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千年恩怨費思量

第 6 章 千年恩怨費思量

這一刻,藍敏行是心疼的,而當魏無羨用如此平淡的口氣說出那令她窒息的內容后,這種心疼更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她少年時是公主,成年後是國主,向來鐘鳴鼎食,貴不可言。縱使經歷諸多磨難,也曾一度悲哀地認為痛苦和忍耐才是人生的真諦,終究還是得天眷顧,成就了國主的雄才大略。在逆境之下,她大多會生出一股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狠勁,鮮少落淚,更不屑如此……久而久之,竟忘了這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魏無羨卻不知道她心裏這番翻江倒海,只道自己口氣太重,將小姑娘給嚇壞了。他生平最怕人掉眼淚,骨子裏又有一派憐香惜玉的風流勁,此刻見對方衣袖盡濕,臉上一行是淚一行是汗,抽抽噎噎間不勝氣弱,心中後悔不迭,卻怕開口又惹她氣苦,便只好安靜地呆在一旁,等對方緩過勁再說。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約已經到了後半夜,魏無羨折騰了一天,靠在石壁上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間卻見一道紅色的身影朝自己走來,然後那皺巴巴的毯子便蓋了上來。

他驀然驚醒,暗自苦笑——這失了金丹后的身體當真無法同先前的比。

他揉了揉眼睛,笑道:“小美人,哭完了?”

藍敏行轉過身,似乎在刻意迴避魏無羨,側臉在光影中透着晦疑莫測的神采,只淡淡道:“你休息吧。”

說著,她便朝洞口走去,魏無羨見狀連忙起身:“你幹什麼去,外面很危險的!”

藍敏行道:“我想起了一些事,想出去靜靜。”

魏無羨跟了過來,說道:“外頭可有不少行屍在守山,你現在沒有靈力,要是碰上可不太妙。”

藍敏行背對着他,扶着石壁,身軀微微顫抖,過了半晌才轉過身,低聲問出了自己的猜想:“你告訴我——你的金丹,還是不是完整的?”

趙金釧的身軀雖然病弱,卻因為藍敏行思慮過多,精神異常清醒,毫無睡意。而魏無羨若是金丹仍在,縱使勞累奔波了一天,也不至於這般容易疲乏。

魏無羨顯然沒料到她忽然間又繞回了這個話題,沉寂了半晌,只道:“這事與你無關,你別多掛心。”

他一邊說,一邊暗中觀察對方的神情,眼看藍敏行眉頭微皺,又是一副欲哭不哭的神情,連忙補充道:“呃……我不是不相信你說的,但也沒辦法一下子就接受……”

對於藍敏行從幾十年後穿越而來這件事,魏無羨是半信不信;

對於藍敏行是他未來女兒這件事,魏無羨是難以置信。與之相伴的,他也認為自己日後不太可能娶姑蘇藍氏的仙子。

唯一能令他完全相信的,大約只有藍敏行並非這幅身軀的原主,並且是修仙世家出身。

藍敏行早就將爹爹的想法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她擺了擺手便朝外走去:“沒關係,你休息吧。”

魏無羨急道:“我不是讓你別亂走嗎?”

藍敏行卻道:“這事與你無關,你別多掛心。”

一字不差,將魏無羨對她說的話完璧歸趙。魏無羨無語凝噎——面前這個人,一會兒奸滑到令人猝不及防,一會兒又哭得令人手足無措,再一會兒又、又……又怎麼樣,他詞窮了。

魏無羨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好整以暇:“也罷,我也不困,陪你走走吧。”

藍敏行微微一笑,沒有拒絕:“也好。”

明月高懸,河漢清且淺,織女鬥牛星遙遙相望。亂葬崗四處寂寂,陰風陣陣卷落葉。

藍敏行走在月色下,一幅幅畫面在腦海中逡巡,由零星片段逐漸連成一片。

凡人身死,魂魄消散於天地之間。而早在千年之前,賴徐福所賜,她的靈魂便可以擺脫這樣的命運。皮囊是再膚淺不過的東西,也只有這樣的靈魂,才會在千年之後,被重淵一眼認出。

只是一世世地輪迴,一世世地新生,再一次次地早夭,在生與死之間不斷遊離,不到十五年就要再度回到嬰兒的狀態。嬰兒的記憶力與垂暮老人幾乎沒有任何區別,他們心智混沌,視野模糊。因此不管上一世經歷了什麼,只要再度轉世,再經歷一次嬰兒般的迷惘,前世的記憶都會不復存在。

可現在,藍敏行可以確定,一千年前,她作為徐福的那一世的某些記憶,正被緩緩喚醒,一點點地拼接出原貌。

亂葬崗原本就是古戰場,後來許多年內,人們又習慣把無名屍體扔到這裏,導致陰氣怨氣常年不散,最終成為了夷陵一帶所有人的噩夢。彷彿為怨念所深深浸染,這座山崗上的樹林,枝葉都是漆黑的。

藍敏行抬手便摘下一片樹葉,捲成葉笛,放在唇邊輕輕吹奏。

古老的歌謠緩緩響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彷彿一個苦苦等待丈夫的女子在月色下訴說思念,而千里之外的丈夫,早已戰死疆場,化作一堆白骨。

懷抱希望苦等不歸人的妻子,死於疆場無人收屍的丈夫,到死也無法等到的團圓。

葉笛聲聲,凄艷縹緲,亂葬崗之下,竟緩緩有了反應。

一道道黑氣自地面源源不斷地溢出,似霧非霧,陰氣獵獵,直將周圍的溫度生生壓低了幾分。黑氣自空中聚合成團,似乎很想往藍敏行的方向撲來,可魏無羨在她身旁,黑氣大約懂得畏懼,只敢在空中隨風而盪。

魏無羨見狀,心中大感奇特。這些黑氣自亂葬崗地底而來,是怨氣和散碎魂魄的混合體,年代久遠,且無知無覺一片混沌,既無法溝通,亦難以操控,向來是被他棄置不用的,為何會應對方的召喚?而她吹的曲子,旋律十分古老,倒像是先秦時期的。

沒過多久,藍敏行見猜想被印證,悠悠嘆了口氣,便放下葉笛。

音樂陡止,黑氣四散,再度鑽回了地底。

魏無羨問道:“你知道他們的來歷?”

