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 7 章
問出這個問題時,雲念並沒想讓冬榮回答。
畢竟這是一個已經有答案的問題。
而且人家的私事兒,她自覺沒什麼立場多問。
只是,雲念想藉此讓冬榮知道,她已經從別的地方了解到了這件事情。
藏秘密的感覺壓抑又憋屈,很多莫名其妙的誤會也是從隱瞞開始的。
雲念不喜歡這樣。
“怪不得你之前要一直戴帽子呢。”
雲念笑嘻嘻地說完,沒等冬榮反應過來,立馬換了話題:“哦,我找你主要是因為房子的事兒,有一個客戶特別喜歡你的房子,我跟他約好了下周一過去看房。”
冬榮沉默片刻,最終還是順着雲念給的台階下了,“好,麻煩你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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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看完房,客戶對冬榮的房子很滿意,當下就拍板要買。
送走客戶后,雲念卻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
“十二點了。”
她倚在鞋櫃旁邊,面上噙着弔兒郎當的笑:“哥哥不留我吃個午飯嗎?”
“家裏沒什麼能吃的。”
冬榮說著就要往外面走,“我去趟超市,你……”
“別麻煩了。”雲念拽住他,“麵條也行,稀飯也行。哥哥做的都行。”
略微停頓,她垂頭瞟了眼他的手腕,嘆道:“哥哥怎麼這麼瘦。”
“……”
冬榮看着她,耳根微微泛起粉紅色。
半晌,他才發出聲音:“那……我給你做一碗油潑面……”
“好呀。”雲念笑眯眯地說,“哥哥還記得我愛吃辣呢。”
“……”
冬榮掙開她,逃也似的,大跨步進了廚房。
雲念半點兒不尷尬,緊隨着也走進去。
冬榮在前邊和面,她就扒開冰箱往裏面看。
“你這冰箱裏怎麼還和我上次來的時候一樣啊?”雲念皺起眉頭,“你平時都吃些什麼東西?”
冬榮沒答話。
雲念拿出冰箱裏的最後兩個雞蛋,關上冰箱門。
她將雞蛋放在碗裏,站在冬榮身後,安靜地看了一會兒。
今天天氣熱,他穿得很薄,只有一件雪白的棉體恤。
隨着和面的動作,男人肩胛骨微微突出。
衣服被撐起來一點兒,腰腹處隱約能看見勁瘦的線條。
雲念突然伸出手,在他腰窩的地方戳了下。
“……!”
冬榮驚得差點兒把面盆打翻。
他下意識回頭,茫然又惱怒地看向雲念。
雲念瞪着他,眼睛圓溜溜的,“哥哥怎麼不理我?”
“……”
冬榮目光躲閃,敷衍道:“平時……就隨便吃。”
“是沒怎麼好好吃飯吧?”
雲念逼近他,指了指他的手腕,“所以才這麼瘦,是不是?”
冬榮被她逼得貼在流理台上。
他垂眸看見女孩兒發頂,忽然笑了聲,語氣溫柔地問:
“你管我做什麼呢?”
“……”
雲念抬起頭,與他對視兩秒。
旋即,她垂下手,後退兩步,拍了拍自己的衣擺。
“行吧。”她似是妥協一般地說道,“我們還不熟。”
“這不是熟不熟的問題。”冬榮平靜地說,“不管我們有多熟,你都沒有義務管我。”
義務。
雲念敏銳地抓住他話里這個詞。
用在他的語境中,這是一個,將他自己放得很低的詞語。
不是“你沒有資格管我”。
而是“你沒有義務管我”。
所以。
他不是反感被人管。
他只是害怕給別人帶來麻煩。
“義務?”
