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刀疤

10、刀疤

10、刀疤

紅色的一夜過後,武器開始在男生中流行。紙疊的手槍、高粱秸稈做的步槍、紙板做的戰刀,各式各樣的武器人手一把。姜宏偉最打眼兒,腰裏別著一把木頭手槍,槍身刷着黑漆,槍嘴有洞,十分逼真;身後背一把木頭大砍刀,側有槽下有刃,刀把上繫着一尺長的紅綢子;頭上戴着他哥哥的軍帽,帽子太大,裏面用書紙墊着,帽子還是不停地逛盪,一會不扶就蓋住小肉縫看不見東西。寶春瑞還是那件特別的武器,手裏擎着一根木棍,鐮刀把粗和房檐一般高,溜光筆直兩頭一般粗。

上午最後一個課間,大家正興緻勃勃地圍觀耍猴兒棍。寶慶安進了校門,直接奔到侄子面前,抬手就是一個大嘴巴,喊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讓你動我的東西。你偏動,拿我的話當放屁是不?”寶春瑞被扇個趔趄,口裏喊着:“四叟——”,手中的木棍墜落地上,一會的工夫,臉頰就印上一個紅紅的大巴掌印子,他手捂住左臉,閉上眼睛端起肩膀縮進脖子,準備挨第二下子。寶慶安氣哼哼地彎腰撿起地上的木棍,轉身走向校門,寶春瑞嘴角撇一撇沒敢哭出聲來,酸着大蒜頭鼻子衝著門洞的背影擠出幾粒眼淚疙瘩。

我估計人已經走遠,對寶春瑞說:“天底下,再也沒有比你四叟更可怕的!”段興國點頭贊同:“是的,他太可怕了。”

昨天中午,幾個人蹲在地上彈玻璃球,地主高萬祥的小孫子搗亂。趙寶金和段興國一齊開罵:“二代地主羔子,找挨批鬥是不?”萬萬沒想到站在身後的寶慶安突然發飆,一腳把趙寶金蹶了個四肢騰空,接着掐住段興國后脖頸子,拎小雞子似的扔出去,四腳朝天的段興國忙喊:“四叟,我沒罵你。”“沒罵我也不行!我聽見這幾個字,氣就不打一處來。”現在,趙寶金的手不自覺地觸觸屁股,尾巴根子還在痛,嘴裏嘟囔着:“他可真使勁踢呀。”

“刀疤回來了。”這聲音雖然不大,可是一排腦袋齊刷刷甩向門口。校門口連個鬼影都沒有,原來是姜宏偉的惡作劇,他站在那,彎曲着小肉縫淺淺地笑着洋洋自得,虛驚一場的人們全張嘴罵他:“姜四壞!”

大街上,寶慶安肩上扛着又光又直的榆木棍,棍子一端綁着一柄殺豬刀子,刀子鋥明瓦的亮鋒利無比。

個人家的園田裏全種蔬菜,白菜、蘿蔔、土豆最怕偷偷跑出豬圈的豬,這樣的豬都特別野,進了菜地吃一口拱三拱,破壞力極強,簡直是菜地的死敵,社員們非常憎恨跑出來的野豬加上它的主人。

去年寶家的菜地很不幸,裏面進去一頭這樣的野豬,可惡的野豬專掏大棵白菜的嫩心。早晨巡視菜地,眼裏是一地的白菜幫子,唯獨不見那隻禍害大白菜的野豬,還不知道這頭豬是誰家的。寶慶安這心裏的氣呀,他瘋了一樣把並沒掏過的白菜用腳踏個稀巴爛。

在人們的眼中這可不是大白菜,那是大米飯,是大塊肉,是毛料衣服,是自行車、縫紉機、全鋼手錶。在寶慶安的眼中還隱隱地有新媳婦的俏模樣,現在,這麼多的美好,只一夜的工夫全讓豬給拱了。

寶慶安清楚地知道禍害自家大白菜的這頭野豬活不過春節,肯定挨上一刀,但是這口氣愣是憋住一年。眼下,他找到狄支書,中等個子的他故意把說話的聲音提高:“狄支記!我堅決要求‘護青’,保證把牲口和人全看住,不讓他媽的什麼東西糟蹋村裡一顆菜一粒糧食!”同一天晚上和他遭遇相同的還有高大勇,今年也加入護青隊。

頭上刷得發白的軍帽壓住額頭,腰上扣條棕色的軍用舊皮帶。走對面撞人一個滿懷,一句話也沒有,狠狠地咬着牙,腮幫子都鼓起稜稜。黝黑額頭上的一道大刀疤鮮亮發紅,壓低的軍帽就是為了遮蓋它,這道刀疤上起頭髮叢下達眉毛心。

