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貪婪的慾望

第六章:貪婪的慾望

1979年10月,也就是在章小田出生前的兩個月,丘縣縣委、縣革委會貫徹上級指示,號召幹部帶頭,廣大職工積极參与,終生只生一個孩子,這一年,全縣一共有兩萬一千九百九十一對夫婦自願報名,一生只生一個孩子,並且領取了《獨生子女優待證》,章小田就是這兩萬一千九百九十一個獨生子女中的一員。

他們這一代獨生子女是伴隨着改革開放的春風一起到來的,從他們出生開始,就註定了要經歷一個飛速發展的歷史過程,而他們的父母也註定要經歷更多的時代變遷。

機械廠家屬院一大部分夫婦都去領取了那個小紅本本,當時他們不知道這個小本本對他們意味着什麼,更不清楚對他們已經生育了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又意味着什麼。但他們知道,人家廠長、副廠長、工會主席、車間主任都去領了,那咱也要去領。那是一個模範的力量是無窮無盡的年代。

裏屋的酒席還沒有結束,炕前地上已經放了六個空酒瓶,章福海兄弟幾個說話時舌頭也都開始打着捲兒。章福淶首先起身要回家了,下炕穿鞋差一點一頭扎到地上,幸虧他兒子章耕田扶了他一把才沒摔倒。章福江拍了拍他說,不中用了就別喝了,快家去吧。章福淶嘴裏嘟囔着誰也聽不懂的話讓他兒子章耕田扶着回家了。

章福江又拿起一瓶準備打開。

“行了,都喝的差不多了,各人回家歇歇吧。”章豐收吧嗒着煙袋鍋子說。

章福江倆手緊握着那瓶景芝白乾,擠着眼看了看章福海,他在等着章福海說再喝點。

“那就不喝了,我晚上回家屬院還有一幫子鄰居要伺候,還得回去做菜。”章福海喝的最少,還算比較清醒。

炕前的田子輩的孩子們像聽到起立的口令一樣從長條板凳上齊刷刷的站了起來,一起看向了章豐收,他們手中的筷子都沒有放下。

章豐收吧嗒着煙袋鍋子呵呵的笑了兩聲,說道:“你們把這些菜都吃了吧。”

“好的,爺爺!”幾個孩子異口同聲的說,話音剛落,幾雙筷子就齊刷刷的伸向了飯桌上裝菠菜餅的盤子,一陣狼吞虎咽之後便吃了個乾乾淨淨。章仁田和章義田把筷子放下,鼓着兩個腮幫子在嘴裏慢慢咀嚼着最後一口美味,可章禮田覺得盤子好像還不幹凈,又撕了一大塊三頁餅把桌上所有的盤子挨個擦了一遍,一口塞進嘴裏也開始慢慢咀嚼起來。

現在的孩子們可能非常難以想像那個年代的孩子對吃是有多麼的渴望。那種期待享用美食的慾望勝過一切。

現在大多數人的狀態都是在被各種慾望主導着,而人的情緒也在各種慾望的滿足或不滿足之中前後左右拉扯着,變得搖搖晃晃,難以捉摸。當因為慾望得不到滿足而犯錯的時候,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當因為慾望得不到滿足而釀成苦果的時候,也依然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其實這正應了《史記》當中的那句話:“患生於多欲而人心難測也。”人的禍患產生於貪得無厭慾望太多,而最難預測的就是人心。但在那個年代,人的慾望很少很簡單,就是能吃飽,能穿暖,最好還能吃好,而且人的心思也很簡單,基本都是想什麼說什麼,根本不需要預測。

但是,人總是有區別的,不管在歷史的哪個時期,世事總是反覆無常。站在相對永恆的太陽的視角來看人類,萬事萬物只不過是在不斷的一遍一遍的重蹈覆轍而已。站在人類歷史的角度來看某個人,

那也不過是白駒過隙稍縱即逝罷了。那些小時候拿着大餅擦盤子底的人日後說不定住着別墅,吃着龍蝦松茸,而那些從小吃着海參鮑魚的長大后可能成了販夫走卒,只能在路邊吃套煎餅果子聊以果腹。

章小田又睡著了,我看見尹榮薇又把她包裹的嚴嚴實實走出了裏屋,又看見章福海也搖晃着出了裏屋,他用腳把自行車的腳撐子往後一踢,兩手扶着車把,推着車子往大門口走去,他路過我的身旁看了我一眼,然後站住了。