雲念哼聲,“不管熟不熟,有多熟,我都不會因為義務管你。”
“我如果管你,那一定是因為我想管。”
她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喜歡,我樂意。”
“……”
冬榮手指無意識地蜷起。
雲念:“我偏要管。”
說完,她轉身離開了廚房。
冬榮原地愣怔一會兒,心神不寧地回身繼續和面。
剛把面和好,雲念又回來了。
冬榮忍不住分心注意她,卻見她只是煎了兩個雞蛋,然後就沉默地站在一旁觀察自己。
終於將面做好,剛端出去,外面響起敲門聲。
沒等冬榮反應,雲念已經小跑着過去開了門。
竟然是超市的送貨員。
冬榮手裏還端着面,獃滯地站在桌旁。
送貨員提進來滿滿兩大袋東西,全是吃的。
雲念從袋子裏拿出兩盤熟食,放進微波爐里熱了一下,然後端上桌。
“咱們吃完飯再收拾吧。”
雲念給冬榮遞去一雙筷子,笑道:“別發愣呀,面都要坨了。”
冬榮神情複雜地看着她。
“之前我不是說過要請你吃飯嗎。”
雲念攪了下碗裏的面,“咱們今天這頓,既有你做的面,也有我買的菜,就算是互相都請過一次了吧。”
她抬起頭,表情難得嚴肅,“這頓飯之後,我不欠你的,你也不欠我的了。”
冬榮喉嚨滾動兩下,“房子的事情,還是應該按照市場價……”
“嗐,我這人吧,最不缺的就是錢。”雲念敲了敲碗,“我就喜歡別人做飯給我吃。”
冬榮:“……”
雲念含笑看他,眼睛彎彎的,“哥哥要是總覺得欠我債,那就多請我吃幾頓飯吧。我是不介意吃一輩子的。”
“……”
雲念還想說點什麼,放在桌上的手機忽然亮起來,應該是有人發消息。
冬榮無意間瞟了一眼,視線驟然頓住。
——雲念的手機屏保,是他的一張舞台照。
“……”
冬榮緩緩挪轉目光,正對上雲念的目光。
她卻半點兒不覺得難為情,落落大方地將手機轉了個方向對着他。
“我那天看見同事在看你之前參加過的綜藝。”雲念解釋道,“我覺得這一幀特別好看,就把它設成屏保了。”
冬榮:“你……”
“我沒有別的意思。”雲念收回手機,語氣真誠地說,“就是覺得好看。”
冬榮沉默地捏緊了筷子。
“你不用有壓力。”雲念說,“我是被我爸趕到江竹來鍛煉的,在這兒一個朋友也沒有,好不容易遇見認識的人,就有點兒激動。”
冬榮盯着她的眼睛。
“我親近你,是因為我想和你做朋友。”雲念繼續道,“我這人本來就很自來熟的。”
這段時間,雲念一直在查詢有關抑鬱症的事情。
要不是沒有時間,她還得專門約個心理醫生諮詢一下。
雲念從小被嬌慣着長大,想要什麼東西都能得到,也從不考慮任何後果。
她若是喜歡一個人,決沒有耐心做長遠打算,也不會有半點猶豫。
但冬榮不一樣。
他美好而易碎品。
需要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靠過去。
“哥哥以前學過做飯嗎?”
嘗了幾口油潑面,雲念岔開話題:“這個面做得太好吃了,如果下次……”
“那天。”冬榮忽然出聲打斷她,“你是不是看見了我的葯。”
“……”
雲念放下筷子,點頭,“嗯。”
“你……”冬榮的聲音有些澀,“你查過了嗎?”
雲念:“查過了。”
“那你知道了。”冬榮說,“為什麼沒問過我?”
“為什麼要問你?”雲念歪了歪腦袋,“你生病了,目前正在治療,這我都知道,還要問什麼?”
“我是……”冬榮無意識蜷起手指,艱難地說,“抑鬱症。”
雲念不解地看着他,“所以呢?”
“你明知道我有病,”冬榮深吸一口氣,輕聲說,“卻還是想和我做朋友嗎?”
“不是,抑鬱症是什麼傳染病嗎?”雲念好笑地問,“我為什麼就不能和你做朋友?”
冬榮:“我情緒反覆,發病的時候……會控制不住自己……”
“你會打我嗎?”雲念問。
冬榮沉默良久,才說:“我會罵你,會沖你發脾氣,會對你說很難聽的話。”
“那你倒是先發個脾氣來給我看看啊。”
雲念雙手交疊放在桌上,微微傾過身子,“哥哥,你就沒跟人發過脾氣,是不是?”
冬榮沒說話。
“要是你真有哪天想沖我發脾氣,那可千萬別憋着。”
雲念勾起唇,“讓我看看,長得這麼好看的人都是怎麼發脾氣的。說不定我還怪喜歡呢。”
冬榮簡直不知道露出什麼表情,“你怎麼這麼……”
“我這個人,就是特別顏控。”雲念說,“尤其是長成哥哥這樣的,做什麼我都不會討厭。”
“……”
“你不信嗎?”
