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犯人的兒子
賀虎的座位被安排在靠窗的位置,都知道,這個地方是最容易被老師逮到的,倒霉事兒全都集中到一塊了,一件接着一件。
他這個平時都一覺睡到大天亮的人,昨天晚上一夜都沒睡好,小破房子,小破床,根本住不下四個人,睡覺的時候既窩囊又憋屈不說,還被擠到地上好幾次,摔的他胳膊疼。
來學校趴桌子上睡會兒,一睜眼就看見窗戶外班主任的臉,冷汗都被嚇出來了。
賀虎,昨天趁亂把堂弟推下山坡的‘小霸王’,今天頂着一雙黑眼圈外加一腦門的冷汗,聽班主任誇堂弟字寫得好、題算得對、學習態度用功,那臉上的褶子都笑出來了。
切,就知道在老師面前裝模作樣,壞分子的兒子就是會耍心眼兒。
賀虎到底是氣不過,礙於傳說中的二叔回來了,他也不敢在明面上找賀知年麻煩,只能暗地裏使壞,趁賀知年出去上廁所的時候,往人家凳子上放荊棘,往桌洞裏放蟲子,往杯子裏放粉筆沫。
然後……被賀知年這個狗崽子拉來的班主任抓了現行。
道歉、寫檢查、打掃一個月的教室、請家長,最後還要把好不容易弄來的荊棘和蟲子收拾乾淨。
從昨天開始,就沒有發生過一件順心的事兒,賀虎顧不得去欺負別人了,老師說讓他的家長明天早上就去辦公室。
放在以前這就不算是個事兒,欺負賀知年就欺負了,那不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現在,他爸媽怕二叔怕得要死,生怕二叔回來以後算賬,要是知道這事兒,保不齊要打他一頓。
不提賀老大家的男女混合雙重奏,賀奶奶今天無論走到哪兒,但凡是碰到個人都會被問:你家老.二是不是要出來了。
是嗎?
老.二待的監獄離這裏並不近,五年裏老太太也只去看了一趟,算一算她已經有三年多快四年的時間沒見過老.二了。
真的是立功減刑快要出來了嗎?
這兩天一件又一件的事情趕着來,先是小孫子磕破了腦袋,後來先是打了老大,又打了老大媳婦,兩邊把房子換回來了,現在大夥又跟她說,老.二要回來了。
老太太一天到祖墳那兒跑了三趟,列祖列宗還有老頭子,保佑小孫子傷趕快好,保佑小兒子趕快出來,好好做人,老賀家別再有人犯事兒了。
兒子要回來,那她得去接啊,孩子身上一分錢都沒有,總不能一路餓着肚子走回來吧。
“都說你爸要回來了,我去接你爸,廚房有我蒸好的饅頭,有蔥,有鹹菜,你這幾天先湊合著吃,很快就回來了。”
賀奶奶把家裏藏的錢拿出來一半,縫在衣服裏面,緊貼着心口窩,免得路上被人偷了去。
她一個老太太,種不了幾畝地,這幾年根本沒攢下什麼錢,還搭進去不少,畢竟小孫子要上學,老大那邊還時不時過來佔便宜。
老.二沒進去的時候,每個月都會給她孝敬錢,那時候吃的喝的都不用她買,她哪花得着什麼錢,孝敬錢也就攢下來了。
得虧是攢下來了,要不然這幾年的日子是真過不成。
“真要回來了?”賀知年詫異道,“要不要我陪着一塊去接人?”
賀奶奶擺了擺手:“不用,我去過,知道路,再說嘴長身上是幹嘛用的。”
小孫子現在這樣,她都不知道該怎麼勸,自從被推下山坡磕破了腦袋之後,又是打人,又是換房子,一天到晚手裏不離書本。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沒爹沒媽的孩子可不就得自己使勁上進。
父子倆五年沒見面,等老.二見到這孩子,不知道得有多傷心呢。
賀奶奶早上四點多就起來了,帶着一兜子饅頭鹹菜去趕五點鐘的班車。
賀奶奶出門之前,賀知年就已經起床了,一日之計在於晨,這個時間無論是晨讀,還是練字,都是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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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保護集體財產,賀海衝進火海,搶救置放在檔案室里的文檔,最終體力不支,暈倒在門口,好在被消防員及時發現就醫。
賀海出院的那天,關於他減刑的通知已經下來了,這已經是他第二次減刑了。
第一次減刑是在他入獄的第三年,因表現積極良好,又因為罪行特殊,在外面有幾個朋友幫着活動,所以才破格一次性減免四年的刑期。
如果沒有這一次的立功表現,本來他到明年也是可以出獄的,但是因為這一次的立功表現,又被減免了一年的刑期。
“12號,辦完手續就可以走了,要不要給你家人打個電話?”
賀海拒絕了,家裏面媽老了,兄弟指望不上,老婆跑了,兒子今年只有九歲,誰能來接他?
還是算了吧。
連這幾年有過來探望他的幾個朋友,賀海也沒有通知,這時候通知人家,無非就是麻煩人家,算了。
他自己能找到回家的路,抄小路往家裏走,其實八九個小時就能走回家。
明明已經想好了,可門一打開,看見站在外面風塵僕僕的老媽,賀海眼淚都湧出來了。
是所里警察幫忙通知的嗎?還是他媽經常來門口這裏等着,只是不曾進去探監而已?
賀海還能勉強穩得住自己的情緒,賀奶奶直接趴在兒子身上大哭,把這些年的懊悔恐慌全都哭出來。
好不容易不哭了,賀海這才問:“媽,怎麼會知道我今天出獄?”
