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雪娃娃與天使

深夜，東宮花園裏一片寂靜，大家都陷入了沉沉的夢鄉。

敖景羿意識到自己正在夢裏。

因為他突然回到了敖家的莊園。

看着周圍熟悉的擺設，他心中一陣厭煩。

這是敖家主樓的大廳，大廳正上方，冰冷而華麗的巨型水晶吊燈發散着刺目的光。

二樓隱隱傳來歇斯底里地爭吵聲：“你怎麼不去管！你知道因為懷孕生她，我耽誤了那個項目，損失了多少嗎？當初是你非得再要一個孩子的！”

“就你忙，我不忙是吧！”

“把你那陪小情人兒的功夫騰出來一些，你女兒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說我陪小情人？你又好到哪兒去！你不是一樣……”

緊接着就是一陣瓷器破碎的聲音。

他六歲的妹妹小美，抱着她最愛的玩具熊，緊緊依偎在他腿邊。

小美輕輕發著抖，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玩具熊的頭頂，將那裏染成一小片深色：“哥哥，為什麼我們不能像別人的家庭那樣幸福呢？”

敖景羿看向小美指着的地方，那裏突然出現了一個照相館。

坐在鏡頭前的一家三口，梳着三七分，帶着黑框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父親，正傻樂着張開手臂擁抱自己的妻女。

面容秀美的妻子笑着低頭，親了親懷中小女孩絨絨的額發。

夫妻倆將孩子擁在了中間。

小女孩在父母溫暖的懷抱中，開心地晃着腦袋大聲歌唱。頭上兩個俏皮的小羊角辮兒一翹一翹，把傻爸爸的下巴掃得痒痒的，逗得他哈哈大笑。

“一、二、三，茄子——”

時光定格，幸福是這樣的天真又簡單。

“哥哥，我好羨慕他們啊。”小美如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中流露出難過。

敖景羿收回視線，看到小美殘缺了兩個手指的右手。

樓上激烈的爭吵依然在繼續。

有些人，根本不配做父母。明明不肯費半點心擔起責任，卻非要一時興起地生孩子。

他閉了閉眼，長吐一口氣，扯出一個淺淺的笑，輕聲哄妹妹：“小美有哥哥。走，我抱你去花園玩。”

可他抱起小美后，腿卻不受控制地走向三樓的露台。

二樓的爭吵聲不知何時停止了。

他站在露台上，雙手抓着扶手橫杆下的白色雕花立柱，臉擠在兩個立柱構成的空格中，看見兩輛車先後駛過中庭，沒有絲毫猶豫地朝着大門方向離去了。

他就這樣痴痴地望着，看那車離開了一次又一次。

“哥哥，原來我們是一樣的。”

敖景羿恍然一驚，發現小美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而他也變成了六歲時的模樣。

他鬆開緊緊握着立柱的手，看着掌心被硌出的花紋發獃。這時，有一張倒着的臉在他眼前突然出現。

那雙粲然的金色眼睛笑得如同兩輪仰月：“你為什麼不開心呀？”

敖景羿被驚得後退了一步，這才發現來人是一個眉眼精緻，笑容狡黠的三頭身小孩。

對方皮膚雪白，唇色淺淡，像個美麗的雪娃娃。

雪娃娃是以倒掛金鉤的姿勢從樓上冒出來的。

見自己嚇唬人的惡作劇成功了，雪娃娃開心地笑着。

然後“嘿咻！”地喊了一聲，以一種跟“他”的五短身材完全不相符的靈敏，在空中翻了一個漂亮的跟頭，輕盈地落在了扶手的橫杆上。

“他”張開手臂站在細細的扶手上，像個即將進行表演的魔術師，煞有介事地向各個方向點了點頭，還“嘿嘿嘿”笑着給自己鼓掌：“我真棒！”

說著，雪娃娃驚奇地扭過頭來問他：“你怎麼不給我鼓掌啊？”

小小的敖景羿像是有些不屑地“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但他原本低落的心，卻跟着對方似小鳥一般在空中展翅，漸漸飛揚。

