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秘密兄弟會”
第二天,經過又一輪面試之後我回到家裏。閑起來開始在房間搗鼓衛生,也算是給自己重新整理心情。一直到晚飯時間家裏都沒有人,這引起了我對奶奶的擔心。
阿城告訴我父親在奶奶那裏。他問我為什麼不和父親一起過去時,我解釋說是因為面試以此搪塞過去。我一直等到父親回到家裏之後才出發過去。
我一進病房就看到了阿城坐在一張木凳上,夾着兩臂靠着牆在看手機。奶奶在一旁的床上躺着。
“奶奶沒有問題吧?”我問。
“哦,哦,文哥……”他抬起頭來看我,“沒有什麼大礙,剛吃完粥睡著了。”
“你來多久了?”
“下班過來的,之前是你爸在這裏坐着。”
“你今晚是打算在這裏過夜嗎?明天不用上班?”
“只好請假了。”
“嗯——或者你回去吧。今晚我在這裏看着吧。”
“好,你爸每天早上都會過來。你到時候就算是跟他換班吧。”他爽快的答應了。
我發現這確實讓他感到如釋重負。
阿城離開了,現在病房只有我和奶奶,還有另外一個老奶奶。與其說那是老奶奶,不如說那不過是一個枯了的樹木枝幹。唯有她頭上手指長的稀疏白髮能讓我分辯出她的性別。任何人看見都會感到生命脆弱,宛如乾枯的落葉一吹就碎。
阿城才走了幾分鐘,我就不知道該幹什麼了。原本只是想過來看望一下奶奶,未曾作看班的打算。如今兩手空空在這裏,連充電線都沒有帶。想到自己就這樣輕易地答應了阿城,我不禁有一點後悔。
我翻來覆去看手機,沒有消息也沒有新鮮的東西。我正發愁着看陽台外的黑糊糊的天空,一個女孩拿着一個外賣盒飯走了進來。
那之所以引起了我的注意是因為她看上去和我年紀相當,有着耐看的長相。這時候我才想起她是上次我哭着離開醫院差點撞到的那個女孩。看來她長期在這裏照顧奶奶。
我觀察女孩時有一種獨特的方法。頭髮是我第一個觀察的地方。一來我認為發質的好壞能夠看出一個女孩的健康狀況。柔順的黑髮代表健康活力。干硬分叉甚至白髮都代表亞健康。二來頭髮是否油膩乾淨能看出這個女孩是否生活自律和善於管理自己。三來女孩的髮型是否搭配她個人的整體打扮代表着她是否有足夠的審美能力。這種看法在我看來是屢試不爽的,一般通過頭髮我就可以大概了解一個女孩自己。
她黑亮的頭髮有點髮油,扎了一個馬尾,可以看出來她並沒有經常洗頭。她的臉是鵝卵石一樣橢圓型的,但並不顯長,面帶一些嬰兒的桃紅在兩頰。她的穿衣看上去很樸素,在夏天也套一件黑綠相間的薄襯衫。
坐下來吃外賣的她突然抬頭看了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地移開目光。
“共患難”的情愫在我心裏漸起。她的到來讓這個病房有了一點聲音和生命的氣息。我心情穩定了下來,拿出手機打算找點事情打發時間。
想了很久,覺得在網上下載一本小說的話估計可以打發一整晚的時間。於是我下載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一本我很久以前就讀過的書。一來是想重溫一下,二來是覺得讀一本讀過的書無論何時結束都能抽離開來。
我讀到“托馬斯又說了一遍:‘對,非如此不可!Ja,esmusssein’”時便感覺自己多年的脖子問題又複發了,扭扭脖子聳聳肩來放鬆身體。
我以為自己讀了很久,但當我退出閱讀界面看看手機發現才過了30分鐘。這讓我開始對今晚漫長的時間感到擔憂。
我走到陽台想要重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天已經完全黑透了,在我的下方是成排成列的黑漆漆的房子。百無聊賴的我又一次後悔剛才隨口答應阿城守夜的事。
“你今晚在這裏過夜?”突然一個聲音從我後邊傳來。
我詫異地轉頭看向她,想要再確認一遍她說了什麼。
她又再說了一遍:“你打算今晚在這裏過夜?”
