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草青兮,若我心;與一生兮,然莫疑
幸好我媽媽和朋友去埃及旅行了,所以,當我回到娘家時,家裏只有我一個人,沒有人出來問我為什麼要回家,為什麼要分居,為什麼要準備離婚。:
我彷彿又回到了未婚時代,從前的卧室,書房,都還按照當時的佈置存在着。連床上都還鋪着我以前買的海藍底色上印着白色海鳥的床單,只是,躺在上面的身體與心,不一樣了。深夜在那些海鳥間滾來滾去的我,耳邊海浪洶湧,鳥聲啾啾,碧海青天,夜夜無法平靜。我的身體與心,都在強烈地思念着他,猶如山澗的泉水,從幽暗狹窄的縫隙里,連綿地流瀉出滔滔的思念。
“山草青兮,若我心;與一生兮,然莫疑。”這是我以前對情感,對婚姻的一種鬱鬱蔥蔥的幻想與追逐,但是如今的我卻已然知曉,這一切都已經悄然枯黃與萎謝。
回來的時候我隨身帶的行李不多,每天要用的那瓶晨曦竟也忘記帶回來了,我在MN上讓文瑄把家裏用剩的那半瓶快遞給我,他答應了,但是下午快遞給我的卻是整瓶新買的晨曦。
有點唏噓。我想要我那瓶用剩的,他卻重新給我買了一瓶新的。拆包裝的時候有點惆悵,但是每一瓶晨曦都是同樣的那麼清淡溫和,令人心定,令人悵惘的心定。有一天擦着它去參加學校的學術研討會,會後是自助餐,在餐廳里,有個小師妹走到我身邊,先吸着鼻子問道“姐姐,你用的是什麼香水,好特別。”
我告訴了她名字。她說沒聽說過,不過很不錯,接着又遞給我一個信封,道:“有人讓我交給你的。”
我找了個偏僻的座位坐下,展開那個信封,見是米色布紋紙,雅淡而有質感,上面用黑色水筆寫着一行行楷書,第一句是“我為東風,你為梨魂……”,似乎有點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因為沒有落款,我瞥了一眼也就沒再看下去。這個做派很像沈橋,但他的字不是這樣的,他的口吻也不是這樣的,“是誰?”我在心裏疑惑着,只是小師妹已經走開了,也無從問起。
正想着,忽的有個頎長身材的男人坐到了我對面的位置上,含笑道:“信是我寫的,我是千堂敏郎。”
千堂敏郎?“千堂先生?”我驚訝道,撥雲見日,這時候才忽然記起那句“我為東風,你為梨魂”的出典。
千堂敏郎,母親是中國人,漢學家,日本京都大學漢文系教授。致力於研究唐朝的魚玄機與南宋的嚴蕊。因為喜歡魚玄機“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一句,在學術界素有“有情郎”的雅號之稱。正好半年前我有兩篇論文也是關於魚玄機與嚴蕊的,沈橋認為我的文章與以往研究有所突破,應該寄給這方面的權威千堂敏郎過目一下。當時我覺得千堂敏郎根本不可能會對一個千里之外的無名後輩多費什麼精神,可沒想到他卻極其認真地替我改動了幾處錯誤,還親筆寫了一封信,信中頗多鼓勵與讚美之詞。
沈橋說:“日本人都這樣,很多禮。不過,你也確實擔當起這些讚美。回他一封信吧,這是基本禮儀。”
我回了他幾封信。他在後來的信中說,他的一生,最喜歡的女人都是中國女子,一個是唐朝的,一個是南宋的,相比之下,他更喜歡嚴蕊,她的“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總有時,總賴東君主。”讓他在千年萬載之下永遠傾慕與敬重,他說自己在一個月白風清之夜沐手熏香,虔誠寫下《傷嚴蕊》——“我為東風,你為梨魂,你眼裏的痛,只有我最懂”之句,生生世世,他都會為嚴蕊代言,了解她,維護她,為她正名。
只是,“千堂先生比我想像中年輕多了。”我一直以為他就算不是個老頭子,也應該是和沈橋一樣的年齡,沒想到他還這麼年輕,看上去,也就三十四五的樣子。
“3歲了。”他回答道:“這次來貴校是我的夙願,因為嚴蕊的故鄉就在附近。”
“每次讀《嚴蕊傳》,讀到堂上大人問‘嚴蕊何在?’堂下營妓分列,從中走出一個憔悴女子,每次讀到這裏,我都熱淚盈眶。”
