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風波
章福海的家在機械廠家屬院最南頭西邊的那條衚衕,以中間的水塔為界,東邊七戶,西邊六戶。
這條西衚衕的六戶人家從東往西分別是董玲和李安國家,他家有兩個兒子,老大李大勇,1975年出生,老二李大傑,1977年出生。
周玉蘭和王大寶家,他家就一個兒子王周到,1978年出生。
章福海和尹榮薇家,兒子章小田1979年出生。
高大峰和葛春麗家,葛春麗懷孕已經六個月,再有幾個月就要生了。
沈光明和卜海娟家,他家有一個女兒沈靜,1976年出生。
最後一戶是方建設和楊玉芝家,他家也是一個女兒方芳,1979年出生。
整個機械廠家屬院從南到北一共十排平房,第一排也就是章福海家這一排,自家門口是每家每戶的自留地,都建成了小小的菜園子,根據季節不同種着各種各樣的蔬菜。
種菜之前幾家的女人總要湊到一起商量一下,你家種什麼,俺家種什麼,他家種什麼,收穫的時候互相一交換,於是各種菜各家就都能吃上了,而此時每家的男人們也能藉著女人們商量種什麼的時候,各自準備一個菜然後湊一桌,然後一邊喝着酒一邊藉著酒勁划著拳。
“哥倆好啊,五魁首啊,四喜,六六六啊,八匹馬啊。”你輸了,喝了!哈哈哈哈哈……
那笑聲穿透家屬院的院牆,穿過田野直衝雲霄,天上的月亮聽見了,她靜靜地看着這些年輕人,看着他們懷裏的孩子,她溫柔的笑着,像一位慈祥的母親,千萬年來歷史的更迭使她早已看透這人間清歡,但她還是避開了雲層,盡量讓自己更亮一點,再亮一些,只為能多給這些為了生活為了未來為了孩子而一直努力着的普通人一些微不足道的光芒。
菜園子往南是一堵用紅磚壘起來的牆,那堵牆很高,牆的那邊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莊稼地。那地里春夏秋冬都生長着莊稼,總有很多拿着鋤頭幹活的附近村裏的小孩兒沒事就盯着牆頭看,因為牆的那邊總時不時的有家屬院的孩子扔出來的各種他們不喜歡吃的東西。
章福海抱着章小田推開自己家的門,一股香氣撲鼻而來,他看到高大峰、董玲和周玉蘭在包水餃,董玲的丈夫李安國繫着圍裙在炒菜,高大峰的媳婦葛春麗在剝蒜,周玉蘭的丈夫王大寶在剁雞脯丸子,一派熱火朝天的樣子。
大家都各自在忙活着,沒注意到章福海已經進了院子。
章福海清了清嗓子:“嗯哼!同志們辛苦了!大家把手頭的活放一放,啊!下面,我簡單講兩句,都加把勁,啊!這個好飯不怕晚,啊!一定要拿出你們的最高水平來,啊!這個,啊!我講完了,大家鼓掌!”
大家停下手頭的活,目光同時看向了董玲,董玲心領神會,她拿起一張餃子皮站了起來,啪一下子貼在了章福海的額頭上。
“吆!這餃子皮也沒燒熟啊?俺還以為你燒的不輕呢?”董玲格格笑着說。
周玉蘭也跟着說:“章福海同志,你家小尹同志呢?怎麼就你和孩子回來了?”
