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 8 章
晨曦天,霜雪寒。沈絡歡剛剛從衾褥里爬起來,就聽見賬外傳來了凌亂的馬蹄聲。
有客來了?
半晌,她坐在銅鏡前梳妝,發現脖子上多了一圈掐痕,是昨晚被韃靼將領掐出來的。一想到顧鈺拿她做餌,就莫名火大。
大喬扛着長鏜走進來,“大都督有客,稍晚再過來,由我來測試公主昨日的功課。”
沈絡歡扭過腰,不滿道:“昨晚我被人劫持,險些喪命,你有沒有人性?”
小公主擺明要耍賴,肯定是沒記住兵器譜上的分類。大喬嘲笑了一會兒,正色道:“那些在沙場上煎熬數月的將士,在敗北后,也能以此為借口逃過責罰嗎?”
沈絡歡哼一聲,指着兵器架,“從左往右依次是,鉞、鐧、勾、槊、矛、鏜、鈀、戟、錘、叉。”
大喬一愣,這不是全記住了,“行啊公主,當年光記這些,我就花了整整十日。”
沈絡歡揚起下巴,“咱們能一樣?我多聰明。”
大喬氣笑了,合計着自己的誇讚換來了對方的鄙視,“成,今日起,我來教你騎馬。”
一聽這個,沈絡歡來了興趣,先帝在位時,送給過她一匹小良駒,騎起來特威風,“我們要去馬場嗎?”
“不必,大都督給你選好了。”大喬向外指了指,“去認識一下新朋友。”
走出帳篷,沈絡歡見不遠處拴着一匹小白馬,自顧自玩得歡快,乳色鬃毛在風中飄蕩。
沈絡歡一眼就看中了,快步走過去,“它叫什麼名兒?”
大喬扛着長鏜,眼含逗弄,“沒起呢,公主給賜個名兒吧。”
“叫它絕塵吧。”沈絡歡試着伸出手,撫摸它的鬃毛。
小白馬突然“噗噗”兩聲,原地癲跳起來,嚇得少女花容失色。見少女被自己嚇到,小白馬跳得更歡脫了。
沈絡歡不傻,瞬間明白過來,顧鈺只是給她選了一匹矮馬,馬匹的性子卻異常剛烈。
烈馬,不是誰都能駕馭的。
“絕塵聽話。”沈絡歡拍拍它的馬頭,頗為耐心,動作也很熟練。
大喬不禁怔忪,看起來,這位金枝兒在訓馬上有兩下子。
沒一會兒,沈絡歡就安撫好了小白馬,腳踩馬磴,翻上馬鞍,動作乾淨利索。日光之下,少女揚起下巴,髣髴驕傲的雀鳥,透着一股鮮活勁兒。
大喬嘖嘖兩聲,“這樣多好啊。”
豈料,話音剛落,小白馬突然尥起蹶子,癲狂程度不亞於野馬。
沈絡歡抱住馬脖子,緊緊閉上雙眼。
狀況太過突然,不在大喬的掌控中,眼看着小公主就要被甩出去,大喬伸出手去接。
陡然,一道人影搶先一步,幾個健步躍上馬背,落在沈絡歡身後,由於顛簸,那道人影俯身壓在沈絡歡身上,奪過韁繩,調整了角度,用力一拉。
小白馬安靜了。
沈絡歡被馬鞍硌得下巴疼,坐起身時又磕到了身後之人的下巴。
顧鈺蹙了蹙眉,隨她一起坐起來,因剛剛的劇烈動作,背上傷口坼裂,血水從后襟透出,可他沒有要上藥的意思,雙臂圈緊嬌嬌人兒,解釋道:“它不認識你,才會凶你。”
沈絡歡驚魂未定,加之下巴疼,心裏委屈,悶聲道:“都怪你。”
給她選了一匹野馬。
顧鈺沒講話,與她共乘一匹馬,繞着校場轉了一圈。有顧鈺在,小白馬很聽話,指哪兒打哪兒。
沈絡歡揉着下巴,揪了小白馬一撮浮毛,叫你欺負人。情緒穩定下來,才覺得不妥,感覺後背靠在一塊堅硬的石壁上,她扭扭腰身,側眸道:“你靠得太近了。”
顧鈺向後靠去,可小白馬一顛,兩人又嚴絲合縫貼在一起。
沈絡歡推他,“你下去。”
“你自己能行?”
“我能。”
“逞什麼能。”顧鈺用一隻大手扣住她兩隻小手,雙腿一夾馬腹,“駕。”
小白馬噠噠跑起來,健步如飛。沈絡歡感受到夾雜雪沫的寒風刮過耳畔,凍得耳朵通紅。身體本能尋找熱源,整個人快要縮進男人的大氅里了。
顧鈺低眸看她一眼,懷裏的少女嬌嬌軟軟、粉粉嫩嫩,應了那句“靜如處子,動如脫兔”。
之後,顧鈺帶她繞了三圈,翻身下馬,“自己來。”
沈絡歡牽過韁繩,拍拍小白馬的頭,“你敢把我甩出去,我剃了你的馬毛。”
“噗——”小白馬聽不懂她的話,昂首挺胸地邁開步子。
顧鈺看了一會兒,轉身走進帳篷。須臾,沈絡歡也進了帳篷,見他坐在榻上,沒有要走的意思,沒好氣道:“我要午休了。”
“上藥。”
又上藥?當她是小婢女嗎?沈絡歡走近,剛要嗆他,發現他的傷口滲血了,“剛剛弄的?”