“村裡人前幾天都傳遍了,碰到個人都問我你是不是要出來了,我尋思着可能有人得了消息吧,就過來看看。”
賀海點了點頭,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扶着老太太往車站走,村裡也有消息靈通的人,或許是知道他立功住院的消息吧,所以才會猜測他能夠減刑提前出獄。
“阿年還好嗎?”賀海啞着嗓子問道,這些年他在獄裏最惦記的就是兒子,他離開的時候,孩子只有四歲,這都五年過去了。
賀奶奶遲疑了一瞬:“挺好的,懂事聽話,學習特別好,平時還特別用功,老師們都喜歡他。”
賀海悶悶地‘嗯’了一聲,嗓子像是被東西糊住了一樣。
坐車比步行快得多,八九個小時的步程,坐車兩個半小時就到了,快要進村子的時候,賀海卻突然有幾分膽怯,怕遇見認識的人,更怕見到兒子。
下午五點鐘,這個時間正好是大傢伙在地里幹活的時候,賀海在路上碰到的人不多。仟韆仦哾
像猴子進村,引人注目,相熟的親戚鄰居上來打個招呼,剩下的都避着他走,走的時候還不忘回頭觀望。
被老師選為學習委員的賀知年,回家就看到了原主闊別已久的父親。
尤為顯眼的板寸頭,再加上身體極為壯碩,一看就不是好惹的樣子,不過那一雙眼睛透露着些許的酸澀,還閃着淚光。
賀知年喊了一聲爸。
“哎——阿年回來了!”
比起兒子的坦蕩自然,賀海顯然有些手足無措,想親近兒子,又不知道該怎麼親近。
“餓了吧,我去給你做飯吃!”
賀海着急忙慌的往廚房去,他會做一些簡單的飯菜,還是結婚後學的,那時候他跟王若在外面做生意,一直都是他做飯。
雞蛋羹、清炒豆角、玉米粥,可惜家裏沒有葷菜。
“媽,我去河裏摸條魚,你幫我看着點鍋里。”
魚倒是好摸,可惜家裏沒那麼多佐料,魚要是去不了腥味兒,那就不好吃了。
賀海把摸來的兩條魚用樹枝插起來,乾脆在院子裏烤起了魚,再撒上些鹽和辣椒面,這可是他的拿手活兒。
一邊轉着手裏的烤魚,一邊不忘偷偷看兒子。
真是長大了,模樣也長開了,眼睛像他,耳朵也像他,寫作業的時候端端正正的坐着,一看就是好學生,不是上山下河的淘小子。
媽這些年把孩子養得很好,就是瘦了點,得趕緊把兒子喂得白白胖胖才行。
便宜父親的歸來,對賀知年來說,影響是無處不在的。
首先是一日三餐都有了葷的,魚最多,有時候也會是野雞和兔子,賀知年知道這些野雞、兔子都是從山上打來的。
他還有了一套新的書桌和椅子,是他爸在院子裏自己打的,桌面被磨得很是光滑,還用漿糊粘了一張掛歷在上面,沒有畫的反面朝上,這就成了一張白色的書桌,椅子上綁了一個軟墊,是用舊棉衣改的。
院子裏坑坑窪窪的地方都被填平了,原本散養着的兩隻母雞也有了雞窩,被圈了起來。
家裏里裡外外都被打掃了一遍,像過年時的大掃除一樣,廚房還多了一個養魚的缸,吃不完的魚就先放裏面養着。
賀奶奶也不像之前那樣愁苦了,還有心情從外面移來幾株花栽在院子裏,不過還是改不了嘮叨的性子。
“以前家裏的地種不完,那些就先給別人種了,明年咱們就收回來,家裏四個人的地,種好了一年的吃喝就都有了,你就別再想着做買賣了,以前的教訓還不夠慘嗎?”
賀奶奶一聽兒子要去城裏賣魚,整個人都要炸了,過會兒安生的日子不成嗎,錢就那麼重要,非得折騰不可?
“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國家是允許做生意的。”賀海耐心解釋道,“而且幾條魚能賣多少錢,誰會管這些。”
“那……那也不安全。”
“有什麼不安全的,媽你前幾天不是還說了,劉家這幾年一直在做生意,在家裏頭開了豆腐磨坊,還拿去集市和城裏頭賣。劉家是軍人家庭,他們家總不會做冒險的事兒。”
一提到劉家,老太太就沉默了。
劉家出了個在軍隊當團長的大幹部劉子恆,劉子恆前頭那個媳婦難產死了,留下兩個孩子。
那個時候自家老.二和王家姐妹倆都正當年,本來劉子恆相看的是妹妹王若,自家這個相看的是姐姐王竹,可老.二和王若硬是看對了眼。
後來老.二娶了王若,劉子恆娶了王竹,兩家那時候鬧的還有點兒難看。
因為當年這出事兒,大家私底下沒少把兩家拉出來做比較。
自家老.二蹲局子了,王若跑了,劉家呢,當初結婚的時候劉子恆只是營長,現在人家升團長了,王竹還考上了大學,成了山溝里分出去的金鳳凰。
去年過年的時候,人家兩口子還帶着孩子回來探親了,前頭留下來的那兩個孩子聽說學習都不錯,人也很懂事知禮,對王竹很親近,穿着城裏的時髦衣服、小皮鞋,在外面拿來哄小娃娃的糖塊都是奶糖。
自家小孫子呢,瘦瘦小小的,臉上被凍出了兩坨紅,穿的衣服都是用大人衣服改的,人家十幾歲的孩子出來轉悠着玩兒,自家孫子還得去山坡上撿柴火。
老太太心裏頭也是個要強的,兒孫過成這模樣,能不難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