章福海說:“李玉欣要調到丘縣去了,尹榮薇去送送她,一會就回來。”
“噢,怪不得剛才急急忙忙就走了,人家有個當官的姐姐就是不一樣啊。”葛春麗醋溜溜的說。
李安國解下圍裙,洗了洗手,對章福海說:“你這甩手掌柜當的好啊,你回老家喝的滋滋的,我們這是讓你給抓了壯丁嗎,
今晚上必須把你的好酒好煙都拿出來,不醉不休。”
李安國說話嗓音洪亮,乾脆利落。他是部隊副營級幹部複員回到芝鎮來的,當時在王莊鄉從事法庭工作,也是衚衕六戶里男戶主年齡最大的,同時也是和章福海關係最好的。
“沒問題,保證完成任務。”章福海啪一個立正,認真的說。
“丁零零”外面響起一陣鈴鐺聲,尹榮薇隔着院子在外面喊道:“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沈光明和卜海娟夫婦帶着女兒沈靜回了青島老家探望老人,方建設和楊玉芝夫婦帶着女兒方芳也去ZB探親去了,剩下的四戶連大人加孩子一共十二個人喝的不亦樂乎,其實準確的說是十三個人,高大峰和葛春麗的孩子再有幾個月也要生了,這頓飯一直吃到凌晨,老婆孩子們早早都睡了,男人們則一直喝到東方欲曉,公雞打鳴才各回各家。
尹榮薇第二天早上起來到處找不到章福海,最後終於在大衣櫃發現了他,站的筆直卻打着呼嚕呼呼大睡。
不到八點章禮田就推着小車拿着一根五米長的繩子來了他家。章福海還在大醉不醒,尹榮薇幫着他把四袋煤裝到小推車上,轉眼一瞥看到了他手裏拿着的那根長長的繩子。
“禮田,你拿根繩子幹什麼啊?”
章禮田認真的說:“俺達達讓俺拿的,他說車斗里滿了在上面還可以再摞上幾袋子,用繩子拴緊就掉不下來。”
尹榮薇有點哭笑不得,她從認識章福海以後第一次跟着他到章豐收家就看出章福江是個精打細算的人,她也看出章福海心裏也很清楚他二哥的這個秉性,但章福海從來沒有表現出不快或者厭惡的樣子,所以尹榮薇也從來不管,她很清楚章福海是個什麼樣的人。
“哦,那我和你再搬上幾袋吧,不過你能推動嗎?別壓的不長個了。”尹榮薇笑着說。
章禮田很肯定的說:“俺能推動,俺也還長個!”
尹榮薇正在熱着早飯,香味飄滿了整個院子,鍋里熘着昨天晚上剩下的白菜肉餡的水餃和幾條炸黃花魚、蜂窩煤爐子上的炒瓢里是一鍋大雜燴,有韭菜炒肉、辣椒炒肉、雞脯丸子、菠菜餅,亂七八糟混雜在了一個炒瓢里。
章禮田把繩子一圈一圈的拴緊了,車上的麻袋看起來快要和他一樣高了,他站在車子跟前瞪着眼盯着那個冒着香味的炒瓢,吞咽着唾沫,他又看了看鍋里的水餃說,
“嬸嬸,我早上還沒吃飯!”
“是嗎?那趕緊洗洗手,你小達達昨天喝醉了還沒起來呢,洗洗手咱去屋裏吃。”
尹榮薇把水餃、黃花魚端到屋裏外間的桌子上,讓章禮田坐下先吃着,她又轉身出去盛炒瓢里的那鍋大雜燴,等她盛完回到屋裏的時候,她看見章禮田已經把一盤水餃和四條黃花魚全吃沒了,而且桌子上沒有一根魚刺。
章禮田用亮晶晶的袖子擦了擦嘴,打了一個長長的飽嗝。
“嗝……!”
