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父親
灼目的光撕破此方世界,神明般的男人以唐刀葬送惡魔,送行前輩;這光怪陸離的世界在薛傑眼中如水晶般破碎。
夜空黑而深邃,隱隱可見幾點微弱星光。
眼前一陣目眩神移,薛傑發現自己坐在福利院的空地,沒有什麼被毀去。而那位手持唐刀的瘦削男子正輕柔地將薛明順放平,替他合上眼睛。
“孩子,你沒事吧?”
聽到這聲音,薛傑腦子嗡嗡的,抬頭便看到了那位國字臉大叔。
活過來了,連同大叔、御姐還有小藍小白都活過來了,毫髮無損地回到正常的世界。
薛傑死水般的眼眸有了絲光亮。
手腳並用,他連滾帶爬向弟弟妹妹,摸着他們的臉,淚眼朦朧,像消失的珍寶失而復得,隨即才看向魏長喜,問道:
“我…我明明看見院…怨靈把你們都殺了,為什麼會沒事?”
“那是業魔的能力,”瘦削男子回應。
他的聲音讓薛傑聯想到博物館中沒有感情的電子音。
“你眼中所見景象,皆是你內心深處最絕望最害怕看到的;宋閔和魏長喜也在經歷各自的幻象。業魔伏誅,鬼域破碎后,他們自然相安無事。”
那這是否意味着剛才院長殺我的也是業魔幻象……薛傑剛想問,瘦削男子已提前回答:“薛明順是業魔,這毋庸置疑,他的確動了殺心,對你們所有人。”
說完,瘦削男子吩咐道:“魏長喜,去通知警方到場;宋閔,檢查鬼域影響範圍內居民的情況,通知人員善後。”
“是,孟區長。”兩人異口同聲,離開現場。
抱着孩子,獃獃望向院長的屍體,薛傑覺得心裏好像缺了一塊的。
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說什麼,沒了那個人,他好像什麼都不是。
“你是薛傑?”瘦削男子問。
薛傑點點頭,從男人破開鬼域時說的那番話,他推測這人應該跟院長認識,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算什麼。
“從前我和你一樣…”
“孤兒?”薛傑覺得他有點煩,本能地噎了一句。
但男人似乎沒聽出來,一本正經地接著說:“不是,是無助。”
他低頭和薛傑對視,從那雙呈奇怪的黑灰異色的雙眸中,薛傑感到某種遺憾。
“一個曾總在你身邊的人離去后的無助。”
“但我比你懦弱,薛傑,我要用一生去償還那份懦弱,你不需要,因為你強過我當年。”
薛傑似懂非懂,下意識沉默。
“怨界就是那麼一個地方,即使是最愛你的人也會變成魔鬼。”
“不過,請相信記憶里的他們,再會。”
請相信記憶里的他們…薛傑心裏重複這番話,再抬頭那位瘦削男人已經消失不見,地上多出一個扎蝴蝶結的黑盒,上面插了張卡片,寫着‘致薛傑’。
打開黑盒,裏面放了一塊老式石英懷錶,指針停滯不動。
表蓋內側是院長和薛傑小紅小藍小白的合照,表下還壓有一封信,薛傑趕緊拆開,一字一字認真看着:
『小傑,生日快樂!我很開心能夠……』
薛傑看得很安靜很仔細,看院長對他成年的祝賀,童年的追憶,叮囑他收斂說怪話和臭脾氣的毛病,要他學會像個成年人一樣照顧好自己的生活。
“寫個信都那麼絮叨。”薛傑笑着。
『…我知道,看到這兒,你肯定又在嫌我絮叨,那我就再說最後一件事,
院長很對不起你。
曾經的我固執地想為你找一個‘家’,想讓你跟正常的孩子一樣,有愛你的家人…』
薛傑眼中噙着淚花,嘴硬說:“被拋棄三次什麼的,我根本不在意這些的。”
『…我想要補償你,可我明白你從不會向我索取什麼。別人眼裏你叛逆頑劣,只有愛你的人才看得見你的懂事與脆弱。
我想了很久,真的很久,我知道那可能不算是禮物,倒更像我的私慾。可我還是想告訴你,想親耳聽到你的回答,無論是‘是’還是‘否’。
小傑,做我兒子吧,我想還你一個家。』
薛傑獃獃看向信紙。
『院長說不出什麼煽情的話,懷錶背面那圈刻句是我從電影裏看來的,不知道這能不能算‘驚喜’?』
薛傑趕緊翻過懷錶,被翻新過的錶殼上刻着一圈英文:
‘TimewilltellyouhowmuchIloveyouXMS(時間會向你訴說,我有多愛你XMS)’
『孩子,希望你永遠幸福。』
信至此結束,薛傑看向落款,原本寫的‘薛明順’被一筆劃去,在旁邊端端正正改成四個字。
‘你的父親’
淚水奪眶而出,薛傑再也控制不住那份辛苦壓抑的悲痛,撲在薛明順的屍體上失聲痛哭。
良久,警笛和救護車聲蓋過了哭聲。
“孩子,節哀順變。我們是救援隊的,需要將遺體送至醫院。”穿着救援衝鋒衣的一名隊員輕聲說。
薛傑點頭,提出帶自己和懷裏的孩子一起去醫院。
“孩子,能麻煩你說一下這位的信息嗎?”