我有點驚喜又有點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剛才在看什麼?”
“小說。”
“什麼小說。”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只能活一次,就和根本沒有活過一樣。’?”
我有點驚喜地問到:“你也看過?”
“我在這裏一年三個月了,沒有這些書我可待不下去。”她雙手插着口袋,若無其事地說到。
“一年三個月?”
“對。”她走到她奶奶的床邊,輕輕地揭開她奶奶被子的一角展示給我看。
我看見她奶奶的左腿已經截肢了。那條腿瘦得大概只有我的手臂粗。任何人看了都會心生餘悸。
她走回來說到:“她已經不能說話和動彈了,但是我感覺她還有思想和感覺。她的瞳孔可以動。你可以理解成植物人。”
在我看來,照顧這樣一個人似乎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更何況是用一個花信年華的女孩的一年三個月青春時光。這看起來,完全是在浪費時間。
我的大腦被這種消極想法阻礙。我皺着眉頭,極力思考,但是想不出話來說。
她的眼神望眼欲穿,告訴我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見對方已經有如此覺悟,我便開門見山。我斷斷續續地說話,來儘可能地表達一種委婉情緒:“你,不覺得在這裏花了這麼多的時間,有點……可惜嗎?”
“我能理解你有這種想法。我的想法其實也很簡單。”她的雙眼低垂,看着燈火闌珊的城市黑暗深處,好似陷入了回憶之中。“奶奶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小時候爸媽就已經分開了。我跟了爸爸生活,但是他很忙,沒時間關心我照顧我。從小到大幾乎都是奶奶在照顧我。可以說,我和奶奶是過着相依為命的生活的。吃的,穿的,奶奶盡了一切努力給我,陪着我成長,讓我從來都不覺得孤單不覺得比誰差。現在只是反過來了,奶奶變成了弱小無助的我,我變成了那個無所不能的奶奶。我只是想照顧她,陪着她,直到生命的盡頭。我知道她還活着,我不想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只是看到空白的天花板,每天只是感到孤獨。我試圖陪伴她走完最後的路。”
“可是這麼長的時間……你的工作和生活怎麼辦?”
我本還想說“何況,你不知道盡頭在哪裏。”這樣的話,但是被我吞下去了。
“沒有辦法,我之前還留有一點積蓄,足夠我繼續活下去。”她繼續說到:“最初的幾個月時間,我家裏的人也有來過,然後他們變成輪番看望。後來時間久了,探望的頻率越來越低,很久會來一次。漸漸的,他們好像已經忘了奶奶在這裏了,或者是已經當奶奶已經不在了……”
我扭轉頭看了一下那張病床躺着的生物,內心也產生了這種想法——這已經沒有意義了。隨之又覺得這種想法很殘忍,很不道德。我過了幾秒才回過神來,然後說道:“你很了不起!大部分人都只是嘴上說著珍惜和感恩,沒有誰真正做得到。”
“你不必這樣誇讚我,在我看來這件事很普通。”
“你每一天晚上都在這裏?”
“你看到床邊那張摺疊床了嗎?那是我睡覺的地方。”她手指了指那個方向。
“我想我真該向你學習的。”
“得了吧,一直恭維別人是會遭人嫌棄的。”
“噢,我只是在說事實。和你相比之下,我感到自慚形愧,我在這裏並非出完全於我本心。”我抬頭觀察了一下她的臉色,想給自己多做一點解釋以不至於討人厭,“我的意思是,我不是主動做這件事的,而是基於一種責任感。”
她好像並不感到意外,低聲回應了我。
在一個我看來更為神聖高尚的人面前,我彷彿想要進行一番懺悔。我說到:“我之前還因為來醫院看望奶奶而和自己的父親吵了一架。說來也是諷刺,我還把我爸說得哭了。”
我把來龍去脈說了給她聽,添油加醋的加上了自己的主觀情緒和思考。
“我這麼聽下來,感覺你父親只是不善言辭罷了。我看到他每天都在這裏,從早上到傍晚。”
“是的,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
“那你現在是可以做點事情去補救的,為什麼不呢?”