他又瞪着眼看了看尹榮薇手裏端着的那一大盆大雜燴,咽了口唾沫說:
“嬸嬸,俺來不及吃了,俺達達讓我裝上煤快點回去,回去還得下地幹活。”
章禮田說完就走出門來到小推車跟前,把車袢套在脖子後面,倆手抓緊兩個車把,一使勁就晃晃悠悠的站了起來,尹榮薇看見他腳上穿的那雙破球鞋已經變了型,看着他左右搖晃着一步一步的走出了院門,尹榮薇怕他推不動,忙從屋裏穿過院子走出院門,卻發現他已經推着小車小跑着到了衚衕口的水塔那裏,往左拐了個彎就不見了。
後來章小田十幾歲的時候,尹榮薇和他說起過這件往事,章小田卻堅決不信,其實尹榮薇也一直搞不懂,在那個年代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哪來的那麼大的力氣,居然能推動那麼沉重的小推車,而且還能一路小跑。
一場大醉后的章福海在家休息了幾天,這期間沈光明和方建設帶着沈靜和方芳又來家裏喝了一頓,又是大醉收場。
章福海在家這幾天享受着難得的休閑時光,這次攢了很久才能有的長假期再有兩天就結束了,他又將開始回歸車隊,裝貨、送貨、卸貨,周而復始。
這一天午飯後尹榮薇去上班了,章福海在家閑的沒事,就把自行車拆了個七零八落,擦裏面的軸承,抹縫紉機油,緊車輪的輻條,好像在部隊拆卸汽車保養一樣擺弄着這輛剛買不久的自行車。
章小田在屋裏的床上已經尿在自己被窩裏三泡尿了,每一次尿完都哇哇大哭,章福海每一次聽見哭聲都進屋給章小田換尿布,反覆幾次,弄得他有些心煩意亂,於是他靈機一動,便有了主意。
他把章小田抱起來放進了平時推他的小推車裏,然後把他推到了屋門口,正衝著院子,保證能在他的視線之內,又把一個小老虎帶耳朵罩的帽子給他套在頭上,再用小被子裹緊他的上身,把穿着開襠褲的下身露在外面,嘴裏給他塞了個奶嘴,手裏塞了一個叮噹響的鈴鐺盤。
章福海往後退了幾步,右手拇指捏着右腮幫,食指捏着左腮幫,中指、無名指,小拇指縮到一起頂着下巴,仔細端詳了一會他“全副武裝”起來的章小田,然後拍了拍手說:
“這下你尿吧,你盡情的尿吧。看爸爸怎麼給你表演修車絕活。”
可他忘了,這麼小的男孩尿尿可不是一支穿雲箭,而是一張大蒲扇!
尹榮薇下班回家,推開門看到了滿院子的自行車零部件和正在低頭認真擦車鏈子的章福海,她又往屋門口看去,看到了下身只穿着開襠褲的章小田,尹榮薇趕忙跑過去把章小田抱了起來,她的手明顯的感覺到了一陣冰涼。
章小田很聽他爸爸的話,他確實是盡情的尿了,可他尿的太分散,全都尿在了自己的開襠褲兩邊和小推車的坐墊上,或許是章福海認真修車的樣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使他忘記了哭,也使他沒有感覺到風吹屁屁涼。
尹榮薇看着這滿地狼藉,手裏抱着屁股冰涼的章小田,她的火蹭的一下子竄上了屋頂。
“讓你在家看孩子就這個看法?孩子都尿的這個樣了你也不知道,這麼冷個天你就把他放門口,你是閑的沒得幹了嗎?車子才買了幾天,你拆開幹什麼?閑着沒事你不會去洗洗尿布,你不會去打掃打掃南屋?”
尹榮薇像裝滿了子彈的機關槍一樣,噠噠噠噠就是一梭子,她覺得章福海純粹就是閑的,新買的自行車又沒有毛病,他把它大卸八塊了幹啥,孩子放門口讓風吹着,還尿了一身,小屁股凍得冰涼冰涼,尿布一大堆也不洗。
章福海慢悠悠的站起來,點了一根煙,慢條斯理的說,
“多大點事啊,你用得着這個樣子了嗎?他在屋裏老尿,我都出來進去換了三次尿布了,這才把他推出來的,我修着車子看着孩子,這叫拉屎扒地瓜兩不誤。”
尹榮薇看他這副樣子,氣更不打一處來,章小田好像被嚇着了,哇哇的大哭起來,他這一哭,尹榮薇的火氣更大了。
“連個孩子也不會看,你還能幹什麼?成天不着家,回來什麼也不幹,好好的車子你拆了幹什麼?有這工夫你不會做好飯等着我回來啊?嫁給你我真是瞎了八輩子眼了。”
尹榮薇最後一句話徹底激怒了章福海,他倆結婚以來雖然時常有拌嘴吵架的時候,但都沒有像這一次這麼嚴重。
“你瞎了眼?我他娘的還瞎了眼呢,我就是什麼也不會,你找個什麼也會的去啊,現在就去,誰不去誰是狗,滾!”章福海也高聲吆喝了起來。
在這個衚衕東頭放屁衚衕西頭都能聽見的家屬院,每家每戶幾乎沒有什麼私隱和秘密可言。夫妻倆的吵罵聲和章小田哇哇的哭聲把周玉蘭引過來了,高大峰兩口子也過來了,董玲、楊玉芝、卜海娟都過來了。
俗話說的好,夫妻吵架不要勸,越勸打得越厲害。
這話一點都不錯,夫妻吵架不守着外人說不定還會有一方低頭服軟道個歉,也許事情就過去了,可守着人而且還守着很多人,為了臉面那就誰也不服誰了,那這個事情可就不是那麼容易就過去嘍!
