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大雪
梁海陽的二姐悶着頭走進自家場院,一言不發地走進西屋,在院裏侯着的媽媽和大姐也趕忙跟了進去。
“人呢?大陽子呢?”媽媽和大姐異口同聲地問。
“小點聲,”二姐指指東屋,“他在外面等着呢!”
東屋裏,海陽他爸正和兩個女婿喝酒。
這時院子裏有了些聲動,原來是大虎剛剛推着馱滿行李的自行車回來。
“那他怎麼沒跟你們一起回來?”
“他......他把北京女朋友給帶回來了!”二姐苦着臉說。
一聽此話,媽媽和大姐都吃驚得合不攏嘴。
“陽子沒跟我提過一個字,就自己做主把姑娘給領回來了!這可怎麼辦?我是徹底沒主意了,所以先回來跟你們商量商量!”
然後她指了指裏屋:“我怕的是我爸,我怕他當著人家姑娘的面教訓陽子,甚至連人家也一起罵了!”
大姐卻還沒顧上擔心這些,驚奇令她還只是好奇地問:“你看見那姑娘啦?要說咱家陽子怎麼那麼有本事,能娶回來個北京的婆姨!”
可能大姐覺得,海陽能娶北京媳婦這件事足以抹去退婚所帶來的恥辱了。
媽媽的一顆心也都跑到了胡露露身上:“人家姑娘也在外面凍着呀,快叫他們回來!”
二姐急得直跺腳,說:“你們先別說這些!先商量商量怎麼過我爸這關呀!”
突然海陽他爸的洪亮聲音在堂屋裏響起來,他在問大虎:“虎兒,這些都是什麼東西?看你堆的這一地!”
無論中國的一線城市多麼時髦洋氣甚至光怪陸離,這個國家的工業化歷史也才短短几十年而已。不管社會學家和經濟學家用多麼雄壯有力的數據為中國的現代化做着證明和註解,但是在多數中國村莊裏,農民和他們的無數祖先一樣,仍然耕耘和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血脈相連、形神如一。
放眼全國,西北農村可能是保留傳統最堅決的地方之一了,而梁海陽他爸梁老貴正是在這裏土生土長的一個最本分的農民。他還很有可能是中國傳統農業社會的最後一代捍衛者,而且命中注定將在這場悲愴的傳統保衛戰中敗下陣來,他被迫承受的最大打擊就來自於他的兒子梁海陽。
海陽的退婚幾乎壓垮了梁老貴,差點垮塌的不是他的腰,而是支撐他幾十年的精神頭。當他開始籌劃兒子的婚事,已經動工打地基蓋新房的時候,這小子竟然要退婚!這對他來說絕不亞於晴天霹靂。
梁老貴生了三個孩子,前兩個都是女兒,在他四十多歲的時候才終於得償所願、老來得子盼來了梁海陽這個兒子。父子倆的歲數差得太大,這讓他對海陽的信任降得很低,兒子的任何決定在他看來都是兒戲,都是不能歷經歲月考驗的。
所以,海陽的退婚在他看來是一步大錯特錯的錯棋!無論二女兒怎麼誇耀弟弟找的那個“北京女朋友”,不管那個未曾謀面的女子多少美麗溫柔賢惠,也不管她家裏的條件多好,在梁老貴看來,只要是海陽自己找的就絕對好不了!
他的這種先入為主的偏見讓海陽和胡露露的未來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影。
對於海陽過年回家這件事,雖然他多次揚言:“永遠別回來!回來看我打斷他的腿!”但其實最盼兒子回來的人就是他自己。
和老伴對海陽的單純思念不同,梁老貴還極需利用這次機會給海陽一個深刻的教訓,在他頑固的父權思想里,這是為了海陽好,更是為了這個人口越來越多的大家庭好。
可是,一直到除夕當天,兒子也沒回來,梁老貴漸漸沉不住氣了,可是家裏人都像約好了似的不提海陽一個字。直到二女兒接了一個電話,然後打發兩個外孫子去接舅舅,他看在眼裏才喜在心中。m.
可是直到天黑,海陽仍然沒有回來,他不時扒着窗戶看看,兩個從下午就開始陪着他喝酒的女婿相視而笑。
最後卻只有二女兒和大虎回來,老爺子終於按捺不住,打東屋走出來。他當然知道大虎卸下的包和箱子都是海陽的,但他故意斥責,為的是叫二女兒出來解答他的疑問。
果然,女兒出來說:“爸,這些東西全是陽子帶回來的,但是沒您的話他不敢回來......”
“啥?不敢回來?他怕我把他吃嘍?!”
“不是,爸,您聽了可別發火,陽子......他的北京女朋友跟他回來了!”
梁老貴還是火了,他指着海陽的二姐,但說的是所有人:“什麼!你們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以為他把那個北京女子帶回來,我就能饒了他?作夢!他那件事不能就這麼揭過去不算了!”
事到如今,梁老貴仍然羞於說出“退婚”這兩個字......
雪不期而至,當第一片雪花飄落到胡露露的鼻尖上的時候,她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抬頭朝天上望去,黑漆漆的夜空像被白色的雪花照亮了。沒有一絲風,雪花鋪天蓋地地飄下來,把這個最中國的節日打妝得宛若聖誕。
忽然,她的手腕被人攥住,海陽已經從大石頭上跳下來了,舉着手機讓她看。屏幕上顯示着二姐發來的短訊:回家吧,爸答應不難為你了。
其實當雪下起來的時候,海陽看着瑟瑟發抖的胡露露就已經做出了決定:不能再這麼無休止地等下去了。
他要大義凜然地和胡露露邁入家門,倘若真到了“撕破臉”的地步,他絕不會爭吵,而是給爸重重地磕一個頭,再給媽磕一個,最後帶着胡露露扭頭就走,不管誰拉也不回頭。
連夜離開不太現實,他倆會去找個能落腳的親戚家度過這個除夕之夜,明天就去火車站,然後回北京也好,去海南島也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幸好二姐的短訊及時趕到,海陽竟然有了一絲慶幸。
又是大虎來半路接他們,三個人走進梁家的大院。胡露露好奇地左顧右盼,院子和籃球場差不多大,對着大門的正房屋檐下掛着幾個燈籠,佔據大面積院子的老房已經扒掉,現在那裏是剛開始給海陽蓋的新房,暫時只有新壘起的幾堵山牆。院子裏雖然有燈,但是雪越下越大,她看不清楚院子裏更多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