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車廂內乾淨明亮，坐墊柔軟舒適，他們曾多次乘坐這輛馬車去往郊外出遊。辛勞的馬和車夫都沒變，還是伊麗莎白和喬，甚至連車廂里的味道還是熟悉的松油和百合的混合。
“我就猜想你會不會在那裏，所以我還沒過橋的時候就探出身來四處張望，果然就看到了你。我知道你一定會去那的，只是或早或晚。你知道嗎，你不在的時候我常去那裏閑逛，幻想着你哪天會不會偷跑回來。噢，我當然不是猜想你會當逃兵，我只是總會覺得你會出現在那裏。你敢相信嗎，我和在河邊釣魚的老人們交上了朋友，他們說我是被他們釣魚的毅力迷倒了才每天都要過去。”
瓊·巴特勒就像往常一樣攬着勞爾的手臂和他擠在馬車裏，她與勞爾興高采烈地聊着閑。她又說又笑，音色甜美而清脆，還不時側身轉過頭觀察着勞爾的神情，想知道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樣快樂，有沒有被自己的笑話逗笑。
“我自顧自說了太多是不是，我太嘮叨了。”
“不，怎麼會。我喜歡聽你說話，聽你說話能讓我放鬆。”
瓊望向他的臉，確認他是否在撒謊，然後把頭依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就像往常一樣。瓊閉上嘴巴，眼淚卻從她的眼眶裏冒了出來。“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瓊拼盡全力阻攔着奪眶而出的眼淚和憋在喉頭的話。
勞爾注意到她右手中指的鑽戒，這無疑正警告着勞爾他們此刻的親密無間已是極不合適的，他們不再是孩子了。
“你去哪裏了呢？”
“我剛從市集上買了一些新鮮食材，還有一些鍋碗瓢盆，現在要回家了。”
“對了！你一定要嘗嘗我做的肉鬆玉米南瓜派，我保證我做的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是我自己研究改良的配方。你吃過晚飯了嗎？來我家吧，我找人和斯圖爾說一聲，讓他儘早安排人準備起來。”
沒有給勞爾拒絕的時間，女人起身掀開門帘探出頭去和車夫交代了一番。然後又坐回勞爾身邊，再次挽住了他的手臂。
“好了，你一定要來我們家用晚餐了。我剛剛想到我們可以在待會路過唐寧街的時候去樊塘為你購置一些衣服。不？…”
“不用…”
“不，這位先生，你永遠沒有權利拒絕我。”
“瓊，謝謝。我的口袋並不寬裕，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況且，我不太喜歡時髦的衣服，它們很漂亮，但過時得也很快。”
“那我們就去平民的服裝店。就算是尋常衣服，我有自信我挑選的衣服，只要穿在你身上也一定會比別人得體。”
勞爾無法拒絕瓊的盛情，兩人只好繞道去了曼徹斯特街一家不起眼的男裝店。
店面老舊而腐朽，勞爾領着瓊一踏進去，各類布料皮革的味道迎面撲來。瓊不禁皺起眉頭，趕緊捂住了口鼻。
“不好意思，先生女士，店裏剛剛購進一匹皮革，難免有些味道。”
“只是鞣劑的味道，對人體無害的，別擔心。”
“是的，先生。兩位想要挑選什麼樣的衣服？”
“只要簡約，耐穿，一點不時髦就行。”
“別說笑了，勞爾。我們自己挑選就好，謝謝你。”
瓊快速走過一排排掛滿男裝的衣架，利落地從中挑出她勉強可以接受的衣服，然後像一位年長的女性那樣拿着衣服往勞爾身上比着大小。
“你長高了，更強壯了，皮膚也黑了。天，那些舊衣服你肯定早就穿不下了，
真不敢相信你身上那件還能扣上扣子。”
“這套衣服和鞋子還是我軍隊裏一個朋友送我的。瓊，你變得持家了。”
“可以這麼說，.我最近才意識到我討厭別人從我身上掙他們不該掙的錢，自從我有這個想法后我可省了不少開銷。斯圖爾的衣服幾乎都是我挑的，他母親高興極了，說我比她的眼光還要好，但我猜她是因為我的節省才高興的。”
勞爾逛到一處專區，那裏碼放的衣服布料上等，款式復古，價格昂貴許多。他很快發現裏面有幾件很眼熟的衣服。
“好了，跟我來，我們先試一試這些。”
勞爾跟着她去了試衣間。試衣間在店面深處的大廳里，大廳里有兩個相對的復古鏡子，鏡子的質量和店面出售的衣服一樣不上檔次，鏡子的黃銅邊缺損斑駁，好在鏡面還算乾淨、完整。
不得不說瓊是了解勞爾的喜好的，而且考慮周到。她挑的衣服多是基礎款式，顏色以深色為主，不用頻繁清洗。
“我必須承認，這些衣服穿着都很舒服，而且合身，非常對得起它們的價格。”
瓊的臉上揚起驕傲而滿意的笑。她走到勞爾面前，把手搭上他的手上，那雙明亮的眼睛仔細地掃過勞爾的臉頰的每一個角落。