“二哥啊,你可得好好養着大憨,等小田大一點弄了我那裏去養着吧,叫它和小田做個伴。”章福海回頭對着章福江說。

章福江沒說話,他好像喝醉了沒聽見。

“哦,對了二哥,剛才喝酒的時候你說家裏煤不多了是吧?明天上午你叫禮田推着小推車上俺家去,我入冬之前準備的煤太多了用不了,在南屋還佔地方,尋思着過幾天給小田找個保姆,正好讓禮田推回來,我把南屋打掃出來讓保姆住,你家裏人口多,咱達達和咱大哥也還有很多,你就都留着自己燒吧。”

“什麼?你剛才說大憨怎麼著?”章福江擠着眼晃悠着問道。

“我說讓禮田明天去俺家把煤推回來,你剛才不是說家裏沒有煤了啊,我那裏還有很多,用不了。”章福海大聲吆喝着。

“哦哦哦,你說大憨黑的像煤啊,也…也沒有那麼黑…它脖子那兒的毛不是也…也很白啊。”章福江說話已經不大成溜了,身子也晃悠的更厲害了,他一隻手扶着牆,一隻手指了指我,烏拉着說:“大憨,是個好…好狗。”

我就很納悶,我也想不通,我既然是個好狗,你怎麼不給我做菠菜餅吃呢?你怎麼不叫我和俺娘住一塊呢?

“真虛偽!”我在心裏暗暗說道。

章福海一看他喝的這個樣,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便推着車子往門口走去,這時章小田這個小崽子又哇哇的哭了起來,尹榮薇趕忙把小棉被掀開一個空隙,露出他的小腦袋,哄着他說,小田,快看,大憨在這裏。

我知道飯菜都吃乾淨了,也懶得再搖頭調拉尾巴,更不想再翻身討好了,我就靜靜地趴着不動,章小田晃了晃小腦袋看了看我瞬間又不哭了。

章福海看到這一幕對着章福江說:“二哥你看,小田見了大憨還就是接着就不哭了,明天就叫禮田把大憨牽過去吧,天天給他好吃的喂他。”

我勒個去!我黑狗大憨還有這麼個功能?專治小孩哭鬧,那我是不是可以去醫院坐診了啊,哭鬧不停地孩子來找我治療是不是還得掛專家號預約一下子啊?想到這裏我很開心,又聽到章福海要把我弄到他家去,還有好吃的,我更開心了,於是我咧開我的狗嘴,羞答答的汪汪汪叫了三聲說,我願意。

章福江還是一隻手扶着牆,還是好像沒聽見章福海的話,他用另一隻手指着我說:“大憨,你…你給我閉嘴。

章豐收在西屋的窗格子上趴着看了半天了,他掀起窗格子右上角用來排煙的小口對着外面大喊:“快走吧,早回去吧,騎車子慢一點,別磕着孩子。”

章福海推着車子出了院門,我也跟着他一起往院門口走去,走了沒幾步拴着我的鐵鏈把我硬生生的拽住了,我無法再往前走。我想跟着去章福海家,我會哄孩子,我要吃好吃的。

章小田又一次哇哇的哭了起來,伸出小手指着我,這一次尹榮薇沒有掀開小棉被,而是把章小田的小手放回了棉被裏,包裹了起來,然後坐上了章福海自行車的後座,他們就這麼走了,我又一次感到了孤獨的滋味,我的心好像跟着他們一家三口一起走了,因為我已經確定章小田才是我的真正主人。

章禮田把我拎起來扔進了俺娘的窩,隨手放上木板把窩門口堵了起來,又放上了一塊石頭頂住了木板,俺娘還在呼呼大睡,這說明外面發生的一切和她毫無關係,我被扔進來的時候俺娘翻了個身,看了我一眼又沉沉睡去。

我隔着木縫看到章禮田拍了拍手,走到章福江身邊說,達達,你沒事吧?

章福江把扶着牆的手拿回來,也拍了拍手上的土,然後拽了拽袖子,又摸了摸身上土灰色中山裝的上口袋,確認剛才飯桌上章福海留下的半包大前門煙在裏面,這才把倆手背在身後踱着穩健的步子往外面走去,他邊走邊問章禮田:“你小達達走了?”

章禮田回答道:“嗯,走了,騎着車子帶着俺嬸嬸,俺嬸嬸抱着小田。”

章福江清醒的說:“嗯,禮田你這樣,明天一早你推着小車就去你小達達家,把煤推回來,去的時候別忘了捎着根長點的結實的繩子。”

“捎繩子幹什麼?那些煤不是都用麻袋裝好了嗎?”章禮田納悶的問道。

章福江瞪着大牛眼說:“你傻啊,裝滿了以後你不會把上面再摞上幾包啊,沒有繩子一走不全掉下來了,捎着繩子拴緊了多拉幾包回來,你小達達家媒多,他用不了。”

“噢,我知道了,那大憨還給俺小達達一塊牽過去嗎?”章禮田又問。

章福江沒接他的話茬,他反問章禮田說:“你看着你小達達手脖子上那塊手錶怎麼樣啊?”