顧鈺不回答,閉眼等她伺候。這一次連衣帶都懶得解了。
沈絡歡暗暗說服自己,今日是他幫了自己,做人不能恩將仇報,“你站起來。”
顧鈺起身,高大的身影籠罩住她,懶懶展開雙臂。
沈絡歡走到他身後,試圖解開腰封,可從未為男子寬過衣的少女怎知如何解開腰封,手忙腳亂中,尋到了里側的玉扣。
“啪嗒。”
玉扣松落,她撇開腰封,走到他面前,許是不情願,睢了他一眼,才踮起腳去扒他衣襟。
顧鈺閉眼道:“系帶在腰側。”
沈絡歡鬧個大紅臉,“你自己來。”
顧鈺沒有為難,解開系帶,低頭睨着她。沈絡歡抬頭時,與他深邃的瞳眸相撞,男人面容精緻,比她見過的任何男子都要好看。沈絡歡在心裏道了句“死太監”,再次踮起腳,扒開他一側衣襟。
上藥時,顧鈺沒有坐下,沈絡歡只能踩在塌上,彎腰替他處理傷口。
清淺呼吸襲上皮膚,顧鈺有些怔愣,卻也沒有表現出異常。
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很快換好葯,像是如釋重負,沈絡歡吐口氣,坐在榻上收拾藥箱,“葯換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顧鈺撣撣衣袖,道:“稍晚,顯鈞伯父女會來請安。”
沈絡歡眼眸一亮,“真的?”
顯鈞伯做太子少師那些年,沒少給她買糖人,逗她開心,她還挺想念那個小老頭的。
少女無意間流露的笑靨爛漫美好,顧鈺略一點頭,轉身離開。
後半晌,沈絡歡換了一身鵝黃色緣裙,腰系水藍色長綢,腰肢被勾勒的盈盈一握。梳妝過後,她站在銅鏡前欣賞自己的盛世美顏,問向身側的孫啟昇,“你說,本宮要不要在眉間點顆硃砂?”
“公主已經夠美了,別再艷殺四方了。”孫啟昇為她披上白絨斗篷,又遞出一個鎏金暖爐,看着終於露出笑容的公主殿下,也跟着笑起來。
沈洛歡揣好暖爐,小蝴蝶似的跑出帳篷,守在木柵欄前。當瞧見一路人馬緩緩靠近時,心潮澎湃。
顯鈞伯從馬車裏走出來,身後跟着一名花季女子。女子是他的嫡長女,名曰寧若冰。
大老遠,顯鈞伯就看見了佇立在柵欄前的嬌女,拉着女兒加快腳步,笑呵呵道:“若冰啊,快來給嘉寧公主見禮。”
寧若冰上前,襝衽一禮,“參見嘉寧公主。”
沈絡歡對她有些印象,笑着扶助她,“寧姐姐見外了。”
顯鈞伯固執地行了一個大禮,笑着感慨,“一晃十年沒見,公主都變成大姑娘了。”
沈絡歡彎彎嘴角,“先生身子骨可好?”
“好着呢,待公主榮耀回朝,老臣還要親自護送呢。”
沈絡歡心中苦悶,已來到顧鈺的掌中,哪是那麼容易離開的。
聊了半晌,沈絡歡迎引着他們走進帳篷。顯鈞伯打量一圈,“公主怎麼不住進總兵府?”
沈絡歡直白道:“那裏有顧鈺,我不想看見他。”
顯鈞伯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寧若冰接話道:“父親,顧大都督事務繁忙,恐是照料不好公主,不如咱們將公主接回府中如何?”
“回頭為父跟顧鈺提一下。”顯鈞伯想起另一件事,問向沈絡歡,“昨日可有受驚?”
“還好。”
顯鈞伯欣慰道:“沒事就好,老臣還是儘快跟顧鈺商量,把公主接去寒舍住吧。”
沈絡歡當然願意住進老先生的府宅,可不知為何,她隱約覺出,顯鈞伯父女對顧鈺並沒敵意,甚至在言語間還有稱讚之意。
可皇家公主被地方總兵軟禁是一件極不光彩的事,身為臣子,顯鈞伯卻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憤懣,也未提過要助她離開,其中奧義,不得解釋。
送走顯鈞伯父女,沈絡歡又被大喬逼着背了一個時辰的兵法,才有氣無力地躺回榻上。
小喬端着果盤走進來,“公主,來嘗嘗剛剛運來的冬果。”
圓滾滾的紅色果子吸引了沈絡歡的興趣,她爬起來,伸手拿了一個,“這是什麼?”
“林檎,我們這兒叫它沙果。”
沈絡歡不喜歡吃一整個果子,左右看看,想將它切成小塊。
小喬看出她心中所想,笑道:“公主不妨試試啃沙果。”
沈絡歡張開櫻桃口,咔嚓咬了一口,沙沙的口感伴着甜汁,別提多可口了。
小喬抬手,溫柔揉起沈絡歡的頭。
沈絡歡皺了皺眉,沒有多想。陡然,小喬手腕一轉,指尖多出一根銀針,劃過沈絡歡眼尾,停在她瞳孔前。
沈絡歡倒吸口涼氣,眼睛不敢眨巴一下,完全沒想到小喬會偷襲她。
“正如大都督所言,公主毫無應變力。”小喬收回銀針,柔柔笑開,“與不熟的人,還是多留一份戒心為好。”
說完,福福身子,轉身離開。
手裏的沙果忽然不甜了,沈絡歡扁扁嘴,用被子捂住自己,這段時間積壓的委屈一下子涌了出來,卻又怕人瞧見,有損公主之威,只能躲在被子裏偷偷哭泣。
先帝駕崩前,她如雲端嬌花,從不煩惱人間疾苦,如今世態炎涼,人心難辨,寸步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