“薛明順,年齡54歲,開心福利院院長,是…我的父親。”
……
“哥哥,院長怎麼沒和你一起來看我?”病床上,一個小臉蒼白的女孩虛弱地問。
手指粗的導管連接半人高的透析儀,不斷從她幼小的身體抽取血液又送回,維持她嬌弱的生命。
薛傑一愣,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院長…打工去了,等你出院,我們會帶着糖果和漂亮裙子一起來看你。所以你要趕快好起來,聽醫生的話,好嗎?”
“嗯,”女孩費力點了點頭,露出一個燦爛微笑,“小紅會立馬好起來的。”
薛傑走出病房關上門,看向門外等待的醫生。
“醫生,小紅的病…”
“在惡化。透析的成效很小,最好在兩個月內換腎。那件事院方也了解,已經在相關平台發佈募捐,但募捐這事你知道…”
“我這邊會想辦法,儘快湊足手術費的,謝謝你們。”
“不客氣。”
醫生走後,薛傑蹲坐在走廊,頭埋得很低。
那事過去了兩天,他也足足兩天沒睡。
一面他需要配合處理院長的後事;另一面,小紅和小藍小白在不同醫院,需要來回往返照顧。而院長留下的那一點積蓄也已經被這些事掏空。
原來這就是院長一直才承擔的責任嘛……薛傑心想。
一聲輕呼,薛傑抬頭,發現是福利院隔壁便利店的老闆陳嬸。
“小傑,還沒吃飯呢吧,來,這是嬸嬸做的,不夠我下樓再去給你買碗面。”
餓得前胸貼後背的薛傑當然沒有拒絕,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陳嬸看得是一陣心酸,摸着他的頭輕聲念叨:“苦命的孩子,你說人好端端怎麼就猝死了呢?老天真是瞎了眼帶走院長這麼好的人…”
“猝死?”薛傑停止乾飯,一臉的疑惑。
陳嬸誤以為說了薛傑的傷心事,連忙道歉,薛傑只覺得不對勁趕緊追問。
“…我那晚發現院長不省人事,然後叫救護車;街坊鄰居都來幫忙,可還是沒搶救回院長?”
“唉,就是這樣。”
薛傑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又在鬼域。
為什麼他們眼中事情的經過會是這樣?可我明明還親手把陳嬸和她女兒從黑樹上救下來?!
很快,陳嬸離開了,薛傑也把這事壓在心裏,畢竟當務之急是錢。
小紅的手術費和後續治療少說要十多萬,小藍小白出院后的藥費還有以後的生活費都不是小數目。
他當然可以去打工,寒暑假他以前打過不少,服務員、工地搬磚、發傳單、做推廣、送外賣薛傑都干過。
可兩個月,就算不眠不休他也掙不到十幾萬啊。
無助地癱坐在走廊長椅,埋頭絞盡腦汁,薛傑忽然眼睛一亮,想起了去年打暑假工,好像有個冤種同事,賣腎換了台手機。
那人顯擺的時候,似乎提到是在東郊立家街的一家成人用品店,在收黑血和器官。
“不知道一個腎夠不夠。對,還有眼角膜,應該也能賣…”
薛傑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表情變得堅定,打算現在就去立家街找找那店。
一抬頭,一張熟悉的國字大臉橫在薛傑面前:“你還認得我嘛?”