我趴在窩裏,俺娘在外面蹲在葡萄架下若有所思。我聽見外面章禮田在喊他達達,我透過門縫,看到章禮田搖搖晃晃的推着一車煤放在了門口,他臉上佈滿了大顆的汗珠,敞着懷,嘴裏呼哧呼哧的喘着氣,兩隻腳上的球鞋前面各破了一個大洞,露出兩個從破襪子裏露出來的凍得通紅的大拇腳趾頭。
我心想,這是何苦呢,出了衚衕馬路對面不就有賣煤的嗎?人家章福濤家燒完了章福海給的煤不就是讓章義田去馬路對面買的嗎?你就差那幾個錢?再說了,你就和你兒子一起去又怎麼了,起碼還能在前面幫他拉一下小推車,這倒好,把孩子累了個半死,還搭上一雙鞋。
“切!真是的!”
我鄙夷的汪汪叫了兩聲。
“大憨,你再叫喚我一棍子砸死你!”累的半死的章禮田在外面歇斯底里的叫喚着。
正在若有所思的俺娘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冰涼,像章小田的屁股一樣,看得我不寒而慄。
“吃的苦中苦,方為狗上狗。”
我在心裏默默的想,畢竟俺娘是章福江的狗,而我,早晚是章小田的狗。
俗話說得好:“道不同,不相為謀。”
我突然想造反,但很快又冷靜了下來。我經過綜合分析敵我態勢以後作出判斷,此等時刻揭竿而起好像還為時過早,我還需要等待機會。
於是,我又一次乖乖的低下了我的狗頭。
我聽見章福江跑了出來,又聽見他在埋怨章禮田怎麼就推回來這麼幾麻袋,為什麼不多推一點,為什麼不弄點可以壓蜂窩煤球的煤粉末回來,-這樣小推車底下的空隙就不至於浪費了。
我想破口大罵,可還是發出了汪汪汪汪的狗吠聲。俺娘這次沒看我,一動不動的在葡萄架底下繼續她的若有所思。
章福海家的院子裏圍成了兩個圈,里圈中間是章福海和高大峰坐着馬扎子在抽煙,旁邊站着周玉蘭、卜海娟、葛春麗和楊玉芝,董玲在屋門口抱着章小田,一邊哄着章小田一邊勸說著正在裏屋收拾包裹的尹榮薇。
外面一圈則是家屬院裏的半大孩子們,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擠在一起,都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往裏面看着,有幾個調皮的還爬上了小屋頂,兩隻手一左一右扶在身體兩側,兩條腿從屋頂邊緣垂下來悠閑的前後搖晃着,興緻勃勃的看着下面的大人們的表演,如同他們在動物園看猴子一樣。
這個院子他們都很熟悉,他們沒少來這院子看電視裏播出的各種電視節目,但以往他們看的電視只是電視,但是今天他們在這個院子裏,看到了現場直播。
里圈的大人們不停的在勸說著章福海,讓他去屋裏給尹榮薇認個錯,說幾句軟話,外圈的孩子們嘰嘰喳喳的互相議論着,要是他家不能看電視了咱以後去哪家看,誰家的電視更大,更清楚。
董玲抱着章小田進了屋,順手把門關上了,過了許久,董玲自己出來了。
她掐着腰往院子裏一站,伸出食指指着屋頂上和外圈的孩子們大聲呵斥道:
“都走吧,有什麼好看的,你們爸媽在家不吵架啊?看什麼看?都回家去!再不走把你們JJ都割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