。“二魁你走,我留下。”陳大魁陰着臉道:“你活着,能比我有出息。”
“少扯淡。”陳兆龍道:“你能趴在擔架上指揮弟兄們戰鬥?”
“要個蛋的指揮。”陳大魁怒道:“鐵甲車走了,就咱們剩下的那六七十個弟兄能怎麼樣,就算你指揮出個花來,能把小日本的鐵甲車滅了?能打回瀋陽城去?”
陳兆龍皺眉,道:“你這人怎麼這麼善變,那會都已經說好了,我留下。”
“那不一樣。”陳大魁怒吼道:“那會有鐵甲車在,有十九旅的弟兄們在,最不濟的情況下,你留在這裏也有一線生機,但現在他們要走了,你明白嗎?他們走了,你留在這裏就是個死!”
“哥。”陳兆龍長出了口氣,望了望那路基旁的屍山,道:“你說過,我這輩子打家劫舍欺男霸女,這缺德事兒都做盡了,就算是到了閻王爺那,也得下油鍋,現在好不容易有了個贖罪的機會,你讓我走?扔下弟兄們?”|
“我留下。”陳大魁臉陰得能漚出水:“你比我聰明,槍法比我好,功夫比我棒,殺人比我多……”
“行了。”陳兆龍打斷道:“別廢話,你留下就是個廢物,快滾。”
將身上所有的銀元和大煙土塞在陳大魁的懷裏,陳兆龍對爬上了車的兩名大兵大吼:“你們看住他,這人是李副官的兄弟,要是到了溝幫子李副官找不到他,一定斃了你們。”
嗚~~~
鐵甲列車緩緩的開動了,被兩名大兵死死按在擔架上的陳大魁望着陳兆龍原來越遠的背影嚎啕大哭:“二魁!陳兆龍!你個癟犢子,你個王八犢子,活着,你要活着,我在錦州醫署等你!”
陳大魁看到漸遠的陳兆龍挺直了脊樑站在鐵路旁,就像村頭那棵落光了葉子的大白楊,孤單冷漠的看着那些從壕溝里跑出來追趕火車的弟兄。
嘭!
他單手舉向天空的長槍響了。
隨後寒風中激蕩着他的怒吼:“都他娘的給老子聽好了,誰敢再向前一步,老子一槍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