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熟悉的陌生人

和小峰哥道別以後，我特意找了個地方排了一個小時的隊伍做了核酸。這樣我明天就可以去看望奶奶了。我不知道這是出於什麼心理，當這件事不是責任的時候我反而很願意主動去做。

下午三點多，我回到家裏。家裏空蕩蕩的沒有人。貓咪在沙發上獨自睡覺，見我回來也只是抬頭瞄了一眼。

在我洗完澡從浴室出來時，貓咪已經蹲在門邊等候我。它全然不顧我的腳上有多少水，只是使勁地蹭着我的腿。它在試圖撒嬌讓我給它一點零食。

它走在我的前面，喵着嘴叫喚我。它放下了淑女般的矜持，小步快走，不時回頭看看我的腳有沒有跟在後方，領着我一路走到了哥哥的房間。房間半掩着門。它用頭輕輕頂開，回頭看向我，不停地發出嬌嫩欲滴如嬰兒的叫聲。

在平時，我是不會走進這個房間的。實際上，自從初三那年，我就再也沒有和哥哥說過話了。如今數來，大概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和他吵架的原因可以簡單歸結為：家裏只有一台電腦。原本我們商量着每人一個小時，但是有一天他打破了規則，自己連續佔用了多個小時。我表達不滿之後對他發起了挑戰，關掉了他的電腦。他因此打了我一頓。

我從那以後再也沒有和他說話。他對此也無動於衷，這樣就可以無視規則長時間佔用電腦玩遊戲。儼然像是某國自己制定規則又通過暴力強權的方式讓自己遊離於世界規則之外。在我現在看來，更為遺憾的是，父母從來沒有介入去解決這個問題。在時間的發酵之下，當初的小裂痕如今已經變成東非大裂谷。

我走進他的房間。

這與其說是房間，還不如說是雜物房。哥哥已經有兩年沒在這裏住了，即便身處廣州他也一直在外租房子。我本以為那是他談戀愛的緣故，但是後來的某一天他在飯桌上說出了原因：在家裏的這個小房子裏住得一點不舒服。

這個房間很小，只比一張床大一點點。它原本是一個浴室，置於廚房隔壁。唯一能獲得陽光的窗口是一個置於房頂的通風口。那裏本來裝着一個排氣扇，但是因為廚房油煙倒吸嚴重而被封了起來。

房間的床是懸空的，用一個梯子連接下來。下面的高度大概只剛好夠他站直身子。房間裏面貼的是灰黑色的牆紙，更增添了房間的陰暗。也難怪桌子旁邊佈滿了LED燈帶。

他衣架上的不是衣服，而是母親懸挂的干腐竹。下方則成為了貓糧的存放點。我在那張旋轉辦公椅坐了下來，想要感受他坐在這裏的感覺。我才坐了幾秒鐘，就感覺小小的房間裏面四堵牆好像一張深淵巨口要向我壓來。

我料想：一個人在黑暗的環境之中久了，必定也會心生厭煩和消極的情緒；一個人在矮小狹隘的環境之中久了，必定會像入網的魚想要魚死網破的掙脫出去。

我看見了衣架上方放着的幾個筆記本和一些專業書籍。我站起來，拿出手機打開燈照看着這些本子。我像小時候偷看他的東西一樣，先記住物品擺放的位置和角度。

無論多麼細微的差距都能被他發現。彷彿他不是把東西用完隨便放到一邊，而是在想方設法放下陷阱。我記好本子的擺放位置，然後輕輕拿出一個筆記本。這是一個日記本，他初中的日記本。

這是2005年的日記。

我打開第一頁看到“今天和爸爸媽媽還有弟弟去吃了很多好吃的東西……”

我知道偷看別人日記並不禮貌和道德，

但是那一天，沒有人知道這件事，除非我將它說出來。

裏面記錄了他中學時期的事，有很多次提到了“弟弟”這個詞。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像現在這樣一句話不說，宛如陌生人。

哥哥可能是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朋友。在我和世界有接觸之前，我只能跟着他到處去玩。小時候我是徹底的跟屁蟲，無論他去哪裏我都要跟着去。

但是當他上小學之後，他總是想方設法要甩開我。他交了新的朋友，開始把我視作一種阻礙。我記得有一次他求着讓我不要跟去，一邊說還一邊流下了淚水。我至今仍然不知道那是演技還是真情實感。

更讓我刻骨銘心的一次是中午時他答應了和我一起去，但是當我睡了一個午覺起來卻發現家裏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那可能是我第一次遭到了背叛。

我不知道這是否影響了我之後和人交往的方式——每一次，當我感覺我和誰變成了無法不談，非他不可的好朋友的時候，我就感覺自己在對方心裏不過是可有可無的普通朋友。那種失望一次次地打擊了我，讓我對朋友關係總是持有悲觀的態度。

我又突然像是打開了任督二脈，想起了自己討厭秋天的原因。在那一兩年的時間裏面，弟弟住在母親的鄉下，哥哥出去上學，家裏只有奶奶照看我，而我沒有朋友。我在那些秋天的傍晚一直看着遠方哥哥放學回來的路。秋天的晚風有一種蕭瑟微涼的傷感。這種傷感的風從我小時候坐着的防盜鐵窗里吹過，至今還在吹着。

我讀着他的日記。

“2005年5月7日

我和弟弟在草地上用麻布和草搭了一個小基地……後來我們去別的地方玩，回來的時候發現我們的帳篷被其他人破壞了。今天真是倒霉的一天。”

下面是老師寫的評語：

“嘉武：你的課餘生活非常的豐富。雖然你的‘小基地’被別人破壞了，但是你和弟弟一起搭建‘小基地’的快樂，是沒有人可以破壞的。你說對嗎？”

