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消失的故友(8)
“謝謝老師,老師再見。”姜霽北沒說去還是不去,只是公式化地回答。
“快回去上課吧。”自然老師對他們笑了笑,繼續撿拾着地上的畫紙,“到時候會給你們貼得和原來一模一樣的!”
上樓的時候,姜霽北扭頭去看池閑的反應:“這老師真好,對吧?”
他微妙地感覺到,老師提出讓他們兩個放學後去辦公室一趟時,池閑的情緒似乎變得煩躁不安起來。
“不好說。”池閑轉頭看了一眼蹲在台階邊的自然老師,陰沉的神色中透着嫌棄。
自然老師覺察到他們回頭,陽光燦爛地對他們招招手。
池閑的表情讓姜霽北多少有些警惕。
記憶里的自然老師性格爽朗,幽默風趣,很受班上同學們的歡迎。
他經常在課堂上給大家講一些有趣的故事,介紹各種神話傳說里的神奇怪物,比如尻目和姑獲鳥。
姜霽北印象最深的,是自然老師講的一種叫“地皮卷”的生物。
他說那種生物如同一張攤開在地上的巨大毯子,能將人整個包裹在其中,在瞬間吞吃得只剩一副白骨。
因此,儘管自然科學並非必修學科,但是在學校每年度的“我最喜歡的老師”評選中,自然老師收穫的票數總能一騎絕塵。
課間時,不少學生喜歡去自然老師的辦公室里,找他談天說地。
但是還有一小撥學生不喜歡他。
在這一小撥學生散佈的傳聞中,這位老師還有另一副不為人知的面孔。
他們說,自然老師是個色鬼,經常對一些同學動手動腳。
傳言中,身材豐滿的女同學單獨找他聊天時,老師的眼睛一直往她們的領口裏瞟,還色眯眯地問:“這裏面藏着什麼東西呀?給老師看看好不好?”
也有人言,白白瘦瘦營養不良的男同學也逃不過他的魔爪。
但這只是傳聞,它們以“我聽說”“我有一個朋友”“我聽我朋友說”等方式開頭,沒有任何現身說法的受害者。
即便如此,池閑也曾經嚴肅地提醒過姜霽北,讓他盡量遠離自然老師。
但是在姜霽北的記憶里,這位老師雖然被學生傳出了許多傳聞,但一直在學校里好好地教書。
直到他轉了崗,也沒有哪個學生的家長來找過他。
池閑的眼神讓姜霽北感到擔心。
他在想什麼呢?
在這樣的疑惑下,時間飛速流逝,很快就到了放學時間。
讓姜霽北感到意外的是,自然老師一下課便在教室門口等着他們了。
看到站在走廊上的那個西裝革履的身影,姜霽北挑了挑眉,做好了心理準備,準備見招拆招。
雖然只有傳聞,但是防護的意識還是要有的。
池閑倒不再煩躁不安,他提着書包走到姜霽北身邊,輕聲說:“走吧。”
“好。”姜霽北背上書包,跟着他走到教室門口。
正值放學時間,走廊上來來往往都是回家的學生。
自然老師走在最前面,帶着他們兩個逆行,池閑走在中間,隔開了他和姜霽北。
一路上,不少學生跟自然老師打招呼:“老師再見!”
“明天見,路上小心。”自然老師面帶微笑地回應每一位學生。
自然老師的辦公室在另一棟辦公樓。
來到一樓,自然老師把姜霽北和池閑帶到了教師專用的電梯前,停下腳步。
三個人什麼都不說,顯得怪尷尬的。
按下按鈕后,他轉過頭來,似乎是想說些什麼緩和氣氛的話。
沒想到,池閑卻搶先一步,對姜霽北說:“阿霽,我好像把校徽落在抽屜里了,你能幫我回去找找嗎?我先跟老師去辦公室等你。”
姜霽北愣了下。
他們學校有規定,學生必須佩戴校徽才能進校門,否則要被登記名字和班級,扣班級操行分。
一旁的自然老師開口道:“要不我們一起去找吧?”
池閑轉頭看向他,面露懇切地轉移話題:“老師,你不是說有辦法幫我證明這畫不是代筆嗎?是怎麼樣的?讓我重畫一張錄下來嗎?”
“這個……”自然老師支支吾吾,半天沒個響。
他看了姜霽北一眼:“那我們先上去,你去幫池同學找一下東西。”
姜霽北卻看向池閑。
就在這時,“叮”的一聲,電梯到了,兩扇金屬門緩緩朝兩邊打開。
池閑表情平靜地看着姜霽北:“阿霽,快去吧。”
隨後,他率先一步跨進電梯。
自然老師跟了進去,並叮囑姜霽北:“慢慢找,我們在辦公室等你。”
看着電梯門緩緩合上,池閑和自然老師的面孔消失在門縫中,姜霽北轉過身,快速朝教學樓的方向跑去。
一口氣上了四樓,剛跑到教室門口,姜霽北正要往裏沖,卻忽然聽到屋裏傳來幾個同學的討論聲。
他猛地停下腳步。
“我聽說啊,隔壁班的松子今天又被自然老師摸了大腿。”
“真的嗎?哇哇哇太噁心了吧,老對學生動手動腳的。”
“連男的都不放過,太饑渴了吧。”
“我還聽說上課的時候他還在講台上抓襠呢……”
“欸你們說,松子怎麼沒反應啊?”
