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

老杜

一縷陽光,透過窗縫灑在了老杜光禿禿的腦袋上。

感受到了頭頂暖洋洋的太陽,老杜不緊不慢的從床上爬了起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看了看錶,時間快到了,老杜連忙套上了制服。

這趟本不是老杜的班次,可正主有事,便和老杜商量着調個班。老杜雖還有半年就光榮退休了,但自己也是個熱心腸,大大方方地頂起了這趟車。

這列車是直往南方的,來回一趟下來說不得要小半個月,老杜的妻子便趁機讓老杜別只顧着自己,到了南方順便看看上大學的兒子。

“兒子最近在大學裏正嚷着吃不慣,打電話來說了幾次想念老家的紅腸,這些紅腸你帶過去給他,可不許偷吃!。”

走出職工宿舍,老杜一手裏抱着紅腸,另一隻手還不忘點起一支煙,這才向車站大步走去。

乘務長和其他同事已經在員工候車室里了,只等到點上車做準備工作,幾個同事抓緊這發車前的空隙,準備來上幾把扎金花。

“杜哥!來來來,玩兩把。”說話的是楊恆,小夥子剛找了個對象,正如膠似漆就便要出這趟車,之前因為不得不暫時和對象分開,私下還懊惱了很久。

“你小子有閑錢打牌是因為還沒結婚呢,等結了婚就知道了。我這結婚多少年的可沒錢跟你玩。”老杜按滅手裏的煙頭,調笑道。

“不賭錢,咱賭點紅腸唄。”

楊恆說著便要拿老杜懷裏的紅腸,卻被老杜一下躲開了。

“這是我帶給我兒子的,你叫聲爹就給你吃。”老杜打趣。

楊恆也不惱,笑道:“杜哥你還真能佔便宜,拿根紅腸就想認個兒子。”

這時腰板挺拔的列車長也進了候車室。

“時間差不多了,各就各位做發車準備吧!”

楊恆在單位是個混小子,平時乘務長和幾個同事也總被他打趣,可唯獨有些怕這總板著臉的列車長,聞言連忙擱下了手裏的紙牌。

老杜煙癮大,走到月台上看見列車長徐正光站在一角抽煙,便也走了過去,徐正光見是老杜,遞了支煙過去。

“老徐,你跟我同批進來的,也差不多退休了吧。”老杜接過煙點了起來。

“嗯,跟你一起退。”徐正光深深吸進一口煙,彷彿要把這支煙揉進肺里。

看得出來,他對退休這件事不太開心。

老徐以前是個很有幽默感的人,只是生活的重擔壓垮了他的嘴角。不願退休是因為他老婆的病,這病是個無底洞。現在老徐的工資省吃儉用下還能維持。正好老徐托關係在首都找到一個名醫,剛剛把老婆送去治療,一旦退休,老婆的病就會耽誤下來,。

老杜心裏明白老徐的困境,可想了想自己的老婆,只能裝作不知道:“退吧,早點退了好,退了享清福。”

徐正光沒有回答老杜,沉默了一陣后拍了拍老杜的肩,熄滅了煙頭向車頭走去,留下老杜五味雜陳的“吧嗒吧嗒”抽煙。

車上的按例巡視結束后,列車駛進了乘客站台,老杜也站在門口準備檢票。

一撥撥乘客擁擠着往車上鑽,老杜有些心不在焉。車頭那邊似乎起了什麼騷亂,闖進一幫流浪漢鬧鬧哄哄,老杜正墊着腳尖看熱鬧,卻鬼使神差地轉過了腦袋。

一個年齡三十上下的年輕人,扛着大包袱將手上的車票遞給了他,與轉過來的老杜正對了個眼,老杜愣了愣,手上的打孔器在車票上打了個孔,

這年輕人已走進了車廂。

這點小插曲老杜自然沒放在心上,轉過頭,見剛剛的風波已經平息,沒看成熱鬧自然有些失望。很快,電鈴響了,確認站台上沒人以後,老杜關上了車門,再次巡視了一圈車廂后坐回了休息室。火車不一會便開動了,老杜坐在休息室翻了會報紙只覺得無聊,便跑到車廂連接處一根接一根的抽煙。

老杜不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人,但想到老徐的困境也不免唏噓,老徐和他一起進的單位,兩人也是極要好的朋友,其實從本心來說,自己是想幫老徐的,但之前跟老婆私下商量此事時,對方不置可否的態度讓一向怕老婆的老杜只能把這件事咽回了肚子裏。

列車依然“哐當哐當”地往前開去,對講機里傳出了老徐的聲音。

“老杜,你車廂這會忙不忙?”

“沒什麼情況,怎麼了?”老杜回復道。

“我過來找你商量點事吧。”對面沉默了一會,說道。

老杜隱隱能猜到老徐要找他商量什麼事,一向直來直去的徐正光支支吾吾自然是為老婆的病。

“我在休息室等你吧。”老杜扔下煙頭,回到了休息室。

“咚咚”沒一會,休息室有人敲門。

是老徐,老杜起身開門把老徐讓了進來,遞了支煙。

老徐點起煙,斜倚在了門上,嘴角囁喏半晌,這才吞吞吐吐開口道。

“老杜,這次退休已經板上釘釘,到時候退休工資只有五百多……”

老徐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是絮絮叨叨,以他的性格終究難以直接向朋友開口,只是不斷旁敲側擊道。

老杜心裏不是滋味,卻只是一支接一支的抽煙,在繚繞的煙霧中不時點頭,裝作沒聽明白。

老徐站在休息室說了半晌,也沒能等到老杜的一句話,不由有些失落,踩滅了地上的煙頭便要告辭。

老杜的頭一直沒抬起來,盯着滿地的煙頭愣了好一陣,終於是咬了咬牙,叫住了正往車頭走去的徐正光。

“老徐,退休以後,有什麼難處就跟我說,我們兩口子加起來退休工資有一千塊,手頭寬裕些……”老杜沒有直說,只是給了徐正光一個口頭承諾。

但老徐能聽到這句話便已經心滿意足,沖老杜笑了笑便轉身走了。

坐回休息室,又點上了一根煙,但老杜覺得這次嘴裏這根煙怎麼這麼好抽呢?