章禮田說:“嗯,奇好。”

章福江眯着眼說:“嗯,我也看着奇好。”

聽到這裏,我火冒三丈,這是要拿我換手錶啊,怪不得剛才你不接章福海的話茬,好你個章福江,老奸巨猾啊。我忍不住隔着木板又汪汪汪汪的叫了起來。章禮田撿了一塊小石頭扔在了木板上,發出當的一聲,這次沒等章禮田吆喝,俺娘一口咬在了我的耳朵上,疼的我立刻截末聲滴了。

章福海帶着尹榮薇和章小田回到了機械廠家屬院,剛進大院就遇到了急匆匆往外走的李玉欣,李玉欣還沒有結婚,一直住在機械廠里的單身宿舍,上午尹榮薇就把家裏鑰匙給了她,讓她下午早點過來先準備着晚上的菜。

尹榮薇抱着章小田從車子上下來,李玉欣對她說:“師傅,俺姐姐從丘縣來了,剛才把電話打到傳達室了,讓我趕緊去廠里找她。”

尹榮薇問:“哦,有什麼急事嗎?”

李玉欣說:“俺姐姐說縣裏已經決定了,3月份要把縣裏的電機廠分出去一部分人,成立一個新廠叫紡織儀器廠,和俺姐姐一個辦公室對桌的同事要調過去當廠長,所以俺姐姐要把我調過去,她也是都安排好了才和我說,今天就是過來接我去丘縣的,先過去籌備,剛才我還在電話里和她好一個吵吵,也不問問我的意見,她也太擅自替我做主了。”

“哦,這是好事啊,這個年頭什麼事都有個熟人照顧着挺好的,調過去說不定還能弄個小官噹噹來,可是,可是咱姊妹倆以後就不能一塊了啊。”

尹榮薇想起了她生孩子之前章福海不在家李玉欣住在她家忙前忙后照顧她的情景,她想起了下着大雪李玉欣用小車推着她去檢查,她想起她們一起參加廠里的籃球賽、乒乓球賽,是她倆一起努力幫車間拿回了第一,她還想起那次意外,要不是李玉欣緊急按下了紅色的停車按鈕,可能她的一隻手就沒了,想到這些,尹榮薇眼睛不由得一紅,眼淚就流了下來。

李玉欣一把抓住了尹榮薇抱着孩子的手:“哎呀,姐,你看你,怎麼說著說著就哭上了呢?我去了又不是不回來了,再說你有機會也可以跟着俺章大哥的車去丘縣找我玩啊,快回家吧,我下午把水餃餡和菜都準備好了,董玲姐、周玉蘭姐、高大哥、李安國大哥他們都在忙活着包水餃、做菜呢。”李玉欣一邊說一邊也流下了眼淚。

人與人之間交往的關係有時候是很奇妙的,有的人天天一起卻無話可說,有些人一見面就吵的不可開交,而有的人從見到的第一眼開始就註定一生都能很好的交往下去,而且這種交往與利益無關,他們是朋友又不是朋友,不是朋友又勝似朋友,他們不是親人卻比親人還親,是那種發自骨子裏的一種情感,一種無關利益無關親情的情感,是一種超出了情感的情感,但這種情感只有在特定的年代特定的時間特定的環境中才會產生。

李玉欣走了,章福海靜靜地看着尹榮薇說:“走了,回去吧。”

尹榮薇沒有說話,她看着逐漸遠去的李玉欣的背影沉思了一會兒說:“你抱着孩子,把車子給我,我得去送送她。”說完把章小田塞給了章福海,從章福海手裏接過自行車,用力的朝着李玉欣的背影蹬了過去。

“玉欣,等等我,尹姐送你一程。”

一眨眼她就到了李玉欣跟前,像她們在籃球場上狂熱比賽時那樣大叫着:“來,上車,快點。”

李玉欣擦了擦眼淚也大聲回應着:“來啦,騎穩當了啊,我可很沉,別晃倒了。”一邊吆喝着一邊跳上了車。

尹榮薇大喊着:“哎吆喂,你還沉?你沉我不成了老母豬了啊,李小姐請您坐好啦,咱們走着。”

李玉欣在後座做出拿着鞭子趕大車的手勢,邊揮舞邊喊着:“嘚,駕,駕,駕!”

倆人一起哈哈大笑着走遠了。

章福海看着這一幕也笑了,他低頭看了看懷裏抱着的章小田,這小子居然也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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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人間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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