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莫問相思
九月初二，夜，青竹山莊。
無星無月，狂風忽起。
閣樓的窗戶吱吱作響，本來漆黑的閣樓卻忽然亮起了燈。
冷如意癱坐在地上，她的人已淚流滿面。
然後她將眼淚掩去，扶着肩頭踉蹌着站起，她將頭伸出去，四下探望之後便關上了窗戶。
遠處長廊的燈籠被風吹的獵獵作響，光影交錯間，上官驚鴻的影子也隨着燈籠而變化形狀。
他的眉頭緊緊皺着，臉色陰沉的可怕，他親眼看到冷如意從二樓的窗戶急掠而進。
忽然，他的身後出現了一個黑衣人。
黑衣人單膝跪地，沉聲道：“公子，她是從庄外回來的。”
上官驚鴻冷聲道：“偌大一個青竹山莊，竟然讓一個受了重傷的女子出入的時候如踏無人之境，你們可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黑衣人似乎想要辯解，又緊緊閉上了嘴。
“你似乎有話要說？”
“小人不敢……”
“說吧！”
“是，小人已查明，冷姑娘此行去了逍遙酒館。”
上官驚鴻的瞳孔一縮，呼吸已變得急促起來。
黑衣人又道：“但是司馬逍遙並不在酒館裏，現在酒館的招牌都已被人用刀削成兩半。”
上官驚鴻連忙轉身，問道：“是什麼人做的？”
黑衣人答道：“是一個從未見過的新面孔，此人亂髮披肩，全身着黑袍，肩上扛着一柄奇型彎刀，年齡大概在二十左右，冷姑娘進去之後似乎與此人爭吵了幾句，然後冷姑娘就回來了，聽其他人講，二人似乎還過了招。”
上官驚鴻思襯良久，然後道：“辛苦你了，下去領賞去吧。”
“是！”
黑衣人心生僥倖的離去，上官驚鴻緩步向閣樓走去。
“冷姑娘，我可以進來嗎？”
“上官公子請進。”
冷如意正坐在桌前，面前葯碗裏的葯已被她喝完。
冷如意的臉色比起昨日俞加蒼白，她的人看起來似乎也更加虛弱了，她的身上已多添了一件襖子，她似乎有些怕冷，不時裹緊棉襖。
上官驚鴻笑道：“九月時分，冷姑娘已穿了襖子，若是再過幾月落了雪，姑娘豈不是要將棉被裹在身上了？”
冷如意勉強笑道：“昨夜貪了瞌睡，窗戶也難得關，不想下了一夜大雨，寒氣入體，染了風寒，今日發冷打顫，只好將柜子裏的襖子拿出來穿了，想不到這襖子貼身的很，真是多謝上官公子了。”
上官驚鴻似有深意的說道：“柜子裏有四時衣着，均已為姑娘備好，不管姑娘在這裏住多久，都沒有關係，不管要什麼料子的襖子，我都會讓人送來，只是最近天氣反覆，姑娘身體要緊，若沒什麼特別的事，還是不要外出的好。若有需要，還是讓在下陪同的好。”
冷如意的笑意已凍結，她已知曉自己出去的事瞞不住，然後一行淚從她臉上划落，她顫聲說道：“我今天偷偷跑出去，是為了探聽白小樓的消息，我不相信以青竹山莊的勢力，找一個人有這麼難，我想着你一定有什麼事瞞着我……”
上官驚鴻道：“我……”
冷如意道：“我今天才知道，白小樓已經死了，還是死在我的刀下，青竹庄外，鴛鴦樹前，一刀斷情，莫問相思……究竟是什麼人編造了這樣的謊言？”
冷如意目光如炬，上官驚鴻卻長長嘆息了一聲，然後他緩緩坐下，道：“冷姑娘應該記得，
自己是因為什麼受了重傷。”
冷如意道：“他跟我說過他和一個人在鴛鴦樹下有一個死約會，不死不散，我再三追問，他都不肯告訴我這個人是誰，我放心不下，追着他的消息來到刀叢鎮，在去往青竹山莊的路上，我卻被一群黑衣人襲擊，當時多虧你出手相救，不然我也活不到今天。”
上官驚鴻道：“不錯，那日我剛從聚友閣喝酒回來，在回庄的時候看到你被人襲擊，我擊退那群黑衣人時，你已倒在血泊中，我趕忙帶你回庄醫治，等到我回庄之後，卻看到……
“看到什麼？”
“看到小樓已被人在鴛鴦樹下亂刀分屍，庄外血霧瀰漫，慘不忍睹……”
“不可能！他不可能死！”
上官驚鴻嘆息一聲站起，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朝着風中吹了一聲口哨。
樓下立馬出現了兩個佩刀的青衣護衛。
“速速去將孫管家和張虎叫來！”
“是！”
冷如意道：“公子這是……”
上官驚鴻道：“我知道你不願意相信，我也不願意相信，可是……你跟我下樓去聽個究竟。”
冷如意此時額頭直冒冷汗，她整個人已將近虛脫，但她還是下了樓。