薛傑嚇得后移一寸,沒好氣地說:“魏叔,你怎麼又在我抬頭的時候出現。你在說什麼胡話?”
薛傑想起在鬼域初次聽魏長喜說那些駭人聽聞的東西,當時還誤會他是個瘋子。
現在看來,這位‘神出鬼沒’大叔的精神狀態果然很值得懷疑。
魏長喜沒在意薛傑的古怪眼神,似乎鬆了口氣,樂呵呵遞給薛傑兩盒餃子,個個皮薄餡大,讓人一看就食指大動。
薛傑塞了兩個餃子,問道:“您找我有什麼事?”
“好事。你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的身份嗎?”
“記得,渡者。”
“對,我是想來問你,如果有機會,你願意加入我們嗎?”
“算了吧,我就是個倒霉的普通人,這輩子守着小紅小藍小白長大就心滿意足了。”
“可你不是還需要錢去給三個孩子治病嗎?換腎可不是個小數目。”
“對呀,所以我現在就準備去搞錢。院長撐得起,我也撐得起,只是有點困難,萬事開頭難我不怕。”
“加入我們,組織會幫你。”
薛傑搖頭卻被止住,國字臉魏長喜很認真地解釋:“於我們而言,那場災難是被評定為‘特殊二級’的罕見任務。根據內部的制度,協同參與調伏二級事件,可以獲得十到十五萬的獎勵金。”
“再算上你親手解決三級怨靈黑樹,至少能獲得二十萬,不過前提你必須是一名‘渡者’,哪怕是新加入的實習。”
“好了,不用說了,現在就去,您帶路吧。”
薛傑抓起魏長喜的手往外走。
“誒誒你別急…”這下魏長喜反倒是要勸薛傑冷靜。
可解決燃眉之急的辦法當前,薛傑哪能冷靜得了?魏長喜說了好一陣他才坐下,聽魏長喜說完。
要加入渡者,並不是一句話的事,需要通過面試,一般在每年的四月和十月。
雖然才九月,時間不到,不過剛巧明天有三個實習新手要進行最後選拔,魏長喜可以帶薛傑去試一試。
“面試,可我什麼都不懂。”
“沒關係,你有極寶貴的經驗和天賦,其他細節去的路上我慢慢告訴你。你唯一要做的是先去睡個好覺,明天我聯繫你,在福利院等我來接你就行。”
薛傑點頭,那天上救護車前魏長喜跟他交換過號碼。
“不用去賣腎了,真好。餃子…不吃了,等小紅做完透析讓她吃些,再給小藍小白送過去嘗嘗,然後回福利院睡覺。”薛傑覺得生活又燃起了希望。
魏長喜也不打攪,微笑揮手告別後離開。
轉過走廊盡頭的拐角,一位身穿卡其色風衣、梳着高馬尾的颯氣御姐背靠牆壁,似乎一直在等待魏長喜。
“小閔,我們直接把自己的獎金給薛傑不也行嗎?沒必要讓他加入。”魏長喜不解,想起方才薛傑開心的樣子不由得心疼。
他當然不是在騙薛傑,獎勵制度和面試都是真的,唯一假的是那句‘新加入’—在成為渡者前立功,加入后獲得其實是更好的栽培,沒有獎金。
這個慌,是他在醫院碰巧遇到宋閔,宋閔讓他撒的。
宋閔搖搖頭:“那小子是個犟種,骨氣很重,不會輕易接受別人的施捨。”
她頓了頓,英氣長眸看向魏長喜,“很簡單,魏叔。他既然沒有在離開鬼域后被更正記憶,又有你的號碼,為什麼早不打給你?”
魏長喜若有所思,開始明白宋閔說的確實有理,兩人並肩走下樓梯。
“所以,授人以漁他才會接受。比起接受人的‘施捨’,我猜那小子寧肯把自己賣了。”
“不至於吧?”魏長喜乾笑一聲,突然想到什麼,臉色旋即一變,“可如果他通不過面試怎麼辦?”
“那就再找其他的‘漁’。”宋閔腳步一頓,接着莞爾一笑:
“不過我覺得他可以,因為他就和我那傻弟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