前年過年,一隻山狸子夜裏偷走他凍在外面的帶魚段,這是憑票購買的三條刀魚,可把他氣壞了。他把剁豬食的破菜刀磨得賊鋒利,他發誓一定剁了四腿的山賊。山狸子的習性是喜歡在後半夜活動,院子裏老地方留下誘餌,院牆外遠遠地蹲在樹根兒埋伏着。

果真,午夜一過,一團黑影自牆頭敏捷地跳進院子,伏擊者立刻堵住偷魚賊的歸路,當山賊再次現身牆頭時,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把手中的菜刀撇出去,沒砍到偷魚賊,刀被石牆反彈回來,寶慶安向前沖,菜刀結結實實地砍在額頭上。

他滿臉是血,血都流進脖腔子裏,一隻手捂着刀口一隻手砸窗戶。這時間,睡眼矇矓掌燈開門的段海波被嚇個半蒙,縫合傷口的時候,嘴裏直噓噓:“哎呀,使多大的勁,都看見白骨頭茬子了,一隻山狸子,你用那麼大力氣幹嗎?”寶慶安說:“我受不了,我忍不下去,一刻都不想忍,讓我忍還不如殺了我。”傷好以後,人一發怒刀疤就變成醬紫色,看過他一眼的人沒有不注意這道疤的。一個大隊的社員公認:一臉的兇相全都來自那道刀疤,人們送給他一個外號——刀疤。

秋天看青的人不用下地幹活,不分白天和黑夜去高粱地、菜地邊轉悠。

磨了又磨的柳葉形刀子雪亮雪亮的,扛在肩上的刀子飄在腦後,走起路來刀子忽閃忽閃的,白天反射日光夜裏反射月光,這刀子,彷彿見什麼就捅什麼。

刀疤對跟班的人不放心,憋紅額頭的刀疤說:“高大勇,你手裏拿的不是燒火棍子,清楚不清楚?”“四叟,我知道。你放心,我絕不手軟。”高大勇很認真地回答,屁股上還是挨了一腳,刀疤惡狠狠地說:“關鍵的時刻,你不攮豬,我就攮你!”“四叟,我攮豬,我攮。”

別人肩上的東西不過是虛張聲勢,嚇唬嚇唬人,多年來只見護青的人大張旗鼓地追,刀子扔在地上啪啪作響,拉圓的架勢和說出的話都能嚇死豬,沒見到一頭豬流過血。那是從前,現在變了,這倆人肩上的刀子與別人的肯定不同。鉛筆刀在他們手上都成兇器,何況是明晃晃的殺豬刀子。人們都預感到自家巨額的財產潛伏着極大的危險,家家戶戶把豬圈圓木柵欄門修了又修。

午飯過後,劉長文發現圈裏沒有豬,一家人在村裡村外發瘋似地找,看見扛刀子的人就遞笑臉說小話:“寶四弟,可憐可憐哥哥吧,手下留情啊。這該挨千刀的死豬,啥東西被禍害啦都是我的,賠!說多少就陪多少,可千萬別下手哇。”

劉長文外號劉猴子,他瘦可是他家的豬胖。

劉家特別,冬天裏,外屋北牆角是豬窩,和菜墩水缸排一溜,他家的豬被訓練成大小便去後院找固定的地點排;大灶的後面是雞窩,因為暖和,他家的母雞比別人家的早半個月開張,晚一個月歇冬,連歇伏的時間都短,一年裏比別人的雞多下二十幾個蛋。

一頭大花豬拱嘴上頂個小鐵環,說明它拱塌過豬圈牆,主人怕他拱地就給它戴上小鐵環,一拱就痛。

這頭豬翻過豬圈牆,從南頭跑到北頭又跑到東頭。

刀疤等了一年,目標的出現令他異常興奮,他此時眼睛充血心硬賽鐵,仇恨已經滲入血液澆灌全身的筋骨肉兒,那道刀疤紫得發暗,沖高大勇輕輕擺擺手,兩個人前後夾擊花豬。他慢慢接近緩緩地從肩上把刀子取下,刀尖向前平端着,弓着腰向前走出老鼠步,注意力全在花豬身上,每接近一步都盡量少讓花豬產生警覺,心裏想:“癟犢子,今天你別想跑。”刀尖眼看快頂到花豬的脖子,這時花豬本能察覺到靠近的危險。這和天天喂它,用短木棍給它蹭痒痒的主人大不同。花豬屁股后坐前腳扒地頭一動不動,姿勢表明不好就跑。晚了!一切都來不及了。那握棍子的手閃電般前杵,花豬左前膀挨上一刀,它一聲尖叫,立刻比人跑得快。高大勇看着,泥塑人一般,一動不動。“干你媽的啥哪!”高大勇被刀疤的吼聲驚醒,把手中的刀子當標槍擲出,正中花豬的右屁股蛋。花豬屁股帶着刀子,長棍子拖在地上,跑出好幾步刀子才脫落。刀疤的刀子還端在手中,立刻單手拎住,大吼一聲“追!”倆人撒丫子踩着血點子猛追。

