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 8 章
冬榮醒來時,已經是下午四點。
他有些口渴,摸索着起了床。
剛打開卧室門,便聽見客廳里有動靜。
雲念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
冬榮走到飲水機面前。
看見他,雲念一骨碌從沙發上爬起來。
“你想喝水嗎?”她把遙控器一扔,兩步過去奪走冬榮手裏的水杯,“我熬了綠豆湯,你等着啊。”
說完,她轉頭跑進了廚房。
雲念沒怎麼進過廚房。
今天做這綠豆湯,從點火到熬湯,她都是現學的,熬糊了兩鍋才成功。
小心翼翼盛了兩碗,雲念正想出去,冬榮忽然也走進來。
——手裏拿着她的手機。
手機正發出嗡嗡的震動聲。
“電話,”冬榮說,“鄭穎。”
“哦,我發小。”
雲念兩隻手都端着碗,沒空接,便朝他努努嘴,“你幫我接下吧,按免提就行。”
冬榮想幫她端碗,她卻已經擠了出去。
他只好接通電話,按下免提。
“嘟嘟!”揚聲器里傳來鄭穎的大嗓門兒,“我中午給你發消息你怎麼不回我!你今天不是調休嗎!你是不是背着我和別的野女人約會去了!”
“哎呀,哪兒來的野女人啊。”
雲念瞥冬榮一眼,隨口說:“我只和男人約會。”
鄭穎:“……啥???”
“我忙着呢。”
雲念放下碗,從冬榮手裏拿回手機,卻沒有取消免提,“你什麼事兒?趕緊說。”
“不是。”鄭穎出奇憤怒,“我沒事兒不能找你嗎?你才去江竹几個月你就移情別戀了???”
雲念:“幾個月已經很長了呢親。”
“……算了算了,不和你貧了。”
鄭穎語氣正經了些,“你這不是六月份生日嗎,回不回來給句話啊,我們一群人都準備着呢。”
“不回呢親。”
雲念語氣散漫,目光卻緊鎖在冬榮臉上,徐徐道:“我呢,是有正經工作的人,和你們這些紈絝富二代不一樣的。”
鄭穎:“……你有病吧雲嘟嘟?”
“我現在可是全能女強人,上能叱吒職場,下能橫掃超市。”
雲念說:“在外呢,我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賺錢養家,在內呢,我還是個勤奮又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呢。”
“……陰陽怪氣。”
鄭穎給她掛了。
雲念將手機叩在桌上,抿着唇看向冬榮,“好喝嗎?”
冬榮:“……嗯。”
見他沒什麼反應,雲念十分刻意地提了句:“我發小太能嘮叨了,是吧?”
冬榮:“……”
更能嘮的是你。
他其實知道雲念的意思。
但是沒辦法和她做什麼約定,也就不敢輕易提起。
等了一會兒,冬榮還是沒說話。
雲念有些失落,抿着唇,低頭攪了攪碗裏的綠豆。
咔噠一聲輕響。
冬榮鬆開了手裏的小湯匙。
雲念立刻抬起頭。
“你六月份過生日嗎?”冬榮問。
“嗯嗯!”雲念眼睛都亮了,“哥哥要給我過生日嗎?我在江竹沒有朋友,工作又特別忙,沒時間回家,就只有一個人……哥哥……你能陪我嗎?”
“好。”冬榮拿起手機,“是哪一天?我提前準備一下。”
雲念:“二十九號!”
冬榮設好日程提醒,朝她點點頭。
喝完綠豆湯,雲念起身想收碗,被冬榮搶了先。
於是她空着手跟在冬榮身後,倚在冰箱旁邊看他洗碗。
許是因為不常出門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沒好好吃飯,冬榮的皮膚幾乎有些蒼白。
水流沖刷下,清瘦的小臂上隱約能看見青藍色的血管。
比起手臂,他低頭時彎曲下垂的脖頸更白。
像雪又像玉。
因為低着頭,男人後脖頸上那一塊脊椎骨微微弓起,彷彿透着誘惑的勾引。
他曾經是個藝人,舉手投足的動作與體態都受到過嚴格訓練,即便傾身垂首,脊背也依然又薄又直。
非常。
讓人想要擁抱的背影。
雲念一隻手抵着下巴,食指無意識在嘴唇上摩挲。
冬榮回過頭,對上她赤.裸裸的目光。
喉結輕輕滑動。
雲念放下手,突然說:“我小名叫嘟嘟。”
冬榮:“……嗯?”