“天啊，勞爾…”，瓊突然像是泄了氣一樣，沮喪而無奈地把頭埋在了勞爾的懷裏。她的雙臂樓主勞爾的腰，“為什麼你不能告訴我一聲？為什麼不能為我寫一封信？為什麼不讓我幫你呢？我們原本是要結婚的，是要成為夫妻的。如果我們真的結婚了，你也會這樣對我嗎？”
“勞爾，我原以為你是喜歡我的。我以為我會和她們不一樣，我早就做好了為愛情結婚的準備，做好了成為你的妻子的準備。如果，如果你為我寫了一封信，我絕不會答應撤銷訂婚。“
“只有你的厭倦和疏離會讓我離你遠去。”
勞爾低着頭，他的雙手垂在身體兩側。
“這不是那麼簡單的，瓊。戴維斯是你更好的，正確的選擇。”
“不，這一切都是關於你的。我唯一關心的是你怎麼看我。”
勞爾看着那雙充滿困惑的雙眼，他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你並不愛我，我說的對嗎？”
他沉默了幾秒才開口說道，“我喜歡你，但我不能說那是一種愛。”
瓊抬頭看向勞爾，她審視着他的態度，隨後挑起了她漂亮的眉毛。在那一瞬間勞爾就開始後悔自己不該如實相告。
“噢，所以你當初喜歡我，並且向我求婚了，然後意識到你只是喜歡我，而非愛我，便一句話沒說就跑去參軍了？你的意思是，你寧願去戰場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子彈擊中還是被炮彈炸死，也不敢跟我說一聲你後悔求婚了？”
說到最後，瓊一把推開勞爾，憤怒地質問他。刺耳的話語折磨着勞爾的神經，但勞爾無法反駁她，更不想解釋什麼。
“你，你知道嗎，你是個該死的懦夫！膽小鬼！…我不在乎你有沒有錢，有沒有爵位，好工作，柴爾德先生是否喜歡你，會不會給你大筆遺產，我母親有足夠的錢夠我們兩個人生活。房產，汽車，這些都不需要我們擔心。我一直在等你！”
“我馬上就要26歲了。我的那些朋友一直等着看我的笑話，但我也不在乎，一點也不。你能活着回來就是我唯一的願望。你沒有告訴我就離開了，你回來以後也沒有說，還是我偶然知道的。你說你會拜訪我，不過我覺得那也只是你敷衍的客套。勞爾你，你比你自己想的要太虛偽可憐了！”
瓊的脖頸和臉頰因為激動和憤怒而漲紅，她的雙眼憤恨地注視着勞爾，因為激動的動作而流下淚水。勞爾躲開她充滿指責的眼神，他正感到頭皮發麻，不禁他恨不得立馬飛奔出去。
“是的。”，勞爾突然直視起她的眼睛，他用低沉而清晰的聲音說道，“我是膽小鬼，我逃走了，我很抱歉，瓊。但是，當我在那裏好幾次差點死掉的時候，我的腦子裏面沒有出現過你，也沒有出現任何人，也沒有出現任何我想在死前做的事。我不知道如果能活着回來我都渴望做些什麼。所以我猜想我，我從未為自己活過。我不想再過這樣的人生了。”
“那或許你應該死在那裏，因為你別無所求了。”瓊的嘴唇一字一句吐出殘忍的話語，勞爾卻十分認同。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抱歉我不辭而別，抱歉我對你的種種傷害。謝謝你幫我挑選衣服。”
一股強烈的陌生感衝擊着巴特勒，所有跡象都在指明勞爾不再是她的那個勞爾了。他的外貌不再像以前那個男孩了，他從不會像這樣說話，他從沒說過這樣的話，他從內到外完完全全變成一個她不認識的人了。
“我幾乎認不出你了！”瓊在心底委屈地喊叫着，她給勞爾的最後一滴淚水從眼眶鑽了出來。
“站住！“瓊叫住向外走的勞爾，她的語氣疲軟下來。
“我母親，在東區郊區為我留的那套小房子，我應該不會用到了。如果你無處可去，你可以去那裏。房子鑰匙你知道在哪。我猜晚飯你不想和我們一起了，但至少把這些衣服買回去，就算我沒為你浪費時間。”
勞爾拿起衣服往外走去，他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望着瓊的背影。
“瓊，你關照我的生活，擔心我的冷暖，為我挑選合身衣服，像母親一樣對我發號施令。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也許是因為你年長於我，也許是你天生母性強大，也許是你想在鄧菲去世后替她彌補我，你對我來說就像是母親一樣的角色。但我必須說，我厭惡我母親。”
“對不起，瓊。你越像她，或者越想成為她，我就越覺得噁心。”
推開嘎吱作響的店門，勞爾從刺鼻的空氣中逃離出來。門外熟悉的煤炭味令他情緒高漲，他的心臟砰砰地跳動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