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金丹已失今知曉

魏無羨的反應在藍敏行意料之中，她十分理解地微微一笑，而後便輕斂袍袖，尋了塊乾淨石頭坐下，又朝對方擺了擺手，示意他也坐過來。

魏無羨看着她這幅打算促膝長談的架勢，竟是心頭一緊，他依言坐下，等待着她“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發言。

夜風獵獵，吹得那嫣紅百蝶衣翩然起舞，再加上趙金釧的嬌俏好相貌，縱使那大金項圈俗了點，也應當是一副賞心悅目的畫面。可那纏在頭上的兩圈白布和滿頭花草卻使得這幅畫面透着詭異的詼諧。

藍敏行一邊慢慢地將花花草草逐個取下，一邊認真道：“我知道你還年輕，暫時接受不了，我也不勉強你接受。不過，假以時日，你一定會相信的。”

這說話的口氣，活像一個七老八十的長者，魏無羨莫名覺得自己被她佔了便宜——什麼叫“你還年輕”？你方才不還信誓旦旦地說你是我閨女嗎？

他在心中暗暗腹誹，卻聽得對方悠悠道：“我知道你一向只記着別人對你的好,不去記你對別人的好。可我們的關係不是‘好’與‘不好’能形容的，不管何時，不管何地，都是如此。”

魏無羨聽得此言，心中一驚——這是阿娘對他說過的話，也是他所能記住的，關於父母，為數不多的東西。他從未同人談及，可她怎麼會知道？

他在夜風中靜默着，怔怔地看着對方將那些多餘的妝飾摘下，然後繞過傷口，將頭髮鬆鬆挽了個髻，形容一下子便利落順眼了許多。

藍敏行收拾好了，依舊伸出手，示意對方背他。

魏無羨很想追問，可話到嘴邊，卻又生生止住，至於為什麼沒問，他也說不上來。或許是覺得自己當下的處境太過不堪，事情若真是那般……他難以自處，更難同她相處。

他默不作聲地再次背起她，同先前一樣，走在月色中。

眼見爹爹沉默以對，方才拋出的話沒引起半點波瀾，藍敏行大感出乎所料，伏在魏無羨背上略微思量了片刻，才隱約猜到了些許。她緊了摟着魏無羨的手，在他耳邊輕聲道：“別趕我走，好不好？”

魏無羨頓了頓：“去你該去的地方。”

亂葬崗那慘淡的一幕幕在眼前不斷閃現，縱使能尋到回去之法，藍敏行也不會看着這樣的局面便抽身離去。更何況——

國主陛下向來□□霸道，蠻橫護短不講道理，退一萬步講，就算她的爹爹當真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情，那別人也說不得，更沒資格把他逼到這種地步。再退一萬步講，就算是他自己樂意，那也不行，反正陛下是不會恩準的。

藍敏行嘆了口氣，悠悠道：“我該去的地方……是哪裏呢？若是能回去，我怎麼著也得先和趙金釧換回來；若是不能回去，我還能去哪兒？”

“反正你是我爹，我不會認錯。你不認我，我也不會不理你的。”她土匪似的拋下這句話，直接了斷地下了結論。

魏無羨被她弄得沒辦法，生氣沒有理由，憂心太沒道理，放手不管又狠不下心，視而不見卻偏偏耳聰目明，說服自己接受又太過彆扭……一來二去，他只能選擇沉默。

藍敏行也不急着逼他接受，見他不再那麼態度鮮明地拒絕，心下略定，笑道：“羨羨，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我知道叫你‘爹爹’你不適應，那就叫你‘羨羨’啦。反正我在家經常那麼叫你，你每次都假裝生氣，說我沒大沒小，要用陳情打我，可還都是應了。”

許是這段描述頗有畫面感，倒讓魏無羨忍不住想像起來，過了半晌，他才反應過來：“好，你唱吧。”

