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第十一章
041
“我必須回日本一趟了,你想跟着回去嗎?”
那是周日的下午,盤腿坐在地毯上的甚爾向我詢問道。他攤開了自己的手牌,又贏下了一局。
我們面對面打了一個下午的紙牌,幾乎每一局都由我的敗北收場。
“學校聖誕節有活動,而且很快就要期末考試了。”
那些只是借口。
我當然可以把學校的活動和考試拋到一旁,雖然會影響到升學考核,但羽原家總會有辦法幫我擺平那些事情。
我只是不能回去。
“你還會回來嗎?”
看着在甚爾手中服帖而聽話的撲克牌,我低聲向他詢問。
那一瞬間,閃過我腦子的是報紙社會版的頭條新聞——千萬家產的富婆被其包養的小白臉捲走資產流落街頭。仟韆仦哾
“為什麼不回來呢?這裏賺的錢又多,乾的活又輕鬆——”
“最重要的是,僱主還很可愛。”
小白臉出身的男人很快又換上了那副輕佻的語氣,他分發手上的撲克牌,從他手指間落下的撲克連在一起,形成幻影。
“如果我想卷錢跑路,早就一溜煙跑掉了,怎麼可能在這裏跟你彙報行程。”
禪院甚爾的話實際半真半假,他跟我彙報要回日本的事情,恐怕是因為他沒辦法買飛機票——他是偷渡來香港的。
最後一局,是我贏下了。
當我把手中的牌攤開放在桌面上時,並沒有多少成功的喜悅感,因為甚爾這一局明顯在走神。
他從跟我說要回日本后,就一直心不在焉。
以至於我都忍不住好奇起來,他回日本到底要做什麼事,居然會讓他難得擺出一副沉思的模樣。
“你回日本是為了女人的事情嗎?”
我把撲克收回到紙盒當中,歪過身子靠在沙發上。
禪院甚爾盤腿坐着,香港冬日仍然帶着熱度的陽光照着他的左半側身子,他也學着我靠着沙發,用右手托着下巴。
咧着嘴一笑。
“是為了男人的事情哦。”
一聽到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我的興緻便立刻被提起來了。
但不管怎麼追問,甚爾都不願意說,一開始是扯開話題,到後面就亂編亂造地給我講了一個他早年下海遇人不淑的奇妙故事。
尺度之大,故事之假,讓我瞠目乍舌。
“不說實話就不讓你回去了!”
我的勝負被挑起來,心裏的好奇心被甚爾的謊言拉扯膨脹。
甚爾看着我,他的視線在我的臉上停留了很久,久到我有些心虛地往後退了一小段距離,然後仗着自己是金主硬着頭皮瞪了回去。
“是我兒子。”
他那句話語速變得很快,聲音很輕,帶着點淡漠。
我只感覺他又理我遠了一些,禪院甚爾的過去、他身上的秘密讓我覺得眼前的人離我好遠好遠。
一閃而過的關於他更多過完的話語,我卻不敢繼續往下追究下去。
我伸直雙腿,小腿搭在甚爾的大腿上,眯着眼伸了個懶腰。
“一定要回來哦。”
“還有,我的生日是12月的最後一天,記得要在那一天之前回來。”
042
甚爾的離開幾乎是無聲無息的。
我打電話給負責照顧我的伏黑先生,他很快就用公司的名義訂了飛往京都的機票。
拿到機票的那個下午,穿着黑色衛衣的甚爾就從我家離開了。
我總感覺自己還應該做些什麼的,比如說讓伏黑先生把回程的機票也買回來,比如說在甚爾離開之前提醒他現在京都比香港要冷得多,記得要多帶厚的衣服……
至少至少,我該提醒他帶伴手禮回來。
但我都沒說。
就算人走了,甚爾留在我家裏的痕迹卻依舊顯眼、鮮明,明晃晃地留在那裏告訴看到的人——這個房子住過一個男人。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香港也終於給了冬季一點面子,開始變得寒冷起來。
我一定要在校服裙下穿着加厚的連褲襪才敢走出家門,最冷的時候還要圍着圍巾、縮着脖子。
年末的校園裏變得熱鬧起來了,不僅是因為新年,還因為新年前幾天的聖誕節。
為了蹭一點綜合評價的分數,我跟着班上的女生參加了聖誕節的合唱隊,伴着三角鋼琴的音樂唱着輕緩中帶着幾份歡快的聖誕頌歌。
在學校里吃着根本不應該在聖誕出現的感恩節火雞,互相贈送禮物。
讓年末的氣氛最終升上頂點的不是學校組織的活動,而是一起流血事件。
發生在元旦前兩天的實驗樓,第二天迅速成為了全校熱烈討論的話題。
“William和他弟打起來了喔。”
“一大灘血啊,看到都怕,我還以為William會死在那裏。”
“不是吧,William一個高中部還會輸給他那個才上初中的弟弟。”
“死人都不怕啦,家裏開公安局的嘛。”
……
那些風聲碎語傳到我的耳朵里。
其實我那天就在現場,看着兩個男生一拳一拳地互毆着,拳拳進肉、拳拳見血。
我懷裏還抱着沒寫幾頁的實驗記錄冊,站在樓梯口也不知道該上前勸架還是快點跑掉,又或者是去找老師。
“你懂咩啊??講到尾你只系個咩都睇唔到嘅廢柴嗻!”
