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第十二章
047
“哥哥。”
“嗯。”
“哥哥。”
“我在這裏。”
“甚爾。”
“……嗯,我在這裏哦。”
048
短暫的冬季猝然離開,春天來到了這座亞熱帶城市。
氣溫上升得很快,我立刻換上了春季校服,把沒戴幾次的圍巾收進了衣櫃。
卧室的書桌一向被我整理得很整潔,除了日常用的工具書和一盞枱燈外,還放着離開日本前拿到的和夏油一家拍的全家福,還有……生日那天甚爾送給我的裝有雪的玻璃瓶。
甚爾最初說那是雪,我以前生活着的青森縣的落雪,然後又改口輕飄飄地告訴我那其實是他從水龍頭接的水。
讓我別在那裏自作多情。
我把頭髮束起來,背着書包走出卧室時,意外地看到正在廚房煮早餐的甚爾,而原本應該在廚房的鐘點工則拿着吸塵器打掃衛生。
“你還會做飯?”
禪院甚爾這個人給我的印象是非常粗糙而不拘小節的,一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在廚房裏彎着腰煎雞蛋的樣子實在有些滑稽,更別提他圍着的那件淡紫色圍裙了。
“出門在外總還是得掌握些活命的手段吧。”
甚爾一邊回答,一邊把蛋黃煎至金黃的雞蛋放進白色的碟子裏,甚至在碟子上放了一塊西蘭花。
……
煎雞蛋、牛奶和全麥麵包被甚爾擺在餐桌上,我沒有拿起餐具,而是把手交疊着放在鋪着桌布的餐桌上,看着坐在對面的人。
我問他。
“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在和禪院甚爾相處的過程中,我會無數次地提醒自己——我們是以金錢為基礎構建的關係,不要妄想得到更多的東西。
同時……這也讓我很安心。
只要付出等量的金錢,就可以安心地享有對方的陪伴,沒有比這更穩定的相處模式了。
“沒有,為什麼這麼問我?”
甚爾一口把一整個煎蛋塞進了嘴裏,然後把手裏沾上的油摸到潔白的餐布上。
我低着頭,看着白瓷餐碟上的煎蛋,眼裏只有金黃與白兩種色彩。
腦內思緒混亂,我知道我在思考,但完全不知道自己思考着什麼玩意。
實際上,最近發生在甚爾身上的變化都讓我覺得有些害怕。
他最近吸煙的次數變少了,一個月前鐘點工把陽台的垃圾桶移走後,他就把煙頭全扔到陽台的花盆裏,全然把土陶花盆當成了煙灰缸。後來花盆也被搬走,他就不怎麼吸煙了。
他最近常常外出,我從學校回到家后他才匆匆趕回來,說是去散步了。
這些都讓我感覺,他很快就要離開了。
該怎麼辦呢?我還能再給他什麼呢?
我能付出的只有鈔票——從那個拋棄我的家裏拿到的鈔票。
“沒有胃口嗎?還是對我做的食物感到不放心?”