花豬恐怖的尖叫聲喚來劉長文,勇敢的主人迎着帶血的刀子截住倆人:“臭地主羔子反了天啦,敢扎貧下中農的豬。”

這瘮人的聲音肯定出了事,正是晚飯的時間,放下飯碗,口裏還嚼着,人們紛紛跑出家門。一街筒子人立在大門交頭接耳打探消息,“出啥事了,沒聽清門前嘛玩意兒嗥叫,不是好聲。”“好像是豬嗥,完了,八成是倆傢伙下手了,有倒霉的人家嘍。”

很快,看熱鬧的、拉架的、當說和人的、大小隊幹部圍上來一堆人。

寶常青跑着來了,剛剛剔短頭髮,鬍子正刮著,還有一半長在唇邊。當著人們的面,他直踹自己的刀疤兒子,“再三跟你說,別真動手,別真動手,你怎麼就是不聽。”高大勇的爸爸高天榮跑來了,手裏拖着“赤腳獸醫”段海波。

大傢伙兒跟隨段獸醫進了高家,多人打開手電筒照亮院子,幾個年輕人上手摁住血糊糊的花豬,它已經變老實了正趴着。段海波先用剃頭刀子修一修傷口周圍的豬毛,露出豬皮上的刀口,消炎的白酒讓傷豬竭力掙扎嗥叫起來,人們死力按牢,段獸醫開始縫合刀口。惹禍的傢伙勁頭弱了嗥叫變成了哼哼。縫合完刀口以後,每個傷口灑上半瓶子云南白葯。段獸醫嘴裏輕輕鬆鬆地說:“沒事,沒事,傷口不算大,看看我這藥用得足不足性。我縫過比這大得多的口子,有這麼長。”同時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岔開比給周圍的人們看。花豬前膀后腚都是血,趴在牆根不動也不叫。花豬安靜了,劉長文的後背也停止了淌汗。段獸醫高聲說:“大嫂子!給它掂掇點好嚼喝,包屜餃子,攤一盤黃黃的雞蛋餅,燙壺燒酒,包你十天時間好利利索索的。”寶常青立馬付了雲南白藥錢,對段獸醫說:“老三,零錢不用找。”

劉長文的老伴哭得好委屈,“真缺德,缺八輩子大德!兩面扎,我可憐的豬啊,都躺不下,整宿整宿得趴着睡,豬啊,我的豬啊。”她的頭髮濕着,一綹一綹在額頭上沾着,右手背蹭完眼淚左手背蹭。劉長文的眼淚改道都流進鼻子裏,一擼一把,往地下一甩,手心在褲子側面一抹,開始罵她:“你喂的豬和你一個德行,不知道深淺,現在是新社會了,還當是啥時候?還橫行霸道到處亂竄,再不老實就把豬和你一道捆上,戴高帽子掛大牌子五花大綁游大街,亂棍子打死。”這哪裏是罵老婆,分明是在罵人。一聽這段罵,刀疤一瞪眼睛,額頭上的疤痕變紫,“我扎的就是你家的豬,信不信我現在就整死它!”被人攔住,一竄一竄地要衝過人牆,寶常青立馬大耳刮子打蔫巴他。

高大勇知道惹禍啦,來個冷鍋貼餅子——蔫溜。

狄支書找到我爺爺,說:“六弟,這事啊,還得你出面。”我爺爺說:“沒有對沒有錯的事,我出面。”

寶常青一個勁地向劉長文做揖,“哎呀,都是我教子不嚴。”高天榮背來半面袋子高粱,他緊着往手裏塞,劉長文雞頭白臉地推,“你這是幹啥?好像我就缺你這半袋子破高粱。”我爺爺好說歹說讓劉長文收下了高粱。

這時候,事兒就轉移到說和人的身上,劉長文用一根指頭輪流堵死一隻鼻孔,讓腔里的氣把敞開鼻孔里的稠物兒噴出去,清楚地說:“楊老爺子,我的好大叟——,咱醜話可說前頭,豬!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可向你要!”“好好好,找我,找我,吃不了我全兜着。”

刀疤說:“什麼樣的人就養什麼樣的物,豬臧性主人肯定各色。”我爺爺對刀疤說:“四侄子,你六叟說話不好使,是不?”寶慶忠和寶慶華趕緊把弟弟刀疤架走了。寶常青說:“六弟,一切全憑你做主。”

人們漸漸散去,狄支書順手遞給爺爺一封信,“啊——,你兒子的信,中午到的。還有個事兒你知道了吧?”爺爺一頭霧水,問:“啥事兒?”狄支書看看周圍的人,說:“啊——,那是校長沒說給你,回家問問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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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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