【你懂什麼啊?說到底你只是個什麼都看不到的廢柴而已!】
那是還沒到變聲期的男海會有的嗓音,有點尖銳,帶着憤怒和不屑,那是來自William的弟弟的吼聲。
我還沒反應過來時,和我一起到實驗室補實驗作業的女生就拉着我的手跑走了。
“他們是一家人來的,關係超複雜,千萬別管他們。”
她牽着我的手,一直跑到教室門口才跟我解釋剛剛發生的事情。
“別看William在學校混得風生水起,其實一點不受他家裏人的重視。”
……
直到放假前的那一天,我才再度在學校里見到William,他的頭和右手臂都被繃帶纏着,特別是頭,綁得跟個豬頭似的。
他把一個小小的禮物盒拋到我手裏,然後跟我說了一句生日快樂。
“我明天才生日。”我提醒William,“但還是……多謝。”
William一瘸一拐地離開了,姿勢很滑稽,但我笑不出來。
那天是12月30日。
順便一提,William送了個廚房清潔會用的鋼絲球給我。
賀卡上寫的不是“生日快樂”,而是——“小心單眼戴黑色眼罩的女人”。
我看了看賀卡,又看了眼放在禮物盒裏的鋼絲球。
“神經。”
043
“是我的小孩,不過肯定有天賦。”
“等到5、6歲,確認過有沒有術式了,也不是不能給你們,當然全看你們出多少。”
……
“那時候我肯定不在日本了。”
“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回來了。”
……
禪院甚爾站在京都站的站台上,再度感慨此地和香港巨大的溫度差。
電車哐當哐當駛入站台,他走上了電車。
目的地不是機場方向。
“青森嗎……”
044
香港的十二月有點冷,空氣像是凝固的清脆欲碎的冰塊,但打開暖氣機后又覺得不太舒服,所以我總是搬椅子坐在玻璃門旁邊。
陽光帶着暖意,照在我的毛毯上,我那沒有梳好的頭髮上,我手掌上的書中。
有點冷,但不會下雪。
我靠着玻璃門,在十二月的陽光下昏昏欲睡,最後才撐着半清醒半困地走到沙發上,蜷縮在毛毯之下睡過去。
去年跨年的時候,我是孤身一人的。
今年或許也會是。
“大騙子。”嘟囔着罵了句不知在日本何處的甚爾後,我倒頭睡過去了。
醒來后的客廳里很昏暗,我睜開眼后被站在我身旁的人影嚇了一大跳,立刻從沙發上彈坐了起來。
一個冰冷的小東西被他放入我的手掌里,我摸了摸,是玻璃的觸感,是個小小的玻璃瓶。
晃了晃,裏面裝着水。
“是給你的生日禮物。猜猜那是什麼?”
甚爾坐在沙發上,翹着二郎腿,我只能憑藉黑暗中的剪影判斷他在何處。
“我猜是你的血。”
我隨口一說,忽然想起遇到禪院甚爾的那個晚上,他渾身是血的模樣。
“是青森縣今年落下的雪。”
他打開了沙發旁邊的落地燈,暖色的燈光下,我才看清了被放在我手掌里的東西。
小小的帶着木頭塞子的玻璃瓶,裏面裝着乾淨的水。
我感覺胸膛處有種酸痛感,心臟的跳動在加快。
砰砰砰。
心痛化作了指尖的細微痛感,感覺有什麼東西要從手指尖長出來,或許是玫瑰的枝條。
“別信啊,那只是我從廁所水龍頭接的水。”
但我已經把玻璃瓶里的東西當成青森的雪了。
045
“還有一個小時,我們來看今年的紅白歌會吧!”
時針指向11,我感覺自己像條魚,從沙發上滑了下去,然後拿過茶几上的遙控器。
點開電視,調台。
青森縣的十二月會下雪,出門要圍上夏油阿姨織的圍巾,整個人穿得毛茸茸的,走起路來都不方便。
傑很嫌棄他那條酒紅色的圍巾,所以從來不戴。
有一年傑的生日時,我忘記準備禮物了,便說要給他織一條圍巾。
我和夏油一家人不知在沙發上看了多少屆紅白歌會,那條圍巾都沒織好,久到傑都忘記了這個承諾。
但是去年我沒有看紅白歌會。
今年……
“日本比這裏快一個小時啊!”看着電視機屏幕上的廣告,我突然想到這件事情!
“隨便換一個台就好了。”
甚爾伸手拿了一個橘子,三下兩下剝開了皮,然後遞給我。在我伸手要接過去的時候,他一個收手,然後一口吃下了一整個橘子。
隨便換了幾個台,還是沒什麼好看的,於是我們靠着百般無聊地看着電視機上放送着的泰國電視劇。
我們都沒看懂,但還是硬撐着等到了零點。
但又很可惜地沒在零點到來時互相道一聲“新年快樂”。
“其實我的生日也在12月的最後一天。”
甚爾說這句話時,我總感覺他在嘆息。
於是我抱住了他,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近乎貪婪地感受他的體溫。
046
好蠢,好好騙。
看着沙發上的手裏攥着他送的玻璃瓶入眠的少女,禪院甚爾不禁自嘲地笑了一聲。
那只是他在機場廁所的水龍頭接的水。
畢竟旅途太遠了,裝着青森的雪的玻璃瓶被他不小心摔碎了。
“生日快樂……現在說這話也太晚了吧。”
他把沙也加打橫抱起,把她放在卧室的床上。
然後在陽台吸了一根煙,才想起來他沒有給沙也加蓋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