夜沉沉，有輕靈的歌聲在風中響起，有如崑山玉碎：

“浪涌蒼穹，成成敗敗，千古風流終寂寥；

紅塵輾轉，聚聚散散，人世浮雲最難料。

生如逆旅長路迢迢，得意失意莫言太早；

世如瀚海波浪滔滔，西北東南風波不消。

扁舟一葉，穿江而過，兩岸青山環笑；

對酒當歌，盡情笑傲，星月流螢閃耀。

塞北秋風長瑟瑟，江南春雨暮瀟瀟，

萬里江山何廣袤，何愁無處葬我老！”

曲調輕快靈動，歌詞也是一派曠達樂觀之情，倒頗對魏無羨性子。一曲終了，他忍不住笑道：“好聽，這歌叫什麼名字？”

藍敏行道：“叫《談笑中》。”

魏無羨點頭：“貼切貼切，是你寫的？”

藍敏行道：“詞嘛，是我瞎寫的。但曲呢，卻是我改的一首現成的。”

說到這兒，魏無羨確實覺得曲調有些熟悉，他認真思量了片刻，終究沒想起來是在哪兒聽過，問道：“曲子是哪首？我聽着怪熟悉的。”

藍敏行道：“你肯定聽過的，再仔細想想。提示一下，原曲是平和舒緩的，我改了幾個調，才變得這般輕靈。”

魏無羨又想了片刻，仍舊沒想起來。他這個人向來不愛勉強，想不出來也就作罷，便專心地走夜路。

藍敏行見他半天沒有回應，忍不住問道：“羨羨，你想起來沒有啊？”

魏無羨笑道：“我記性可不太好……估計是在哪兒聽過，但沒放在心上，就渾忘了。”

藍敏行愕然加氣結——這你都能忘了？

她不死心：“我小時候，你和父……經常演奏的，我六歲就能把曲譜倒着默出來，你竟然想不起來？”

魏無羨心中一動——難不成是他和哪位仙子的定情曲？他雖然撩撥過許多姑娘，可真沒和誰以曲定情過啊？難不成他給忘了，這或者是以後發生的事情……也不對啊，那他又怎麼會對着曲子莫名熟悉呢？

他心中胡亂思索了一通，百思不得其解，兜兜轉轉回到原地，卻發現了一個問題：不知不覺間，他好像真的把對方當自己未來女兒了！

藍敏行無奈地連連嘆氣，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幾次三番，《忘羨》這兩個字都要衝口而出，可照目前這種情況，說了只怕令爹爹更糊塗，倒不如不講。

她一言不發地伏在魏無羨背上，夷陵山漸漸在月色下顯了真容。

回了亂葬崗，魏無羨想將藍敏行安置到溫情那裏，對方卻臉色一沉，說道：“先去伏魔洞，我有話同你說。”

魏無羨不解，可還是依她所言，又覺得莫名其妙——憑什麼她像個公主似的發號施令？更要命的是，他還偏偏忍不住都照做了！

國主陛下天威如此，夷陵老祖不得不服。

藍敏行白天雖將伏魔洞簡單收拾了一下，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除了部分手稿被她整理好，沿路的符咒仍舊撒得到處都是，貼壁上的扔地上的，揉成團的撕成片的，彷彿有人發瘋了在這兒亂撒一氣，而且越往裏走越亂，看得她又是心疼又是生氣。

藍敏行撿起一旁的手稿，隨隨便便地坐下，輕斂衣袖，說道：“你靈力受損得很厲害。”

這不是個疑問句，是個陳述句。

魏無羨心中一跳，面上卻不以為意：“小孩子胡說八道。”

藍敏行取出幾張被她打了叉的手稿，說道：“這些術法，聚陰氣為己用。簡單來講，無非就是拿陰氣充當靈氣，雖有速成之效，可陰氣終究損害身之本源，你要不是靈力又損，幹嘛創這樣的術法？”

聽得這話，魏無羨卻是放下心來，認為對方不過是隨意瞎猜，好笑道：“小孩子懂什麼。陰氣和靈氣雖然都是氣，但前者終究是外力，需以自身元神為引，藉助法器引導驅策，後者則由自身丹府所發，如血液般奔流涌動。兩者雖有共通之處，可驅陰氣如大禹治水，講究‘堵不如疏’，修靈氣則如聚沙成塔，需要日積月累。”