藍敏行點頭:“周赧王五十三年,也就是一千多年前,秦國趙國在長平交戰。趙軍的統率是那‘紙上談兵’的趙括,秦軍的卻是一生從未敗過的武安侯白起,結果顯而易見——趙軍全軍覆沒,再無力與大秦帝國抗衡。”

後人曰:“長平之下,流血成川,沸聲若雷。”

魏無羨道:“可長平之戰和這裏有什麼關係?”

藍敏行苦笑一聲:“秦軍圍困趙兵后,秦昭王更親自前往河內,徵調軍隊堵截趙國援軍,並切斷其糧道。趙軍飢餓四十六日,人困馬疲,數次突圍不得,竟殺人為食,其餘各國見秦軍乃虎狼之師,都不敢援助。此後不久,趙國四十餘萬兵卒降秦,卻被白起盡數坑殺於長平,無一倖免。”

因此,長平之戰成為戰國時期規模最大,最徹底、最慘烈的戰役。此戰過後,大秦威震諸國,關東六國中最強的趙國一蹶不振,秦國統一之勢不可逆轉,一個史無前例的大一統帝國即將到來。

魏無羨摸着下巴,思量道:“按照記載,白起坑殺四十萬趙國士卒后,秦軍清掃戰場,因頭顱過多而堆積成台,取名‘白起台’。長平一山谷也因殺戮太重,冤魂不散,被當地百姓稱為“殺谷”。之後的幾十年內,長平一帶常有冤魂惡鬼侵擾,百姓深受其害。後秦始皇東巡路過此地,徐福隨行,才將這四十多萬的冤魂超度。”

徐福——始皇帝親信,六國第一修士,也是開創金丹之道的大法師,是中原修仙界繞不開的名字,是難以逾越的高峰。

藍敏行嗤笑一聲,無力地坐在地上:“那四十多萬趙軍死得那樣慘,對大秦是恨之入骨。就憑徐福一個人,怎麼可能超度得了?更何況,他還是始皇帝的親信,那些冤魂沒活吃他就謝天謝地了!”

魏無羨聽了,雖覺得以一人之力超度四十多萬惡鬼實在太匪夷所思,可千百年來,人們對徐福這仙門百家的祖師爺向來不吝惜溢美之詞,讓他幾乎成了個無所不能的存在。

他思量道:“也許徐福修為高深,我輩萬不及其一,或者他分多次將這些冤魂逐步超度了呢……哎,不對啊,說了半天,這些和亂葬崗之下的黑氣有什麼關係啊?!”

藍敏行生平最煩別人誇讚徐福,在她看來,徐福就是個略有頭腦,但人品稀爛的感情騙子,完全擔不起始皇帝的看重和重淵的偏愛,更不符合後世這排山倒海般的讚譽。

她冷笑一聲,言語中滿是鄙視:“徐福這個該死的混蛋,哪來那麼大本事?當時夷陵有邪神聚眾為亂,他索性就把長平戰場上的屍體挪了過來,讓冤魂與邪神相鬥,待其兩敗俱傷,再封印於地下。”

她跺了跺腳:“也就是我們腳下這片土地!”

魏無羨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千年之間,那些趙國冤魂困於地下不得出,心智日漸混沌,慢慢遺忘前塵,怨氣被大地侵蝕,就化作了地底黑氣,而你方才吹的——難道是趙國舊時的歌謠?”

藍敏行點頭:“那曲子叫《思慕》,是一個趙女思念遠征丈夫時所作。戰士客死異鄉,但終歸還有一些對家鄉歌謠尚有印象,便有黑氣聞音溢出。”

魏無羨聽了,卻指出了其中一個疑點:“長平和夷陵相隔甚遠,徐福把這麼多屍體都運了多來,竟沒被人發覺?”

藍敏行無奈道:“驅山鐸是徐福煉製的法寶,最適合用來搬東西。”

曾有傳說:秦始皇欲過海觀日出,於時有神人,以驅山鐸驅石下海,化作石橋。

魏無羨道:“那個曾替始皇帝驅石下海的‘神人’就是徐福?”

藍敏行點頭:“可不就是那混蛋嗎?”

魏無羨見她對徐福開口“混蛋”,閉口“該死”,雖好奇她為何知道千年之前的事情,但忍不住道:“徐福是一千年之前的人了,到底怎麼你了,你至於這樣說他么?再說,現在仙門百家中,誰不用他創立的金丹之道?”

藍敏行聞言,卻是止不住地冷笑,剛想回話,竟見遠方一道身影驀然出現,面朝她負手而立——

一身黑色戎裝,頭戴白玉十二冕旒冠,龍章鳳姿,天日之表,不怒自威,正是那曾經橫掃六合,席捲八荒的始皇帝嬴政!

她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全身的血液幾乎要在片刻間凝固,過了許久,才顫聲道:“陛、陛下?”

嬴政聞言,緩緩朝她走來:“徐福,你當初棄寡人而去,今日有何面目來見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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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道祖師]亂葬崗父女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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