雪娃娃在扶手的橫杆上坐下，兩條小短腿在空中很愜意地，一前一後地踢着，顯得悠閑又自在。

“他”的表情跟“他”頭頂翹起的那一小撮短髮一樣臭屁。雪娃娃搖頭晃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因為總在這裏看着爸爸媽媽離開，因為自己總被留下而難過。”

敖景羿心中生起一種被識破的惱怒。他猛地扭過頭去，不再看對方。

雪娃娃嘆了口氣，從橫杆上跳下來，走到他身邊，摸了摸他臉上同樣被立柱硌出的印子。

被對方軟軟的手指一碰，臉上被硌出的刺痛感消失了，但敖景羿依然很生氣。

他一把拍掉雪娃娃的手，用稚氣的聲音硬邦邦地說道：“別碰我！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對方繞着他左探頭右探頭，他卻總把臉扭到相反的方向，不給“他”看。

最後，雪娃娃像變魔術一般從身後抽出一張粉絲帕，用小短手靈活地疊出一朵玫瑰，然後“biu”的一下，像扔紙飛機一樣“飛”到他頭上。

敖景羿一把扯下那朵花，賭氣一般丟在地上。

可雪娃娃很快又疊出一朵飛到他頭上。

他們就這樣循環往複，一個不停地扔，一個不停地疊……漫天的粉玫瑰“biubiubiu”地飛。

不一會兒，露台上就被一大堆粉玫瑰給填滿——兩人都被淹沒了。

被埋在“玫瑰花海”里，只露出一個頭的敖景羿氣憤地吼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雪娃娃笑嘻嘻地從花堆里掙扎出手臂，堅持將“他”疊的最後一朵花戴在了敖景羿頭上：“你沒看出來嗎？我在哄你啊。”

說完還掐了一把敖景羿有些肉肉的嬰兒肥臉頰，沖他扮了個鬼臉。

敖景羿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地移開視線。心中那股又好氣，又想笑的情緒，徹底地把寂寞和悲傷給擠走了。

他再次望向對方，看到那雙溫暖的金水晶里，映出了兩個小小的自己。

那兩個小人兒彆扭地昂着頭，大聲說道：“那我不要粉色！”

“呼——”敖景羿猛然坐起身，從夢中醒來。

他坐在那兒愣了會兒神，掀開被子走下床，來到了書桌前。

清亮的月光正透過窗帘的縫隙照進來，給放在桌上的絲質粉玫瑰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銀輝。

敖景羿有些惱羞成怒地抓了抓頭髮。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鬼使神差地把這玩意兒帶回來，也不知道變小的他為什麼會在夢裏對着郁秋染提出像撒嬌一樣的要求。