藍敏行托腮，作恍然大悟狀：“喔，原來如此啊~~可一人之力，終究有限，縱使有法器相助，也有疲憊的時候。若是人已精疲力盡，陰氣卻依舊源源不斷地聚集，不就如同三歲小童使百斤大鎚，稍有不慎，便會損及自身嗎？”

魏無羨正欲回答，可目光觸及到那手稿上的批註，旋即便明白過來——她哪裏是不懂，她分明在套自己的話！

他上前一步，奪過她手中的手稿，憤憤道：“哼，你沒安好心，我不給你看！”

藍敏行眨了眨眼：“那好吧，不看就不看。那長久下來有害修習者的身之元本，你就是承認咯？”

魏無羨將一堆手稿通通揉成團，扔到一邊：“是又怎麼樣，你管我，我樂意。”

藍敏行不聲不響，竟又將話題轉了回去：“你靈力受損得很厲害。”

依然不是疑問句，是個陳述句。

魏無羨佯裝怒道：“你別胡說八道好不好！哦，你不會見我沒佩劍，就這麼瞎猜吧？我告訴你，我就是喜歡走路，你管我，我樂意！”

藍敏行扶着牆壁緩緩起身，沉聲道：“和你配不配劍沒關係，你知道你方才背我回來，走了多久，走了多少步嗎？”

魏無羨愕然。

“走了大約一個半時辰，二萬四千二百一十步，這不是一個修為深厚者的正常速度，腳步比尋常修士沉重。”

“當然，背着一個人，速度會變慢，腳步會變沉，可你若靈力如常，絕對沒有到這種地步的可能。”

魏無羨當即明白過來——原來，通過這些手稿，她早就發覺出了異常，為了試探他，所以才會要他背她回來。若是兩人同行，她那幅身軀毫無靈力，自己少不得要放慢腳步等她，那樣也就難以看出他的正常速度，探不到他的真實靈力了。

這個人，怎麼會有這麼敏銳的觀察力和如此精準的判斷力！怎麼會如此奸詐！

此時的魏無羨並不知道，藍敏行裝起糊塗來，就像老野豬的皮，多利的刀劍紮上去，通通只能“砰”地一下彈回來；可精明起來，又像啄木鳥的喙，多硬的樹木，都能扎出窟窿。當別人試圖欺騙她時，她那幅犀利多謀的目光能讓對方覺得自己無處遁形，恨不得立馬坦白從寬。此刻就算暫居於趙金釧的皮囊，那種善察人心的銳利感依舊如影隨形。

可惜，夷陵老祖不是個認罪態度良好的犯人，儘管已經鐵證如山，他還是免不了要惱羞成怒。

魏無羨被人窺破隱衷，冷笑一聲：“你以為你是誰？你憑什麼來管我？是同情我還是可憐我？還是說，殺了夷陵老祖，你就能在仙門百家揚名立萬？”

對方氣勢洶洶，藍敏行卻沒答話，只是睜大眼睛看着他，下一刻淚水便忍不住奪眶而出。她靠着牆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在身上找帕子，可終究沒找到，只好默默用衣袖擦眼淚。

她哭，不是因為魏無羨對她這幅疾言厲色的態度。

魏無羨卻不知她為何而哭，只當自己說話太重，氣勢立刻委頓下來，心下暗暗後悔。他生平最見不得人哭，他翻箱倒櫃想找個手絹給她，可伏魔洞裏亂七八糟堆了一堆東西，偏偏沒有手絹。他手足無措地過了半晌，見她哭聲漸止，才試着上前道：“你別哭了，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天已經很晚了，你還是先去休息吧。”

藍敏行把臉側到一邊，聲音依舊有些抽噎：“那你、那你睡哪兒啊？”

魏無羨指着另一個角落裏皺巴巴的一堆毯子道：“裹着，哪兒都能睡。”

藍敏行見狀，原本止住的眼淚再度如掉線珍珠，哭得更厲害了。

魏無羨愕然，也不知自己到底又說錯了什麼，只得求饒道：“好好好，小祖宗，小姑奶奶，我閉嘴，我不同你說話了，你別哭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