塔里的男人。他的國語標準到聽不出任何口音,聽他這麼平靜而又動情地敘述着自己的感受,我忽然想起了這個評語於他很是恰當。一個有點像是與世隔絕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活在象牙塔里的男人,身外那個嘈雜喧嚷世俗世界裏的塵埃,紛紛的,彷彿落花一樣飄散,可就是沾不上他的衣衫。
他忽然叫着我的名字,要求道:“這個周末如果有空的話,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嚴蕊的故鄉,我們一起去探望幼芳。”
嚴蕊,字幼芳。他這麼喚她,好象是在喚一個多年的朋友,相濡以沫守望相助的朋友。
“好。”我答應了。儘管那裏我已經去過多次,但是,我仍然願意再陪他去一次。
周末前一天,燕妮突然來找我,她在電話里說了個咖啡室的名字,然後道:“我在那裏等你,隨便聊兩句。”
我當然知道她不會那麼“隨便”來和我聊天。到的時候看到她坐在窗邊的位置上,靜靜地看着我落座,點了單,過了半晌她開口道說:“文瑄對我說,你要和他離婚。”
既然她這麼開門見山,那我也就沒什麼可掩飾的,我說了一個字:“哎。”
“一直以來,我都不管任何人的私事,包括我自己的兒子,我覺得感情的事,外人是無法發言,也無法給什麼意見的,可是,”說到這裏,她取出打火機,啪啪啪開始打火,接連打了三次才點燃“這次我不得不出來說一句,在你以前選擇文瑄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他今年才25歲,他在某些地方可能達不到你所要求的。你看現在那些25歲的男人女人,可能智商和情商都只有5歲,當然文瑄不是這樣的,他比他同齡的都要成熟。但是,假如他不是一個空前絕後的情感天才的話,他再有天分與靈性,他再勤於學習,某些東西,如果沒有閱歷與時光打底,他一時也是達不到那個境界的,他永遠會在某一階段被他的年齡與見識所局限,對嗎?”
“對。”我回答。
“給他點時間。”
我苦笑了一下,明知這並不是時間的問題。
“燕妮,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這件事……”
“那你就別說了,”她輕輕吐出一個藍色的煙圈,做了個阻止的手勢“我今天不是想來影響你做什麼決定的,我只是把我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而已,第一,他還年輕,還不夠成熟;第二,他對你,是真心的。”
我知道。這兩點我當然統統都知道。
“我沒有什麼同性的朋友,”燕妮道:“說實話,我不怎麼喜歡女人,我覺得女人大都庸俗淺薄,目光短淺,我和她們合不來,當然那些庸俗淺薄的男人我更合不來。不過,我第一次看見你,聽你說不要那些煩人的婚禮,而且你怎麼也開不了口叫我媽,我心裏對你還是有幾分欣賞的,我欣賞那些有靈魂有見地有性格的女人。”
“謝謝你,燕妮。”說實話我也很想告訴她,其實我對她向來都有着幾分敬重,不是作為婆婆而敬重她,而是僅僅作為一個女人。
“我也只是儘儘人事而已。”說著,她把煙頭一掐,側身過去從包里拿出一條披肩“朋友去法國的時候給我買的,這隻印度紅我吃不消它,你皮膚這麼白,這麼細膩,用它正好。”
我接了過來,那妖艷的印度紅真絲披肩頓時像流水一樣流淌在我的手心裏,冰涼而滑膩。
“不管怎麼樣,哪怕……我們以後也可以做朋友,”燕妮道:“以後遇見什麼情人節,聖誕節,我們這兩個老女人要是沒人約,可以做伴一起吃飯喝茶。”
我聽了笑:“你怎麼會沒人約,想約你的人從這裏開始排隊排到家。”
“你也不愁沒人約,”她微笑道:“只是,就算你有一百個人等着和你約會,可是你最喜歡最想要的那個人,偏偏卻對你無動於衷,你依然是個寂寞。”
“寂寞不是沒有人陪伴,寂寞是陪伴你的人都不是你真正想要的。這樣的感覺,一個女人越活到後來就會越強烈。”說到這裏,她站起身來,結了帳,然後看着我說道:“我們在一生中,真正想要的男人,也就那麼一兩個,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