“因為小時候老是吐泡泡,嘴巴會發出嘟嘟的聲音——就像這樣。”
雲念撅起嘴,模仿着幼時的動作。
冬榮勾唇,“這是‘噗噗’的聲音。”
“我現在不會了嘛。”雲念嘆氣,“小時候是嘟嘟的。”
冬榮眼裏含着笑。
雲念欺身過去,仰着頭,視線直勾勾的,彷彿能進入他眼底。
“可愛嗎?”她問,“你以後就叫我小名好不好?”
冬榮斂眸,注視着她小巧潔白的下巴。
……離得太近了。
再往前一點,就是他的胸膛。
他很明顯地感受到自己心跳在加速。
“……”冬榮喉嚨不自覺地滑動着,“嗯。”
他以為答應了雲念的請求,她就該離自己遠一點了。
但她沒有。
雲念保持着那樣的動作,低聲喚道:“哥哥。”
冬榮:“……嗯?”
“你還從來沒叫過我呢。”雲念說,“你叫我一聲,雲嘟嘟。”
“……”
冬榮撤開視線,一手撐住旁邊的牆壁,微微側了側頭。
雲念伸長脖子探過去,“雲嘟嘟。”
“……”
雲念歪着頭,“嘟嘟。”
“……”
雲念站直身子,忽然喚道:“冬榮。”
她也是第一次叫冬榮的名字。
冬榮喉嚨梗了下,猛地看向她。
“你是白色的。”雲念說,“冬天的顏色,雪的顏色。”
她指了指自己,“我也是白色的,雲的顏色。”
冬榮看着她長長的睫毛,與櫻桃般紅潤的嘴唇。
他想,不是。
她是紅色的。
楓葉的顏色。
萬物走向凋零的季節里,只有她,絢爛而熱烈地燃燒着。
熠熠生光。
“我好喜歡。”
雲念深吸了一口氣,緩慢而鄭重地說:“好喜歡白色。”
-
吃完晚飯,冬榮又有些犯困。
雲念看着他躺上床,隨後悄無聲息地離開。
她今天已經說了很多。
隱晦的,曖昧的,能說的不能說的都說了個遍。
所以不能留得太晚。
再晚,她怕冬榮會覺得有壓力。
雲念知道自己骨子裏其實是個比較強勢的性格,所以她也得開始學習。
學習如何能夠剋制自己,如何能夠以一種更加溫和的方式,帶他走出地獄。
之後,雲念抽時間約了一次心理醫生。
因為抑鬱症這種病比較私人化,每一位病人都有不同的表現,所以雲念只能諮詢一些比較普遍的情況。
抑鬱症是一種心境障礙,但從根本上來說,它仍然是作用於身體的疾病。
最主要的,還是得依靠藥物治療。
陪伴只是一種輔助治療手段。
不過,如果陪伴的人足夠包容,足夠堅定,這也會是一種很有效的輔助手段。
“陪伴抑鬱症患者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醫生說,“如果做得不好,不僅是對你,對病人也會有很嚴重的影響。要是最終你沒能堅持下來,對他而言,將會是二次打擊。哪怕將來他的病好了,你再離開,也可能會讓他複發。”
雲念思索着,點點頭,“嗯。”
“我的建議是……”
頓了頓,醫生委婉地說:“慎重考慮。”
“我會的。”
雲念喃喃道:“人命關天的事情,我肯定得慎重。”
“這病還是得按部就班地來,讓他培養一些小愛好,遵照醫囑按時吃藥,多運動,還是能治好的。”醫生囑咐道,“主要是得盯着他,別讓他亂加藥減葯,一切遵循醫囑。”
“嗯。”
雲念安靜地思索片刻,出聲問道:“如果讓患者獨自居住……不,不僅僅是獨自居住,應該相當於與世隔絕了。就是,沒有親人,也沒有任何朋友,就單靠他自己,能治癒嗎?”