我看到這裏竟然感動地起了雞皮疙瘩。他中學時期竟然有一個這麼細心負責的好老師。他的日記本上隔三差五就會有老師幾行字的評論和引導。那個老師的字寫得極其漂亮，是鏗鏘有力的筆法。

……

“2005年5月21日

今天是弟弟的生日……”

這寫的是我。那天是農曆4月14日。但是很快我就發現了裏面充滿了謊言。

“我想了很久給他準備什麼禮物。最後決定寫一張生日卡……”

——謊言！我從來沒有收到過生日卡。

“我和爸爸到蛋糕店拿了巧克力蛋糕回來。”

——謊言！父親從來不會做這種事情。我小時候只吃過一次蛋糕，是當時和我們玩得很熟的隔壁家阿姨買的。

謊言！全是謊言！我搖搖頭把他的日記本小心翼翼放了回去。一旁的兩個很小的口袋筆記本引起了我的注意。筆記本和手掌一樣大小，看上去已經被翻過無數遍。書封是亞麻布包裹的硬書皮。書脊從上下兩邊裂開來。裂口幾乎要重合到一起了。

上面寫着“2017”。書角早已經被浸汗的拇指頭摩擦了上萬遍，微微泛黃而且上翹。我打開扉頁看到五個字：“人生而為己”。

我蹙了一下眉，思考着這句話的意思——為自己而活。這是我曾經得出過的結論。筆記本中間是工作的內容，是他曾經寫過的工作筆記。

自他小時候開始，家裏人就一直稱讚他能寫一手好字。據說每一個老師都表揚過他的字跡清秀整潔。如今他本子裏面的字跡瀟洒飄逸，和他中學老師寫的幾乎一模一樣。

筆記上面還有很多插圖，用來表示拍攝的手法和技巧。連我這個門外漢也能夠看清楚想表達的意思。儼然有《哈利波特》混血王子筆記本的神奇，只要看了就能有收穫。

我一直翻到了中間，看到另外一句人生箴言“學會自己過。——2019年”

那一年是他離開家的年份，自從那之後，他就很少再回來，這也是為什麼後來這個房間變成了一個儲物間的緣故。

我把這個筆記本放下，拿起了另外一本。扉頁是“十誡”，那是他給自己的戒條。幾乎每一條也適合用在我身上。“6拒絕白日夢，不思進取，逃避現實”

我看到了後面的每一條都用鉛筆打上了“”。

看來之後的他認為自己已經完全擺脫了這些缺點，並且成功做到了。

我再往下翻看，接下來的東西把我嚇得愣住了！

竟然是寫網絡小說的筆記。我看到了一個龐大的武俠小說故事、章節主題內容，還有一張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網絡圖。

他說的白日夢，是這些嗎？

我很好奇他最終在這條道路上走了多久，又達成了什麼樣的成就。我不禁感覺到有點動容——世界上真正行動過追求夢想的人並不多。我曾經也幻想過很多次，要去成為一名作家。每一次我看完一本書，我都像充滿了二氧化碳的汽水。但每一次，我都泄氣了。

我猶記得，當我讀完《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時，自大地搖着頭認為自己也可以寫出這樣的故事，自己不過是欠缺一個像作者塔拉那樣完美的結局——讀上哈佛牛津來給故事增添美感。

很顯然，我是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我從未真正開始去做那些事，只是在活在幻想之中。

我總是以為自己是世界上少有的“覺醒者”，知道社會是一個不停翻轉的齒輪，知道人只活一次，知道人生不過是如夢一場。

我像那些失敗的後來者，以為自己在開拓一條新道路卻發現自己正走在別人走過的道路上，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我不確定，如若我開始一次那種尋夢之旅后失敗了，自己還能否回到平凡的工作崗位上。

我心情複雜，像是打翻了的顏料盤，多種情緒混合在了一起，變成了奇怪的顏色。我想到我們曾經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多年，現在我已經不了解他了。這些年他經歷過什麼，思想轉變過多少次，我一概不知。

我想起來小時候他就表現出的天賦——在沒有讀學前班的情況下上了一年級還能領先其他人；擁有一手人人誇讚的筆跡；能通過模仿畫出任何卡通動漫；他甚至能在一張白紙上構建一個桌游。

我躺在他的旋轉椅上，回憶着那些他在家裏留下的痕迹。他剛畢業那幾年，也是我還在讀大學的那幾年。他總是藏在家裏不出去工作。後來聽說他想要成為漫畫家，我也看到過他像日本漫畫家那樣用無數的紙張畫出了很多頁漫畫。今天才知道了他還曾經寫過小說。

我覺得自己對他了解甚少。我不敢再翻看了。我心情五味雜陳——又是佩服他做過的事，又是感嘆他的經歷，又是好奇地想要了解他，又是害怕了解他。

我留意到桌子上反扣了一個相框，裏面是一張別人結婚的合影照片——他站在照片最邊上。照片背面寫了兩行字，表達了感激和鼓勵的情意。

看到署名我一下子明白了！這個女孩是他的初戀！我小時候和她還有哥哥一起玩過網絡遊戲。那時候他一直幫她練級或者是弄裝備。那時候我還不太懂什麼是戀愛，但是我能感覺出來他喜歡那個女孩。

儘管前面我所看到的東西讓我感覺他已經變化了很多，但是當我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卻感覺他的初心從來沒有變過。

我想起曾經在一段很短的時間裏面，我們是無話不談的兄弟。我知道他喜歡的女孩是誰，他愛的歌手是泰勒·斯威夫特，他喜歡的籃球明星是德懷恩·韋德……

如今我坐在這陰暗矮小的房間裏面，只覺得：我很了解他——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