他垂眼在書桌前站了片刻。

最終，他拿起那朵玫瑰，

輕輕調整了一下它已經有些鬆散的“花瓣”，

小心翼翼地將其放進了抽屜里。

*

清晨，東宮花園桃花林。

高大的桃木枝葉舒展。枝頭怒放的花朵擠擠攘攘，笑着鬧着，在淡金色的清晨里開始新一天美好的生活。

微風吹過，花瓣紛紛揚揚地隨風起舞，在空中旋過幾個圈，去追逐正行走在林間的“少年”。

“少年”的雙眼跟晨光一樣美麗，風和花瓣拉扯着她白色的衣角，一切都顯得如此唯美浪漫。

她環顧四周，像是在欣賞春光與花、與風的舞蹈。

然而下一秒——

郁秋染：【就這棵了！】

她向上一躍，攀住了桃樹低處的枝丫，然後用力一盪，在空中翻轉180°跳上樹枝，像個小金絲猴一樣靈巧地在滿樹繁花中閃現了幾下，最終停在了桃樹中段一處粗壯的枝幹上。

系統：【……】

這位宿主憑藉一己之力，將充滿詩意的童話劇場變成了生動平實的動物世界。

郁秋染愜意地在粗壯的枝幹上半倚半躺地安定下來：【這地方真不錯，以後就是我的根據地了。】

系統：【請問宿主在做什麼？】

郁秋染推了推並不存在的眼鏡，虛幻的鏡片上閃過一道冷冷的光。她勾唇一笑，開始了自己的推理：

【根據劇情，女主蘇恬恬很快要來找敖景羿了。】

【東宮花園晚上戒嚴無法進出。出於急切找回失物的心理，她一定會選在今天早上，在上課前偷偷來一趟。】

【為了避免碰上她，我做了一番詳細的戰略規劃。】

【前線，因為不知她究竟何時會到，所以我不能現在出去，以免在花園門口碰上。】

【中路，原文中蘇恬恬從灌木迷宮進來后，首先到達了中心公共區，我得避開那裏。】

【後方，敖景羿此時不在中心區，蘇恬恬很可能會進一步前往敖家別墅。但根據“女主總在迷路”定律，她極有可能會走錯郁家與敖家別墅之間的岔道，最終撞上我。】

【所以，最完美的躲避戰略是——待在桃花林！這是最安全的地方！】

郁秋染枕着手臂，她昨晚夢到自己變成了魔術師，還遇上一個長得很俊，表情卻喪喪的小孩兒。

她一直試圖逗他開心，可他就是不笑！

害得她都沒睡好，哼！

【正好可以在這兒補個覺。等蘇恬恬撤走了，我再回去。】

怎麼搞得女主像鬼子進村一樣，系統有些無奈。它第一次見到有人在校園戀愛劇場裏，還自帶游擊戰劇本的。

郁秋染透過花瓣的縫隙，欣賞着天邊悠悠飄動的雲彩，準備愉快地吹一曲口哨安眠曲哄自己入睡。

結果她突然聽見系統說：【宿主請注意，女主·蘇恬恬已經到達您所在的位置。】

“那個……請問……”一個軟軟糯糯的聲音從底下傳來。

郁秋染下意識地扭頭向下一看，正好與蘇恬恬四目相對。

【什麼鬼！】

郁秋染驚呆了。

而此時她的嘴唇已經微微撅起，一聲響亮的口哨蓄勢待發，眼看就要誕生了！

她溫柔憂鬱的人設！

在這岌岌可危的關鍵時刻，郁秋染急中生智，抬起手臂，衣袖帶風，伸出食指放在了唇前，比了一個：“噓——”

她一邊給自己救場，一邊在心裏瘋狂呼叫系統：【系統！風！風！快給個風！】

*

蘇恬恬一大清早就起床來到東宮花園。因為知道這裏不可隨意進出，所以她的心情異常忐忑。

斟酌之後，她選擇走了距離女生宿舍最近的桃花林前往東宮中心。

而且桃花林是郁殿下的花園。她總覺得，如果是這位殿下的話，即便她被發現了，大概也不會受到很嚴厲的懲罰吧。

蘇恬恬緊張而快速地在林中穿行着。可這裏到處都是高大美麗的花樹，她越走越深，最終迷失了方向。

突然間，她看到了不遠處的樹上，坐着一個姿態閑適的少年。

她鼓起勇氣，上前問路。

對方轉過頭來，看到她后，那被陽光層層描畫的眼眸中似乎閃過一絲驚訝。

居然是……郁殿下。

然而樹上的少年沒有呵斥，也沒有驅逐她。

他只是輕笑着豎起纖細修長的手指，放在淡色的唇前，十分優雅地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然後他張開手臂，向身後繁密的重重花影中倒去。

怕他摔下來的蘇恬恬心中一急，忍不住向前邁了一步。

可一陣大風忽然刮過，席捲着花瓣迷住了她的眼睛。

當風漸漸停下，林中的落花之舞再次變得輕柔徐緩時，在花影中微笑的少年已然消失不見。

蘇恬恬獃獃地望着那處已經空無人跡的枝幹。

遠處傳來鐘樓徐徐報時的悠揚鐘聲：“咚——咚——咚……”

成群的白鴿忽而飛起，灑落着潔白的羽毛，落在陽光照耀的尖尖紅屋頂上。

像是天使降臨，

輕輕地敲打她的心。

心底，有花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