“聽說哦,聽說他的意思就是感覺自然老師走過去,無意中擦了一下他,但又覺得不太對勁……”
聽清楚他們的聊天內容后,姜霽北慢慢走進教室。
聽到腳步聲,教室里的人頓時噤聲,緊張地看向門口。
看到是姜霽北,他們“吔——”了一聲,露出心有餘悸的表情。
“是你啊!放學還不走?”
“嚇死人了,還以為是老師來了。”
姜霽北走到池閑的座位前,裝作若無其事地問:“你們在聊什麼?”
他彎下腰往抽屜里看,池閑的校徽果然在裏面。
“聊自然老師那個色鬼啊。”有個同學語氣不屑地說,“你和池閑剛才不是被他叫走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他有沒有對你們做什麼啊?”另一個同學一臉八卦地湊過來,“來點現身說法啊。”
他們笑嘻嘻的,也不知道是對別人的苦難無所謂,還是在胡亂編造傳言。
“沒有。”姜霽北搖搖頭,伸手把池閑的校徽拿出來。
“池閑呢?跟自然老師待在一起吧?”有人問。
聽到這句話,姜霽北不悅地蹙了下眉,把校徽緊握在手心,直起身來:“先走了。”
不管身後的議論和揶揄,他加快腳步,跑下樓梯。
是他大意了,他不該讓池閑和自然老師單獨相處的!
只是,有危險的,不一定是自然老師……
教學樓與辦公樓之間有一段距離。
還沒跑近辦公樓,姜霽北就看到,一群學生圍在辦公樓前,像是在圍觀什麼。
他猛地剎住車,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升上心頭。
姜霽北沒敢細想,快步衝進人群中,隨便拉住一個女生,着急地問道:“怎麼回事?大家圍在這幹嗎?”
被拉住的女生轉臉看他:“教師電梯出故障了,從上面掉下來了!響得好大聲!”
“掉下來了?”姜霽北睜大眼睛,“裏面的人呢?”
“還不知道有沒有人,已經有人去喊老師和校醫了。”
姜霽北鬆開她,擠到人群的最前面。
電梯門緊緊閉着,散發著冷銳的金屬光澤。
他死死盯着門,手心起了一層虛汗,心臟也跟着瘋狂跳動起來。
不,不會的……
姜霽北站在人群中,看着老師們和維修員匆匆趕來,撬開電梯門。
自然老師先被抬了出來。
他躺在擔架上,面色痛苦,上半身不停地抽搐着,下半身卻紋絲不動。
身旁傳來學生們倒抽冷氣的聲音。
隨後,池閑也被抬了出來。
看到他的那一刻,姜霽北發現自己可能錯了。
這幾天來發生的怪事歷歷在目,他本以為池閑有着驚人的自愈能力。
可現在,池閑躺在擔架上,臉上淌着血,一條腿也折成了不自然的弧度,一看就是受到了不小的撞擊。
“喂!那個學生!不要靠近!”
姜霽北不顧維持秩序的老師的呵斥,沖向了池閑:“阿閑!”
聽到一旁傳來的動靜,躺在擔架上的池閑偏過頭。
看到被兩個老師死死拽住的姜霽北,他蒼白着臉,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沒事,我不會死的。阿霽,你別擔心。”
“我知道,我知道……”姜霽北死死地盯着池閑的額頭。
池閑的額頭呈現出不自然的平坦,不斷湧出的血液蓋住了傷口,把擔架上的軟墊浸紅了大半。
醫護人員跟在他的身邊,壓着他的動脈試圖止血。
救護車的警笛尖鳴,載着池閑和自然老師衝出了校門。
直到消失在姜霽北的視野里,池閑的外表看起來都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
他沒有痊癒,和之前完全不一樣了。
還沒離校的學生聚集過來,被保安隊引導疏散,見救護車離開,攔住姜霽北的老師也鬆了手,讓他儘快回家。
姜霽北離開的時候,聽到部分老師的討論聲。
“通知了家長,應該已經過去了。”
“電梯從來沒有……”
“應該是脊椎斷了,救回來也是下半身癱瘓……”
“對,那學生也是,太慘了……”
救護車的警報聲越來越遠,姜霽北一咬牙,追了上去。
片區醫院離他們學校不遠,從學校後門離開后右拐,約一千五百米的位置,片區醫院的門診部矗立在馬路邊。
姜霽北和家裏人打了個電話,匆匆趕到手術室的門口。
門外的長椅上坐着各種各樣的人,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地焦急和憂愁。
手術室大門緊閉,醫師從裏面推門而出,姜霽北看到門后的手術室上方,“手術中”三個字散發出正紅色的光芒。
醫師見過的傷者數不勝數,此時的神情沒有哪裏不自然。
姜霽北站在外面觀察了一會兒,和預想中的不一樣,手術室中沒有傳出任何騷動。
腦海里反覆閃爍着池閑從血肉重塑成人的畫面,他在心中盤算,如果池閑在醫護人員面前展現出這樣的異能,那手術室里早就混亂不堪了。
這時,一個護士拿着單子在走廊里呼喚:“池閑的家屬到了對吧?池閑的家屬在嗎?”
