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臨時起意
第四天,毒石綠色褪盡,呈現出淺黃色。
少恕與纖嬰分開行動,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溜達,說不慌是假的。
他天沒亮就去了藍宮,找到負責文書記錄的學士,在那裏和傀鬼一起查遍了卷宗檔案,結果毫無收穫。
女王喬琳也是閉門不見,根本搭不上話。
石軀惡靈天天光顧,看不到有一絲改變的可能。
雖然不情願,但他也只能去找同來自獻生海的督政官婀羅,或許能探到有用的線索,態度謙卑些的話。
婀羅住在獻生殿後的偏殿,少恕進入那裏並沒有遇到什麼阻攔,很快就來到了一間書房,見到了正在抄寫什麼的婀羅。
婀羅好像不喜歡陽光,書房窗扇緊閉,光線昏暗,她就藉著書桌上的一柄燭火埋頭疾書。
少恕站在書桌前,可是她卻什麼也沒看見似的頭也不抬,明顯就是故意的。
沒過一會兒,少恕就不耐煩了,開口道:
“督政官,把筆放下吧,現在還有什麼比落日惡咒更要緊的事?”
婀羅沒抬眼,繼續寫,只是筆劃慢了下來。
少恕繼續說:“幫我就是救要塞,你經營了這麼久,一定不想看到這裏就此敗落吧?”
這話說完又過了一陣,婀羅終於扔下手裏的獸骨筆,眼皮一抬:
“我憑什麼相信一個護法團的下階削首者?”
少恕的臉立刻沉了下來,雙手威脅似的撐到桌沿上:
“就憑你們快要城破人亡,就憑沒人願意再管這個爛攤子。”
婀羅猝不及防,一下被逼的靠在了椅背上。
少恕說的沒錯,落日惡咒宛如吃人的黑洞,無數高階開力者為了破解它而屍骨無存,至今都見不到結束的希望。
作為灰石要塞的宗主,獻生海實質上已經放棄了這片土地,明面上派人,其實就是任由灰石要塞自生自滅。
畢竟一個只有麻煩,無法再像從前一樣源源不斷地貢獻財富的地方,拋棄它,本就是合情合理的選擇。
不過婀羅倒顯得滿不在乎,她沉默中仰起頭,目光狡黠的一亮:
“削首者,不是所有事都能夠改變,我會幫你,不過,你要做好最壞的準備。”
\
一走出獻生殿,清晨的冷風卷挾着灰塵撲面而來。
婀羅那張令人生厭的老臉始終在少恕的腦海盤旋,她所謂的幫助就是重複了一些人盡皆知,毫無價值的情報,聊勝於無。
從她的言談語氣和不懷好意的眼神里,總能讓人嗅出一股陰謀的味道,只是說不上來是什麼。
事到如今,誰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削首者!”
愁眉不展的少恕忽聞一聲叫喚。
尋着聲音望去,黃灰色的塵霾中一個人漸行漸近,到近處方才看清是那個主動求戰的少年卑奴,石頭。
“削首者,去我們營地吧,就現在。”
石頭笑的露出一口白牙。
少恕聽的出他話里有內容,只是不便說,考慮到他之前的態度,便試探地問道:
“好啊,可是為什麼請我去呢?”
“因為你不一樣。”石頭難掩心中的期待,臉上笑開了花。
老實說,少恕自來到灰石要塞,還很少接觸卑奴這個人數最多群體。突然受到邀約,意外之餘,彷彿也窺到了一點打破困局的‘變量’。
\
卑奴營,灰石要塞西北角。
推開破舊的柵欄門,
石頭領着少恕走進了營地。
迎面而來的是一條三米寬的碎石通道,通道兩邊是分成三層,鴿子籠般的數百個格子間。
幽暗逼仄的格子間大多已經荒廢,只有空氣里污濁的味道和隱約漂浮的煙火氣似乎還有一絲生機。
少恕好奇的左顧右盼,他曾想像過卑奴的生活,但當親眼見到真切的現實,還是被深深的觸動了。
在通道的盡頭左轉,空間豁然開朗。
一個十來米寬的圓形天井小院映入眼帘,這裏便是卑奴營唯一的公共場所了。
“都出來吧!”
石頭站在小院中央,向四周的格子間招呼。
只幾秒的功夫,四下里無中生有地呼哩嘩啦湧出來幾十個人。
少恕嚇了一跳,不由緊張起來。
反覆確認來人沒有惡意后,他開始仔細地審視那每一張臉。
這些人一水都是男孩,十幾歲的模樣,其中幾個年齡稍大些。
他們邋遢骯髒,面龐滄桑又單純,健瘦的身軀里似乎隱藏着巨大的力量。
“搬出來!”