天漸漸黑了,老杜最後巡視了一圈車廂后,準備回到休息室眯一會。

“哐當…哐當…哐…吱~~”

伴隨一股強大的慣性,車停了。

……

天亮了!

眼前的濃霧漸漸消散,地上的碎瓷片也如融雪一般沉入了土地,樹林裏密密麻麻的窯影子好像感受到了日出,悄然之間躲藏了起來。然而王成彬卻察覺到,身後的老杜半晌沒出聲。

“褲子!褲子!老杜呢?”殘餘的濃霧讓王成彬看不清身後的褲子,只能慌忙喊道。

“在…我背上呢。”

“老杜?老杜!”王成彬連喊幾聲也沒得到回應,心裏一驚。

“放我下來…”正當王成彬胡思亂想,老杜的聲音傳來了。

褲子連忙把背上的老杜平放在地下,此時濃霧消散得差不多了,老杜的身體在朝陽的照射下反射出一層瓷器的釉光。

“老杜!你這是怎麼了!”王成彬摸着老杜的袖子,心裏一沉,老杜的衣服也開始了瓷化。

“我即將…死在黎明到來前的黑暗裏了…”老杜雖虛弱,仍打趣道。

此時,陽光照射着愈發瓷化的老杜,他的身體也漸漸出現了融化的跡象。

“褲子,把老杜抱進樹蔭里!快!”王成彬想借樹蔭延緩老杜的溶解。

“不用了,我不被太陽曬化就真成那窯影子了,你還是讓太陽照照我吧,又不疼…”老杜阻止了王成彬,而王成彬也只能作罷,他知道老杜已經沒得救了,只能默默握住他的手。

“我走了以後,你們多半幫不上什麼忙,所以我也不託你們辦什麼事了。就是如果你們能回火車上…看看休息室里有沒有一包紅腸…幫我帶給我兒子…他在天府上大學,叫杜濤…”

老杜說話愈發困難,瓷化的他已經被陽光消融了大半個身子,該交代的事交代完,老杜艱難地問王成彬:“有煙沒有…”

王成彬連忙掏出一根煙塞進了老杜嘴裏,可打火機湊到煙頭前卻怎麼也點不燃。

“老杜,你嘬啊,你不嘬怎麼能點着呢,你嘬兩口啊…”王成彬知道,老杜已經沒了,可仍是絮絮叨叨地說道,好像老杜真的會回答他。

老杜的身體緩緩滲入泥地,看着掉在地上的那根煙,王成彬的心口好像壓了一塊大石頭,有些喘不上氣來。

“撲通”一聲,心臟再也承受不住今晚種種的王成彬,暈倒在了地上。

……

“哐當…哐當…哐當…”王成彬睜開眼,自己坐在了火車上,靠着窗戶睡的正香。身邊是緊緊抱住“百寶箱”的褲子,哈喇子流了一地。

“這…怎麼?我…”王成彬有些精神錯亂,自己明明在樹林裏,怎麼現在重新出現在了火車上?

“褲子!褲子!”王成彬急忙喚醒身邊的褲子詢問道。

“褲子,咱們在哪?”

“我…們這不是在樹林裏……呀!怎…么在火車上!”褲子原本還在睡眼惺忪,可睜開眼卻嚇了一跳。兩人怪異的行為引來車廂里一眾乘客的目光。

“你怎麼睡着的?”王成彬連忙問褲子。

“我…就是…我也不知道…”褲子磕磕巴巴半天,也回想不起自己是怎麼睡着的。

窗外是一片陌生城市的夜景,王成彬正冥思苦想,“吱~~”火車卻停在了一個陌生的車站裏。

“終點站春城到了啊,有下車的趕緊下車,我們要清車了啊!”列車停穩,一個大肚子禿頂男人拿着大喇叭從列車員休息室走了出來,開始站在車門口引導乘客下車,是老杜!

王成彬還在懵圈,便和褲子被人流一同裹挾着推到了車門口,出門的一剎那王成彬就感覺懷裏被人塞進了一包什麼東西,低頭一看,是一包紅腸。

老杜微笑着看着王成彬,臉上的笑容不知有多麼燦爛。

沒來得及叫住他,老杜便點起一支煙轉身回了車廂,車廂門也“啪”的一聲關上了。

王成彬拽着褲子站在月台久久不動,他不明白這些是怎麼一回事,面前的列車卻已經開動了。透過車窗卻看見剛剛下光乘客的車廂里仍是坐着滿滿當當的乘客,老杜站在車窗里向王成彬說著什麼。

火車噪音太大,王成彬聽不清,可他看得出來,老杜的口型分明在說:“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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