“來了。”一個年輕男性的聲音響起。
聽到這個聲音,姜霽北猛地一回頭,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年輕男人的模樣與池閑有近八成的相似,但眉眼間滿是戾氣,彷彿把不得志寫在臉上似的。
他臉頰兩側的肌肉死僵地往下垂,嘴角也像掛了個秤砣,不說話的時候,上唇與嘴角彷彿被削尖了,看上去尖酸刻薄得很。
姜霽北一眼就認出,這人是池閑的哥哥,池一鳴。
在還沒變回初中生的時候,二十六歲的他跑到池閑家找人,因為提了池家的兒子,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想到這裏,姜霽北的心頭驀地一跳。
按鄰居阿婆的說法,差不多這個時間點,池一鳴就要死了。
池一鳴倒是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他一臉不耐煩地聽完護士講話,點了幾個他自己都不知道在點什麼的頭,便走到長椅上坐下,雙手交叉,捂住了下半張臉。
有的人會在痛苦的時候掩飾自己的情緒,遮擋也好,躲藏也好,即使是悲痛欲絕的重病患者家屬,也有默默扭過頭和自己跑到消防通道抽煙的類型。
可池一鳴不是這樣。
他捂住自己下半張臉的時候,姜霽北從他的指縫中看見,他使勁地壓着嘴角,嘴角卻一直往上翹。
在姜霽北盯着池一鳴的時候,池一鳴也發現了他。
作為池閑的哥哥,池一鳴自然記得姜霽北。
他先是眉頭一皺,眼睛不由自主地往上翻,隨後閉上眼深呼吸了幾口氣,睜開眼時,眼珠子終於回到了正常的地方。
姜霽北眯了眯眼,還是對他露出了一個禮貌的微笑。
“我記得你,你是那誰……池閑的少爺朋友?”池一鳴把擋着半邊臉的手放下來,嘴角又回到了掛着秤砣的狀態,“你來這裏幹嗎?”
姜霽北感受到池一鳴對他的不耐煩:“我來看看池閑。”
“又沒死,手術,住兩天院就回家了,有什麼好看的?”池一鳴對自己尚在手術室的弟弟也沒有什麼好語氣。
姜霽北掛着和氣的笑容,點了點頭,不再接話,只是默默地在等候區里站着。
他對池閑的哥哥印象甚少,回憶中也只有幾面之緣。
但池一鳴不喜歡池閑,這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事情。
因為姜霽北和池閑是好朋友,池一鳴恨屋及烏,即使是幾面之緣的幾面里,姜霽北也沒見過他的好臉色。
池一鳴用這般態度對他,姜霽北心中早有預料。
見姜霽北不答話,池一鳴張了張口,話語還沒出口,兜里的電話就出來攪了局。
“喂,媽。”他拿起手機,貼到耳邊,“我到了……啊,他們說沒什麼事……不就斷了點骨頭,至於要我過來嗎?我有約,好不容易請的假,要來照顧這個……”
姜霽北聽明白了,池一鳴能夠出現在這裏,是因為他正巧請假從外地的大學回來了。
池一鳴沒有開免提,但電話那頭的音量極大,姜霽北站在一米開外,也把電話里池母的咆哮聽得一清二楚:“我和你爸都忙,你不照顧誰照顧?!他成績好,你照顧他一點怎麼了?咱家出息就看他了!你看看你,上的什麼大學,讀不讀不都一樣嗎——”
看着池一鳴表情扭曲的臉龐,姜霽北在心裏嘆了一口氣。
池一鳴討厭池閑,大半的緣由來自於這個家庭。
池閑能與姜霽北一個學校一個班,本錢就是他極好的成績。
池閑的父母覺得小兒子考上了貴族學校,能與權貴子女交朋友,自然揚眉吐氣,整天掛在嘴邊,逢人就炫耀。
相比之下,本來就平平無奇的大兒子更顯遜色,自然而然也就成了被批判的對象。
“他能做到,你怎麼就做不到”這種話,想來池一鳴是沒少聽的。
“哦!那我不用讀了,全讓他光宗耀祖去?”池一鳴的聲音陡然增大,“他都殘廢了!最後你們不還是得靠我嗎?”
他憤怒地瞪着雙眼,眼角暴出血絲,眼下的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顫抖。然而這份猙獰中又帶着竊喜,以及止不住的幸災樂禍。
等候區裏的人聽到這動靜,紛紛投來探究的目光。
池一鳴像被壓久了的乾枯海綿,終於等到池閑出事,好像得了水,可悲又可恨地迅速膨脹起來。
姜霽北偏着頭,靜靜地觀察着對方。
電話那頭的池母也在火上澆油地發瘋:“他的腦子你有嗎?你能有出息?你也別回學校了,他好之前你在家當保姆吧!”
手機里漏出來歇斯底里的聲音,讓人聽出了一點瘋女人的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