“可能是因為天氣的緣故吧,我不太喜歡春天。”
“騙人吧,是怕我在裏面下毒然後把你的錢捲走跑路吧。”禪院甚爾解決完自己的早餐,翹着二郎腿,背靠椅子看着我。
“錢這種東西——”
“那就翹課吧,隨便找個什麼地方去玩玩,放鬆心情。”
我眨眨眼,搞不清楚為什麼甚爾突然得出了翹課這個結論,他該不會覺得我是因為升學壓力而心情不舒服吧。
我拿起碟子旁的餐叉,嘆了一口氣。
今天有樂器考核。
“好啊,甚爾陪我隨便走走、散散心吧。”
反正我的中提琴拉得那麼差,肯定是不及格啦。
049
我給了額外的工資,正在晾衣服的鐘點工接過錢,用菲律賓腔調的詭異英語幫我跟學校的老師請了病假。
脫下校服,換上剛購置的春裝,就這樣在工作日乘着巴士在香港亂兜圈。
我喜歡看着上下巴士的人,而甚爾則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望着外面。
巴士上來了一個穿着我們學校校服的人,我不敢抬頭怕被同學發現自己逃課這件事,於是歪過身子,把裝在包里的一本文庫本拿出來假裝在和甚爾分享上面的內容。
公交車內有些悶熱,帶着春天的一股潮氣,車窗玻璃都矇著一層水霧。
甚爾注意到我的舉動,於是也順着我的意思把視線由窗外投到我手中的書上。
“巴士上有學校的同學,我不想被他發現。”
我位置旁就是過道,而那個同級生就站在前面不到兩米的地方,我拿着書擋臉的同時,只想盡量往甚爾身邊靠,畢竟他座位面前有塊廣告版,剛好可以擋住我。
一隻乾燥而寬大的手覆在我的左肩上,他也側過來和我一起看那本我隨手拿的文庫本,顯然是沒能理解我的意圖。
大佬,我不是想和你看書啊,我只是想擋臉而已。
——那句話差點脫口而出。
“我想我會在十五歲那年死去……這本是什麼破小說?”
甚爾把寫在目錄前的那句話念了出來,有些文字看上去挺好的,念出來我就覺得有些矯情和中二了。
然後又反應過來,我隨手拿的那本書出自於我哥哥的筆下。
好幾年前我在青森縣的街道上見到了渾身是血的哥哥,那是他去世前三天,那年他剛好十五歲。
我現在也十五歲。
“大概是個十五歲的臭屁小孩寫的吧。”
假的,隨口說的,我根本不清楚我哥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死前留給我的只有一個浴血的、乖張帶着戾氣的身影——就像颱風夜時的禪院甚爾。
甚爾奪過我手中的書,翻到作者介紹頁,看了眼書上的照片,又看了一眼我的臉。
“這是你哥吧,這個叫羽原憲真的小子。”
我沒有回答他。
甚爾伸出手輕輕拂過我的下眼眶,然後是我的鼻子。
他的手指很粗糙,拂過我的肌膚時驚起一種莫名的癢意。
“眼睛其實不太像,你的眼睛更圓一些而且更大,但是鼻子幾乎是一模一樣的。”他的食指點在我的嘴唇上,我不自覺地往後一縮,而甚爾卻很沒品地露出一個嘲諷意味的笑,“為什麼要後退?我又不會做什麼。”
“我只是覺得,你的嘴唇和你哥哥的很想,都是薄唇。”
“我和你哥哥長得倒是一點也不像。”
不對!我剛剛是為了什麼要假裝看書來着?
轉過頭去,站在離我一米不到距離的同級生也在望着我看,與我眼神對視時有些閃躲,嘴巴微微張開,大概是想和我說些什麼。
救命啊!
我立刻拉着甚爾在這一站下了巴士。
050
這一站下車就是太平山腳下,外地人來旅遊、情侶拍拖約會都喜歡來這裏。
當然,十四五歲臭屁男初中生的顏色笑話也喜歡提這裏。
工作日的太平山並沒有多少人,大家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像我這種曠課的和甚爾這種特殊職業的人,就無畏什麼工作日休息日的區別啦。
一個人65港幣就可以體驗雙程纜車,到達山頂后俯瞰下面的香港,這樣的高度看下去像是建造遊戲裏的城主一樣。
山頂的石頭上刻着情侶們留下的字,訴說著綿綿而又不知真假的愛語。
我隨手拂過上面的一個名字。
而甚爾則是興趣缺缺的模樣,走路走出了弔兒郎當的步伐,然後直接整個人卧倒在道路旁的石椅上。
一個人就霸佔了一整條石椅,既沒素質也不體貼。
甚爾告訴我,他最近經常外出散步,光是太平山就逛了好幾次。
“你以前出去賣的時候,也是這樣對待自己的主顧嗎?”
