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母與女:靈魂和鬼魂
既然提到服裝店了,就終於說到胡露露的媽媽了。
她媽媽的名子有點拗口,叫英瑩。如果把英瑩的故事也寫出來,一定會洋洋洒洒遠超胡露露的篇幅。
在七十年代中期,英瑩是個遠近聞名的小美女,北京的東城和西城經常會發生因她而起的打架鬥毆事件,一直到胡志彪憑藉拳頭和板磚打退了所有競爭者,一切才塵埃落定,當然他也因此三天兩頭地進出局子(警察局)。
回西單開服裝店以來,英瑩成功地提升了自己。無論是形象、談吐還是氣質,她都和這個商業區的主要客群——年輕一代女白領不相伯仲了。因為在三里屯開店的經歷,她還能用半流利的英語接待外國顧客,俄語和日語也都能招呼幾句,
雖然已經徐娘半老,但是當她叉着雙臂,往自己的店門口一站,在偌大的商場裏仍然是一道風景,她是這裏的靈魂。
所以,很多人很久以後都不相信或者說不願意相信她和胡露露是母女關係。
當胡露露從爸爸的修車廠跑出來,坐地鐵橫穿整個城市,到達媽媽的服裝店的時候,給所有人都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她那時候還沒進歌特圈,但也是一身中性打扮,肥大的褲子上綴着嘩啦作響、閃閃發光的粗金屬鏈子,非主流圖案的帽衫掩飾了身體的幼稚線條。她自打上小學后就再也沒穿過裙子,對化妝和打扮更是毫無興趣乃至一竅不通。
“你們老闆呢?”她大大咧咧地問店員。
幾個店員都張嘴結舌地望着她,視線都聚焦在她舌頭上穿的一顆銀珠子上,全走了神,沒人回答她的問題。
幸好英瑩及時出現,當她認出女兒的時候差點把手裏的星巴克限量版咖啡杯扔出去。
“哎?你怎麼來了?!”英瑩脫口而出。
胡露露卻沒有馬上認出自己的媽媽,因為英瑩一到店裏就會換上那種“風情萬種”的衣服,粘上長睫毛、化上濃妝、散開頭髮,此外還要戴上一副閃閃發亮的迪奧眼鏡,不過只有鏡框沒有鏡片。
胡露露盯着坦露着大片雪白胸脯的英瑩好幾秒鐘才恍然大悟,然後毫不掩飾地驚叫起來:“媽——您怎麼這副德性?”
邊說邊去摘英瑩的眼鏡框:“這是什麼玩藝兒?”——她覺得這是個樂子。
英瑩的頭立刻大了,她躲過女兒的手,一把將她拽進店去,可是那一聲凄厲的“媽——”仍讓圍觀的人一片嘩然。
英瑩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她的實際年齡也才四十齣頭,外表看上去又要年輕七八歲,所以在商城裏經常假裝大齡女青年,還屢屢成功,就連她的店員都不知道老闆竟然有個這麼大的閨女。
“你幹嘛來啦?”她氣急敗壞地質問胡露露,想到苦心經營的良好形象一朝被毀,她的太陽穴“嘭嘭嘭”直跳。
胡露露的注意力還在媽媽身上,沒注意她的語氣,她愣了愣才想起告狀:“我再也不去我爸廠子了!他們合起伙兒來欺負我!”
英瑩壓根兒也沒把丈夫的修車廠當回事過,她一邊往外推女兒一邊說:“行行行,不想去就不去,你先回家或者上哪兒玩兒去吧!”
胡露露這才發覺出不對來,嚷嚷道:“您幹嘛啊?幹嘛轟我啊?”
英瑩只好又把她拉回去,和她擠在堆滿衣服的小倉庫里,心不在焉地聽她抱怨修車廠里的事。一直耗到晚上九點半商城打烊,娘兒倆才像做賊似地回家。
但是最後,英瑩還是接納了胡露露去服裝店上班,只是規定她坐在收款台里不準出來。胡露露除了收錢就是玩電腦,問題暫時解決了。
可是胡露露正是愛玩的歲數,在修車廠里,她有足夠的空間釋放精力,現在規規矩矩地坐在巴掌大的收款台里,說話都不能大聲,這很快就讓她無比煩躁,北京話管這叫五脊六獸。
她開始“翹班”,經常一消失就是兩三個小時甚至半天,但是英瑩對此正求之不得。
其實她也跑不遠,只在西單一帶逛,這裏有很多玩兒的地方,她在一家面向更低年齡客群的商場的地下一層里找到了自己的“樂園”。
這裏有帖紙店、手辦店、遊戲店、抓娃娃店、紋身店......。過19歲生日的時候,胡露露送給自己一份禮物。
她打扮一番后正式入了歌特圈,然後在自己肩膀後面紋了一個巴掌大小、猙獰詭異的妖精。當她“煥然一新”地回到服裝店裏,並刻意露出她的寶貝紋身的時候,英瑩徹底抓狂了。
我說過英瑩是商場的靈魂,而現在胡露露變成了商場裏的鬼魂,知名度和回頭率都超過了媽媽。
苦惱的英瑩和胡志彪商量了好久,想出來幾個辦法,比如給胡露露找個不用考試、交錢就能進的民辦大學;比如把她送到國外去,甚至還想過參軍這條路,卻都被他們自己一一否決,原因很簡單,就是捨不得,兩口子真是一籌莫展。
夏天到了,胡露露遠嫁到青島的姑姑叫她去玩。很少出遠門的她壯着膽子獨自出發,去海邊和嶗山玩了兩個星期,從此愛上了旅遊。
天不冷的時候,胡露露每個月在媽媽的店裏上三個星期的班,剩下的日子就天南地北玩去了。她先是走遍了外地親戚所在的幾個城市,然後又開始找各種事由去拜訪各地的網友——比如我的表弟。
就像上學時在操場的看台上一樣,她坐在泰山上發過呆,也坐在西湖的邊上發過呆。
可是一個女孩子孤身在外安全嗎?
說句不中聽的話,胡露露的“做派”和“姿色”讓她親爸親媽都沒擔心過這個問題,外人就更不必“咸吃蘿蔔淡操心”了!
以上這些就是胡露露在火車上向我講述的歷史。
在承德站停車的時候,她望着窗外,突然問我想不想去避暑山莊?
“不想!”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還有事兒呢,不可能像她這麼心血來潮,能隨時開始一段想走就走的旅行。
“就知道您不去。”她說著抄起行李,那是一個綴着無數金屬環的黑色雙肩背包。
她下了火車,在車窗外站得筆直地面對我,像敬軍禮似的用力揮動了一下手臂,然後就一溜煙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