石頭朝一個方向招呼着擺手。
不一會兒,四個少年抬着一個簡易的鐵質烤爐走出通道另一邊的拐角,烤爐里炭火橙亮,冒着縷縷白煙。
將烤爐放在小院,少年們原路返回,很快又抬出來一頭剝了皮的野獸。
在少恕驚訝的目光中,幾人上下其手,合力把野獸架在烤爐的支架上,嫻熟地翻烤起來。
“請坐。”石頭指了指少恕身後。
少恕轉頭一看,一張方凳已經擺在身後。
“坐下,都坐下吧。”發現少年們還站着,他覺得不自在,於是左右撲扇着手說道。
接到指令,一群男孩唰地一下坐在了地上,堪比訓練有素的部隊。
“這是什麼?從哪兒搞來的?”
少恕指着烤架上似豬非豬,有五隻眼的野獸問道。
他這一問令在場的少年們陡然緊張了起來,因為卑奴私藏食物要受刑,輕則鞭打,重則烙手。
但石頭篤定少恕與主子們不同,他用眼神安撫了眾人後,說道:
“削首者,這是惡種豬,普通山豬意外開力后的變種,特別凶。”
說著,他羞澀地撓撓頭:“但是肉很香。”
“哦?!”少恕一聽動物也能像人一樣開力,不禁一臉驚訝。
石頭嘿嘿一笑,繼續解釋道:
“惡種獸遍佈荒野,我們人活動的地方只是很小的一塊。這隻惡種豬就是卑奴獵手在戛魯格山裡捕到的。”
少恕似有所悟的點着頭。
“自從落日惡咒,糧食就斷了。”說著,石頭流露出苦澀的神情:
“沒辦法,女王只能派一些卑奴進山狩獵,這樣多少能有些肉和野果。”
“這樣啊……”少恕品味出一股苦澀,轉而又想到了什麼:“這隻豬他們不知道吧?”
他說的‘他們’不言而喻,指的就是督政官婀羅和其他城民。
石頭年齡小,不懂彎彎繞繞,直接和盤托出:
“嗯,他們不知道。每次從山裏回來,卑奴獵手們都會給我們偷偷送一些。現在我們挖不了石頭了,主子很少給糧食,我們只能靠這些撐過去。”
沒用的人就得死,在哪兒都一樣啊。
少恕長吁着與少年們對視,深刻的理解了他們的處境。
這些孩子常年乾重活,生活條件又差,很難活到成年。
他們的命運與馬克思筆下那些挖煤的童工如出一轍,純耗材而已。
“如果我能讓你們做城民,你們願意和惡靈戰鬥嗎?”
望着一對對純凈的眸子,少恕說出了自己都不知道從哪兒蹦出來的話。
或許是想利用這些有生力量與惡靈做殊死一搏,或許是出於同情和虛妄的正義,實際上他也搞不清楚。
石頭一聽立即來了精神,斬釘截鐵道:“願意,當然願意!”
其他少年一下消化不了少恕話里的含義,顯得懵懂遲疑。
少恕眼神靈快,從他們臉上一一掠過,又脫口而出一句不知來由的話:
“地位都是自己爭取的,沒人會白送給你們!”
此言擲地有聲,在少年卑奴們的心中掀起了一陣波瀾。
話趕着事,他因此臨時起意。
一方面決定籠絡卑奴,作為手中的有生力量,必要時可以派上用場。另一方面也是真想為他們爭取平等的權利。
反正成敗就是幾天的事,都光腳了,還怕什麼穿鞋的!
這個時候,少年們已蠢蠢欲動。
少恕洞若觀火,趁熱打鐵道:
“現在不是看身份的時候了,破不了落日惡咒,全要塞的人都要完蛋。那些守城的武士雖然是開力者,但力量比常人也強不了一倍。你們有兩百多人,團結起來就是這裏最強的力量。”
“削首者。”外圍一個黑方臉的高個少年突然站了起來:“我們不怕死,可是不想被處死!”
這話一下戳到了痛點,小院炸鍋了。
“嘉璐誡法禁止卑奴戰鬥。”
“還記得穿膛刑,木樁從下面進,從嘴裏出~~~”
“鐵刷刮皮,鐵輪碾手腳!”