“以前的主顧啊……那當然是得溫柔一點、體貼一點,當然還得露出得多一點才行。”
甚爾挪了一下自己的位置,給我讓出了一些空間好讓我坐下。
“我和你的哥哥完全不像啊。”
剛剛在巴士上,他看到憲真的照片后也說了同樣的話。
“第一眼看過去,其實特別相似。”
臉上同樣有血,同樣是一身戾氣,最重要的是——同樣的擁有一副將要死去的人的面孔。
像是內部死亡腐朽的樹木,眼睛裏沒有生氣。
“可是,現在看過去就越來越不像了。”
“但即使完全不相像,走到現在這一步,我也不能失去甚爾了。”
有幾個孔的樹葉掉在他的胸膛上,我把樹葉拂去,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話。
絮絮叨叨地說著一般不想被別人知道的心語,關於我的親生父母,關於我在別人的家庭里成長的童年,關於我的哥哥,關於我十五歲死去的哥哥。
我不知道甚爾有沒有認真聽,也許他只是按着他以前培養出來的職業習慣,去假裝認真聆聽女人的抱怨。
“我今年也是十五歲啊。”
“你不會死的。”
甚爾的話把我嚇得一個激靈,我感覺身體僵硬了,懷疑他已經知道了我的秘密。
“你不會死,因為我在這裏——我還得靠着你給我的‘零花錢’才能活下去。”
原來……並不知道啊。
只是一些用來騙女人的安慰話,騙女人的甜言蜜語罷了。
“你跟以前的主顧也是這樣甜言蜜語的嗎?”
“你和她們不一樣。”
——出現了,騙女人的甜言蜜語裏最經典的一句話。
“那我和以前那些主顧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呢?”
我用一隻手撐在石椅上,歪過身子問他。
“以前的主顧,你知道嗎?以前有個女人,她和你一樣也喊我哥哥——但是是在別的場合喊的。”
我猜得到,那大概是在床上吧。
051
我實際上也只在最初喊甚爾為哥哥,後面就直接用名字稱呼他了。
但我今天突然又想這樣稱呼他了。
“哥哥。”
我輕聲說了一句,慢慢俯下身子。
“嗯。”
我感覺甚爾的回應太敷衍了,於是又喊了一聲。
“哥哥。”
“我在這裏。”
我俯下去,最後整個人趴在他的上身,臉側是溫熱的軀體,以及隨着心跳起伏的胸膛。
我感受到了甚爾的心跳。
“甚爾。”
“……嗯,我在這裏哦。”
明明才是三月初,香港的春天實在是太熱了啊。
052
就像是心臟被繩子綁住的感覺,綁得並沒有多緊,但剛剛好可以感受到束縛的存在。
禪院甚爾想抽支煙緩解內心的煩悶,在口袋裏找不到煙盒后才想起自己做出的戒煙的決定。
羽原沙也加最近天天晚上回來就把自己悶在房間裏學習,說是要準備升學的事情,為了升入高中部后能適應高中的學習。
他就完全沒有這種努力學習的經驗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客廳的電視調小聲一點,有次突然想模仿電視機里的父母給努力複習的孩子送水果,最後不但自己覺得噁心,也讓沙也加感到一陣不適。
“你不適合這種溫馨劇情,放棄吧,甚爾。”
她只吃了一塊蘋果。
書桌上是攤開的筆記本和工具書。
即使如此,他也有種緩緩步入普通人的生活軌道的錯覺。
他已經決定死皮賴臉都要待在沙也加身邊了,至少賴到她找到自己的未來配偶吧,然後充當未來岳父的角色把不要臉的小屁孩掃地出門什麼的。
我原來……也可以以普通人的身份活着的啊。
香港的春夜裏,他突然感慨道。
053
William見過那個女人幾次,帶着眼罩,長發,隨身帶刀。
身邊跟着兩個介於普通人與怪物之間的人,一個宛如人偶,另一個嘴上嚷着“萬聖節”。
他一邊為沙也加祈禱,一邊又覺得這種事與他無關。
就像家裏人說的那樣,他只是個什麼都看不到、沒有咒力的廢物而已。
這種事情和他沒關係的。
“……沙也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