孫管家道：“我記得那天是初二，白公子似乎有急事要找公子，但那天公子出去喝酒不在莊裏，白公子憂心忡忡，便讓我帶句話給我家公子。”
冷如意問：“他捎了什麼話給上官公子？”
孫管家道：“白公子說希望我家公子能代為照顧一位叫冷如意的姑娘，感激不盡，說完他就走向了那棵鴛鴦樹，在樹下一動不動的站着，我不明所以，然後我就回去忙別的事了。”
張虎道：“那天的天氣很好，但日頭太大，我和門口的兄弟們非常羨慕樹下的白公子有涼乘，但沒想到不多一會兒，就有數不清的黑衣人從四面八方包圍了白公子，我嚇壞了，趕緊去找孫管家彙報，等我和孫管家帶着庄內的兄弟們出來時，黑衣人已經不見了，白公子他……”
說到這裏，他已哭了起來：“太慘了……根本看都不敢看……是公子後來為白公子親自裝的殮，這些事公子吩咐不要告訴任何人，除非他讓我們說才可以說……”
冷如意捂着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眼淚卻順着她的手流到了袖子裏，小臂上冰涼的感覺已讓她快要窒息。
上官驚鴻擺了擺手，孫管家等人便慢慢退下去了。
上官驚鴻突然道：“是我放出你殺了白小樓的消息！”
冷如意似乎沒有聽到，她已感覺自己快要暈倒，但她明白這會兒不能暈過去，於是她不動聲色的在自己肩頭掐下去，疼痛的感覺立馬讓她清醒了下來。
她點了點頭，道：“多謝上官公子！”
上官驚鴻長嘆一聲，道：“我本以為你要埋怨我。”
冷如意嘆息一聲，緩緩道：“小樓闖蕩江湖僅僅兩年，便已聲名鵲起，成為了年輕一輩中的第一人，上官公子為了保護他的聲名，便用一刀斷情莫問相思這樣的字句給他短暫燦爛的一生做了結尾，倒也浪漫非常，他若在九泉之下知曉，必然也開心萬分，而且黑衣人連我也要殺，上官公子這一着，一來告訴了他們要殺我就得和青竹山莊做對，二來又讓我永遠都只能呆在青竹山莊……”
上官驚鴻扶着她，道：“風越來越大了，我扶你上去。”
走到門前，冷如意裹緊襖子，淡淡道：“公子請回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上官驚鴻又嘆息了一聲，然後悄然離去。
冷如意走進去關上門，然後跪倒在地淚如雨下。
——你說你和別人有個死約會，讓我在逍遙酒館等你，我不讓你去，你非要去，我勸不住你，也放心不下，就偷偷跟來，哪知道半路就遇到埋伏，我一點忙都幫不上……今天我去找司馬逍遙，他卻已經不見了……逍遙酒館的招牌已被人砍斷，那個人說要不是你死了，他砍斷的就是你的頭，我很想殺了他，可是我受了傷，打不過他，我就是個廢物……
——這一切和你說的不一樣，你說要和我一起揭露上官家的陰謀，你告訴我青竹山莊那座假山下有一個天大的秘密，你告訴我這個秘密只有我才能挖掘出來，你從來沒有騙過我，可這次你為什麼騙了我……
——究竟是誰要致你我於死地？如今江湖上的人都以為是我殺了你，不過我不在乎，等我養好傷，我一定為你報仇，等我報了仇，我就來陪你！
——我好想你回來，我只想你回來……
過了許久，她終於不再哭。
她的心似乎已痛到了極限，到了這種時候，她反而覺得生死已沒那麼重要，她像是突然脫胎換骨了一樣，她在這一瞬間做了她這一生最大的決定。
如果沒有這個決定，以後或許也就沒有那麼多的悲劇發生。
襖子從她肩頭滑落，她的肩已被血浸透。
她突然抬起頭來，臉色變得猙獰瘋狂，她用力抓着肩膀的傷口，她似乎已感覺不到痛苦，她拔出刀將手掌劃破，將血滴到刀上，像是詛咒般說道：“從今以後，我白小樓的刀就叫莫問相思，青竹山莊的秘密，殺害冷如意的兇手，在我面前都將無所遁形，恩怨要還，陰謀要揭，血債需要血償，這個江湖的根已經爛透了，我要開創一個全新的江湖，讓所有人都記住白小樓的名字……”
她似乎已陷入癲狂。
她似乎已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似乎已在剛才殺死了一個人。
她似乎殺死了自己、殺死了冷如意。
但是她的身體裏，好像有一個人活了過來。
她用力抱緊自己，不斷重複道：“再也不會分開了……再也不會分開了……”
她終於暈了過去，她倒下的時候，臉上竟然掛着一種殘忍而滿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