“……很難。”醫生皺着眉,“這樣的環境,哪怕是正常人都很容易抑鬱,更何況患者呢?他們確實偶爾需要自己獨處,但不能一直生活在這種環境啊。”
雲念:“那什麼樣的環境比較好呢?”
“最好是有一個溫馨的,安靜的環境。”醫生說,“這個環境一定要是安全的、穩定的,不要給他來帶任何壓力,要讓他覺得舒適。”
“好。”雲念輕輕舒了口氣,“我知道了。”
-
購買冬榮那套老房子的客戶是全款購房,因此很快便走完全部程序。
春江霧雨那邊也即將開售,買主答應讓冬榮在舊房子裏多住幾天,等到春江霧雨交房再搬。
開售當天,雲念就帶着冬榮一起過去簽了購房合同。
合同手續複雜,售樓處人又多,兩人上午就過去,全部辦完,已經是下午五點。
冬榮中午只吃了一小塊麵包,然後又被雲念督促着吃了葯。
之後整個下午他都陷入昏昏欲睡的狀態,完全是按照雲念的指示在做事情。
將他摁在攝像頭面前拍照的時候,雲念忍不住想,以他現在這個狀態,哪怕自己把他賣了他也察覺不出來吧?
簡直任人揉捏。
也還好是遇見了自己。
雲念憂愁地捂着胸口。
——這要是沒遇見自己,他該怎麼辦呢?
-
離開售樓處,往停車場走的時候,兩人遇見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兒。
小男孩兒長得白白胖胖,小臂肥得手腕兒都沒了,只剩下一條深深的褶。
烈日炎炎,他卻一個人站在路邊上哭鼻子。
雲念一看,就知道冬榮肯定又得管這個閑事了。
果然,下一秒,他就在男孩兒面前蹲下來,溫聲問:“為什麼哭呢?”
男孩兒一隻手抹眼淚,一隻手指了指腳邊,“我、嗚嗚……我的雪糕沒有了……”
冬榮低下頭,旁邊果然有一小灘化成糊糊狀的雪糕。
他看向雲念,“剛剛售樓處送我們的雪糕券是不是還沒用?”
雲念嘟了下嘴,“知道啦。”
“我去。”冬榮站起身,小跑着返回售樓處。
沒多久,他就拿着兩支雪糕回來,一支交給雲念,一支遞給了小男孩。
雲念走到他身旁,為他撐着傘。
“還哭嗎?”
說著,冬榮像是忍不住似的,用手指輕輕戳了下男孩兒肉嘟嘟的手臂。
雲念看得發笑。
待到兩人上車,她突然問:“你是不是特別喜歡這種軟乎乎肉嘟嘟的生物啊?”
冬榮沒回答。
大概是想起自己先前趁機“揩油”的行為,覺得不太好意思。
“正好,我家有一隻肥貓。”
雲念轉身湊過去,蠱惑般地描繪着:“軟乎乎,肉嘟嘟,毛茸茸。——你想要嗎?”
她本以為冬榮會欣然接受。
畢竟從上次的倉鼠,到這次都小男孩兒,都充分表現出他對這類生物的喜愛。
誰知冬榮一聽見問題便立刻抿直嘴唇,果斷道:“不要。”
“……”
雲念還想說什麼,倏地想起上次與醫生的談話。
養寵物確實有助於抑鬱症的治療。
但那隻能針對某些個體。
有的抑鬱症患者完全不適合養寵物。
因為發病的時候無法控制自己,就很有可能傷害寵物。
等到情緒過去,便會陷入深深的自責。
而且,按時給寵物喂飯,照顧寵物,也算得上是一個不小的壓力。
思索片刻,雲念沒再提這事兒。
因為吃了葯之後沒來得及立刻休息,冬榮上車不久便累得倒頭就睡。
今天天氣特別熱,雲念將空調開得很低。
察覺冬榮睡著了,她把車停在路邊,去後備箱取了一條毛毯。
拿東西的時候,她看見自己後備箱裏還有一根棒球棍。
前面駕駛座旁邊也放着防狼噴霧。
這都是為冬榮準備的。
那時候以為他是個壞人,看房的前一天,雲念還擔心了一整晚。
結果現在才知道,他就是只小白兔。
她才是那個壞人。
-
了結一樁大事,雲念本想帶冬榮去吃頓大餐,又想起他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便提議在家裏煮火鍋。
冬榮沒拒絕。
到家的時候,超市送貨員也正好送來了食材。
雲念不會做飯,只能全程跟着冬榮打下手。
她蹲在垃圾桶面前剝蒜,冬榮在她身後切土豆片。
“哥哥以前不是明星嗎?”