雲念笑得很深,右頰露出淺淺的酒窩。
她撐着桌子抬起上半身,壓下腰湊近他,低聲說:“實不相瞞,就算哥哥當著我的面摳鼻屎,我也是可以接受的。”
“……”
冬榮呆愣半晌,忽然抬手抵住額角,垂頭悶笑起來。
“我這種高品質開心果市面上已經很難買到啦。”
雲念用手比成喇叭,放在嘴邊大聲說:“現在只需要九百九十九,九百九十九,順豐包郵送到家。”
“……好。”
冬榮笑得咳嗽,摸出手機,“現金還是轉賬。”
“記賬,一頓飯抵一塊錢。”
雲念認真地問:“哥哥,我能每天都吃到你做的飯嗎?”
冬榮緩緩斂起了笑容。
他沒有回答。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支付這樣昂貴的報酬。
他不確定。
他還有沒有明天。
他已經很努力地活着了。
為什麼還要給他壓力呢?
窗外原本並不明顯的聲音驀地變得很吵。
噪音盤旋在腦子裏,針扎一般的,刺得他頭疼欲裂。
冬榮望着雲念,忽然覺得特別難過。
他眼眶逐漸發紅,眼裏蓄起的潤意令雲念的臉變得模糊。
甚至有些猙獰。
好像這就是他痛苦的來源。
但他知道不是的。
他知道不是的。
卻還是無可避免地,想要離這個人遠一點。
他想離這個人遠一點,卻不知道該怎麼做。
大腦里攪成一團,一切思緒都毫無章法。
他在腦海里瘋狂地說著“你走”,但是卻忘了開口的動作。
他就像個廢人。
他什麼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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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念不知道冬榮為什麼突然就哭了起來。
他表面上看着還很正常,只是神情非常難過地看着自己,眼尾泛着潮,紅得厲害。
又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冬榮可能是發病了。
從上午客戶過來看房,再到現在,冬榮一直沒怎麼閑下來。
他精力有限,撐到現在已經很難得。
尤其是剛剛和自己勞心勞力地交流了那麼久……
雲念自責得不行,也不敢輕易碰他。
她慌張地跑到卧室去找葯,但不知道應該給他吃幾片,只好端着水杯站在他身旁。
看見葯,冬榮的理智稍微被拉回一絲。
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吃藥。
可是常人眼裏很自然的行為軌跡——確定藥量、取葯、喂葯、喝水——在他這裏都被割裂開來。
他分不清楚自己應該先做哪個動作。
或者說,他懶於做這一系列動作。
每一個動作都讓他覺得累。
雲念等待許久都不見他有什麼反應,忍不住開口問:“幾顆?”
這樣簡潔的問話令冬榮感到輕鬆不少。
他一邊試圖發出聲音,一邊抬起右手比了個“一”。
雲念連忙取出一片葯,將藥片塞進他嘴裏,隨後又把杯沿抵在他嘴邊。
吃完葯,冬榮的情緒很快穩定下來。
然而藥物的副作用也很明顯,他開始眼皮打架,困意無比濃烈。
雲念扶着他去床上躺下。
腦袋剛沾到枕頭,冬榮立刻閉上眼睛。
雲念開了空調,為他掖好被子,直起身正要走,驟然被他拽住手腕。
“對不起……”
冬榮聲音沙啞,咬字依然纏綿,卻讓人鼻子發酸。
雲念摸了摸他的手,低聲問:“你對不起什麼呢?”
“你以後,還是和我保持距離吧。”冬榮聲音很輕,“我真的……沒辦法控制。”
他嘆了口氣,“我真的會沖你發脾氣。”
“嗯,領會到了。”雲念溫聲說,“你那點兒小脾氣,還挺可愛。”
冬榮茫然地睜開眼。
他不記得自己剛剛做了什麼。
印象里他應該克製得很好才對。
“我把葯塞進你嘴裏的時候,你推了一下我的手。”
雲念蹲下身,曲起食指在他眼尾處揩了揩,觸到一手濕潤。
揩完,她順便將手腕抵在他唇邊,笑着說:“還有點兒紅呢,要哥哥吹吹它才不疼。”
“……”
冬榮轉頭將臉埋進枕頭裏。
片刻后,他聲音悶悶地傳出來:“我以前沒發過脾氣,是因為沒有人可以讓我發脾氣。所以你不要接近我,不要抱有僥倖心理,我可能真的會傷害……”
“啊,那我是最特殊的那個。”
雲念沒讓他把話說完,輕笑一聲,緩緩道:“真叫人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