“說出去的話是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他都讓我滾出家去了,我還有什麼理由留着呢?我心裏只是想快點找到工作自己出去生活,再也不回來。”
“你這個想法感覺很孩子氣。這是小孩子才會想的。而且你很矛盾,你是理解他的,可是你卻不能做到寬容他。你覺得你沒有理由留下來,可是你現在也還住在他的房子裏不是嗎?”
她的話簡單直白,從不拐彎抹角,這像利劍一樣刺中了我的要害。
她繼續說到:“《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裏面就有這麼一句話——‘懲罰一個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的人,是野蠻行徑。’”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道理我都懂,但是我說不清楚。”我企圖這樣來保護自己的尊嚴,“傷口一旦破開來了,就算補上還是有個疤。我知道自己有問題。有時候我覺得我就是個天煞孤星。我從小就是這樣,每一個和我很玩得來的人,最終都會變成我憎恨或者遠離的人。”
我用右手掰着左手的手指,數着這些人。“小學最好的朋友和我打了一架,直到多年以後我們在一個飯店才和好了。初中時的好朋友,我因為拒絕成為小混混沒有繼續和他玩下去。高中……大學……”
我說完這麼長的話才覺得自己有點不顧她的感受在自言自語。“我好像說得有點多了。”
“噢,不會,我只是在思考你說的話。”她側着頭思考,露出了自己美麗的下顎線。“我想是你太重感情了!因為這些事情其實人人都會有的,只是大家根本沒有記在心上。而且聽下來,小學的,高中的,你都已經和解了。大學的那個只是沒有以前親密了,這是正常的事情。中學的是因為他人品有問題,你遠離了他罷了。這樣說來並沒有多大的不妥,你沒有做對不起對方的事情。只不過是你們開始走向了不同的道路罷了。”
“你太會說話,讓我不知不覺認可了你的說法。”
“我只是在說事實罷了。如果一個人從小到大都和別人沒有爭吵沒有問題,只能說明這個人很圓潤或者就是妥協型的人。但是你明顯是屬於有自己想法的人。”
“你有和別人爭吵過但是最終沒有和解的人嗎?你爸媽在你小時候離異,丟下你自己一個,你不恨?”我側着臉龐看着她。她的目光看向遠方。陽台的燈光打在她若有所思的臉龐上,留下了思考的陰影。
“小時候我有過這個階段,會想不明白,會把一些事情怪罪到這個事情身上。可是等我後來長大了一些,我開始理解他們。知道他們也是想要自己的生活過得好一些,想要自由。我就會開始釋然。何況,如果他們兩個人帶着憎恨和厭惡只是因為我而留下來繼續過一輩子,那我想自己也會因為這樣而變得更加痛苦的。我會覺得壓力很大,反而變成了愧疚的那個人。”
“你有很強的同理心。”
“是的,我一直都是這樣覺得的。”她做了一個古靈精怪的表情,“如果人人都有我這麼強的同理心的話,世界肯定會變得美好!”
她的這個臭美表現終於讓我感覺和她拉近了距離,也讓我們從沉重的話題之中脫離開來,轉移到一些輕鬆的話題上。我發現她擁有阿城那樣的人間魔法——樂觀和幽默感。
我笑着說到:“這個時候你倒是一點不謙虛了。”
說完俏皮話讓她感覺很得意,她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個甜美笑容。她臉上露出的可人酒窩在暗黃的燈光下把我迷住了,那宛如天上的明月。
我問到:“你知道我最喜歡《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裏面的哪一句話嗎?”
“哪一句?”
“‘惟有偶然的巧合才會言說,人們試圖從中讀出某種含義,就像吉普賽人憑藉玻璃杯底咖啡渣的形狀來作出預言。’”
她心領神會,回答我說:“這句話好像很適合我們現在!”
我樂呵笑道:“我們現在應該是秘密兄弟會的成員互相發現了彼此!”
她伸出三個手指做着收錢的姿勢說到:“先來交點會費?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