雲念一邊艱難地摳着蒜皮,一邊漫不經心地問:“明星不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嗎?你怎麼這麼會做飯啊?你以前那個公司是不是苛待你了。”
“沒有。”冬榮切菜的動作十分熟練,“這都是小時候在家裏學的。”
“家裏為什麼教你做飯啊?”雲念笑起來,“是不是騙你說,如果不會做飯,以後娶不到媳婦兒?”
菜刀忽然停下來。
冬榮回頭看她一眼,沒有正面回答:“女孩兒都金貴。”
雲念剝好一顆蒜,將它扔進不鏽鋼盆中。
鮮嫩的蒜瓣撞擊着薄薄的金屬片,發出清脆的哐當聲。
雲念蹲着蹭到冬榮腳邊,扯了扯他的褲子,仰頭問:“你是在說我嗎?”
冬榮垂首,“嗯?”
“你是說我金貴嗎?”雲念問。
冬榮沒說話。
“我不金貴的。”雲念立即說,“我就是不太會做飯,但是我可以學嘛。至於其他的,我都會啊!”
冬榮好笑地問:“你會什麼?”
“唔……我會用洗衣機。”雲念掰着手指頭,“洗碗機,烘乾機。”
她指着灶台,炫耀似的說:“我還會用那個呢!我上次還給你熬了綠豆湯,記得嗎?”
“哦。”冬榮眼裏含笑,“真厲害。”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雲念皺眉,不滿地嘀咕:“我挺厲害的了吧?鄭穎可是什麼都不會呢……她出去旅個游,行李都不是自己收拾的……”
冬榮:“你是自己收拾的嗎?”
“那當然!”雲念說,“我疊衣服疊得可好了!”
冬榮:“哇。”
“……”
雲念不想理他了,背過身去繼續剝蒜。
腦袋頂都帶着氣鼓鼓的情緒。
冬榮從來沒見過情緒這樣豐富的人。
好像只要和她在一起,心就是滿的。
被她的各種小情緒和小動作填得滿滿當當。
帕羅西汀又被戲稱為“忘情水”。
因為這個葯吃了之後,人的情緒會變得非常平穩。
就好像一條拉直的線。
即便偶爾出現波動,也十分短暫。
但是和雲念在一起的時候,冬榮的情緒一直都在波動。
他的開心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有時候是幾秒,有時候是幾分鐘。
原本,“頹喪”這種情緒一直充斥在他的生活里。
可是吃藥以後,他連難過也不再擁有。
醫生說目前是第二階段,正在加藥的期間,他的情緒應該會非常不穩定,會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加難過,會想要發泄。
然而他並沒有。
因為他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
他無法波動起來。
沒有人,沒有事,帶給他這樣的波動。
因為這個原因,他的治療一直停滯不前。
轉折是從遇到雲念開始的。
雖然很少,但他確實開始有發泄的傾向。
而且開始擁有更加豐富的情緒。
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
既令他難過,又令他開心。
而且每次難過和開心的比例都不同,所以變化萬千。
“那我搬家的時候……”
像是難以遏制似的,冬榮試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他的觸角。
雲念停下手裏的工作,扭頭望向他,“什麼?”
“你能來幫我嗎?”
冬榮垂着眼,不太能看得出情緒。
他低低道:“我衣服很多,你能來幫我疊一下嗎?”
“……”
雲念忽然有些想哭。
這是冬榮第二次向她提出請求。
第一次是請她幫忙賣房子。
而那是因為他實在沒有精力辦到那件事情。
這一次不一樣。
這一次才能算是真的主動。
“那……”雲念抽了抽鼻子,聲音沙沙的,“要是我幫了忙,我想吃滿漢全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