……
少年們交頭接耳,臉上皆是驚恐之狀。
聽着聞所未聞的刑罰和花樣,少恕不禁脊背發涼,可是為了消除大家的後顧之憂,他必須有個保證和態度。
“聽我說!”他鄭重地站了起來:
“我向你們保證,如果要受刑,我將與你們一起。如果破了落日惡咒,所有人都會成為平等的,擁有財產的人!”
此話一出,小院鴉雀無聲。
財產?
這個詞是少年們聞所未聞的,作為卑奴,他們自記事起就在訓練各種勞動技術,並且不斷被告知‘生而如此’。
生而如此,生而如此……
話說的多了便成了現實,他們除了活着,就剩下幹活這件事了。
少恕望着一張張懵懂的臉,檢討自己哪裏說的不對,片刻后,他準確的抓到了主要矛盾:
“成為平等的人,你們就會擁有自己的錢,女人,房子。”
“……”
“我相信你!”石頭第一個站了起來。
緊接着,其餘的少年也一個個的站了起來。
“我相信你,削首者!”
“我也相信!”
“我也信!”
……
少恕成功了,激動的渾身膨脹。
有了這些有生力量,他就不是在孤軍奮戰,哪怕是多出一丁點勝算也不枉此行。至於做出的承諾,他還不敢想那麼遠。
接下來的話題自然是女人。
說笑間,一個瘦臉黃髮的青年似乎想到了什麼事。貓着腰地走到少恕身邊,悄聲問道:
“削首者,那天在甘泉廣場,女王給你說了什麼啊?”
聽到這話,少恕一下想起了喬琳說要賜自己人道的事。
其實關於人道,他那天壓根無心細究,覺得無非就是發獎金、發獎狀,搞個隆重點兒的造神儀式什麼的。之後忙着四處調查,也就忘了。
今天有人這麼一提,倒也勾起了好奇。
他捻着下巴道:“女王說……要賜我人道。”
“……”
幾個年齡大點的青年一聽當場石化,接着相互嘻嘻嗦嗦了起來:
“哇……削首者受女王青睞,要賜人道。”
“女王,不敢想……”
“她從來都沒有賜過任何男人人道。”
……
少恕立即從他們的話里咂摸出味兒來,提高嗓門道:“人道有什麼特別的嗎?”
發起話頭的黃髮青年夾着三分壞,笑道:“人道就是做男女那事。”
“……”
少年們聽的前仰後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扔下滿臉通紅的少恕,尬上了天際。
嬉鬧過後,大家啃着玉米餅吃着肉,繼續聊着關於要塞的是是非非。
話說的越來越多,話題也就打開了。
少恕坦誠平等的姿態讓孩子們很受用,他也從融洽的氛圍中找到了難得的輕鬆感,慢慢的,這座王城平時難以接觸的底色便漸漸顯露了出來。
火越燒越旺,豬肉金黃,滲出的油汁滴在炭火上,滋啦作響。撒上一把粗鹽,濃郁的香味頓時瀰漫整個小院。
少年們食指大動,閑聊聲漸熄,一個個盯着肉咽口水。
少恕知道他們餓的很,於是招呼石頭分肉。
石頭點頭稱是,轉身和幾個少年拿出一些玉米餅架到爐旁,上下其手的割起肉來。
就在眾人的嘴被肉堵上的空,少恕忽然笑了起來,滿含深意的打量着少年們問道:
“你們想要女人嗎?”
“……”
石頭差點噎住,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兒去,都直愣愣地看着少恕,等着他繼續解釋。
少恕知道他們從來都不敢想,於是再次強調:“你們想要女人嗎?”
這下總算明白了,少年們的臉上逐漸露出了羞澀的表情。
“我想要!我想要!”石頭咬下一塊肉,激動的舉起手。
“我也要!我也要!”
其他人爭先恐後地發聲,生怕說晚了就沒有女人了。
果然,即使是低賤的卑奴,對於異性的渴望依然是無法磨滅的人性。
嘈雜中,一個稍大的青年嬉笑着站起,拍了石頭後腦勺一巴掌,而後轉向少恕,帶着失落的口吻道:
“削首者,我們這些人永遠都不會有女人的。那些女人只會邀請地位高的男人做那事,怎麼會和我們……”
這當頭一盆冷水潑下,少年們臉上的羞喜之色立即失去了光彩。
“我們做個約定。”少恕故意吊足了胃口后說道:
“我這次要是破了落日惡咒,就一定會讓你們成為城民。以後每個人都有會有女人,怎麼樣?!”
“真的嗎?”石頭咽下嘴裏的肉,眼神里充滿了期待。
少恕知道他們還將信將疑,於是站了起來,以神鬼難撼的堅定語氣說道:
“你們可以依靠我,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