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將離(四)

第144章 將離(四)

南佑黎跟中了邪一般細細品味着剛才瀕湖子的那些話,偏着頭跟着小燕奴在那幾分仙田中的小道上走着,滿眼都是有朝一日登臨天仙,再在那“茅坑裏的石頭上”補上一鋤子,得鑿透了,鑿漏了,最好是給天捅個窟窿出來,還有那柄“無有不斷”,以後也得是他這位“天下第一大俠”的佩劍。

京城裏花花世界,錦繡繁華過了,聲色犬馬多了,反倒看朱成碧,眼前只有皇家供奉跟朱轓皁蓋,這山村裡沒那麼多浮雲遮掩,南佑黎反倒覺得眼界開闊了不少。

古人所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還是頗有些道理的,不過讀萬卷書就免了吧,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小字他就頭疼,還是換成“吃萬斗米”吧,南佑黎心裏暗暗盤算着,日後成了臨仙人,說一句“行萬里路,吃萬斗米”,沒準這風頭一轉,到時候把古人的話蓋了過去也說不定。古人?他懂幾道劍意?

世道還得是誰拳頭大,誰的話才算數,楚方相信口開河的狂言多了,一樣被無數玄修擁躉奉為圭臬。

欒安寧心裏記下方才瀕湖子的那些語重心長的教誨,抬眼看着緩步走着的瀕湖子,小心又恭敬地替他捋平了背後衣物的褶皺。言語的力量是難以估量的,有些時候比一劑良方還要來的有用,來的路上,有時候他咳的厲害,肺腑處像架上一籠乾柴,向了一團烈火,再放上一盆爆竹,蓋個鐵盆,聽胸膛處不斷發出炸裂的聲響,疼痛之餘,也會偶然生出一種“活着還不如死了好”的感覺,有時候面朝成功的挫折算不得什麼痛苦,可希望渺茫時旁人的白眼和不解才是那股莫名“孤獨感”的根源和對信念愈加極致的摧殘。

不過,上醫醫心,下醫醫病,這位天下醫仙之首的瀕湖先生,為欒安寧的心疾遞上了一副簡單卻有效的良藥。

“誒,安寧,我剛才想啊,等你以後好了,不如棄劍學刀吧,劍道你是追不上我了,不如學那什麼刀祖,找條終南捷徑走,沒準還真成了,到時候我手持‘無有不斷’還真沒準勝不過你!也斷,也斷!要是沒前頭那半截,光叫‘也斷’,聽起來也還是蠻帥的嘛!”

欒安寧聽了這話,笑着回頭,見南佑黎真的是一臉嘚瑟的在“一本正經”,並不是調侃打趣,而是鄭重地給自己提出一條能戰勝眼前這個“臭屁大俠”的門路,揮了揮拳頭,用盡全力在他胸口錘了一下,笑罵道:

“放你娘的狗屁!佑黎,現在就怕了?怕到時候比劍都贏不了我臉上無光?還你的‘無有不斷’,我的!小爺的!你還想搶?”

“幹嘛幹嘛?奪寶啊,現在就要跟小爺搶上寶劍了,安寧,到時候手底下見真章吧。”

小燕奴許久不見兩人這般開心打鬧了,也笑着拱起火來,三人你一言我一語開起“朝會”,懸壺這小小天地里許久沒曾這麼熱鬧過。

沒走出幾步,那小屋便近了,面前一個小小院子裏支着幾個架子,藤蔓纏繞而上,長勢喜人,攀援而上給幾根竹架蓋了棚頂,這裏種了幾株龍眼葡萄,等到夏天過去,秋日一來,這小院的架子上便能結上許多穗沉甸甸的“紫紅”,將酸澀卻又甘甜的夏天釀在其中。

看着那還顯得青色的藤蔓和還在長着的葉,欒安寧感覺唇齒間突然憑空多了幾分甜味,像是吃過葡萄后嘴裏還殘存着淡淡的回甘,在懸壺這寸土寸金的地方種下葡萄,這位瀕湖先生也頗有些山間閑趣,收回心思,開口道:

“行了行了,佑黎,遠着呢,別好高騖遠,你還是先想想怎麼贏雲月章奪了劍絕,再說,贏了這位雲兄,西秦那邊還有個耍花槍的小姑娘呢!”

南佑黎笑道:

“小意思啦,這你還信不過我?一個抑揚閣裏頭的小道士,一個西秦玩花槍的小娘們,我還不給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安寧,你還是快些把身子養好了跟我歷劫吧,別到時候我連個對手都找不着了,想着就覺得寂寞得很!”

欒安寧哭笑不得,抑揚閣裏頭教出來的那位年歲比南佑黎還大,卻成了他嘴裏的“小道士”,佛果之劫還給他反客為主,好像是他歷劫,自己倒成了那個護法的。不過南佑黎嘛,不說些“顛三倒四”的意氣胡話,那也就不是南佑黎了,至少欒安寧聽起這些話來,還是蠻自在的。

談笑着進了屋子,這屋子不大,跨過門檻便開門見山地佈置着幾張木床,留些空裕,用雕着景的木屏風擋了,再拿深色的布帘子隔開,便是一個個小小的“房間”。

正對着屋門裏頭靠牆擺着一張床,上頭坐着個比欒安寧還要消瘦的白衣身影,臉色蒼白,兩頰深深凹陷下去,柳葉眉,桃花眼,皮膚細膩白嫩,看起來年歲不小,約莫過了二十歲了,見瀕湖子推門進來,利落地站起身來,沖眾人行了男禮,聲音有些尖細溫柔:

“見過瀕湖醫生,見過諸位,心梧有禮。”

這施禮之人身高不矮,瀕湖子跟南佑黎已經差不多高了,這位“心梧”比南佑黎還要高出半個頭去,估計離着方才那位“斷腸叟”也不遠了,穿一身齊代樣式的白色圓領四袍,細長的手指握着一把較尋常摺扇短些的扇子,扇骨收攏,隨着施禮上下擺動兩下。

欒安寧跟小燕奴還禮,南佑黎見了這人模樣清麗,像是個帶着英氣的女子,湊到欒安寧耳邊小聲嘀咕道:

“不是,安寧,我看這屋子就這麼大,都是要靠帘子隔開,你不是要跟姑娘住在一塊吧?成何體統,到時候我跟王妃說起來,估計就算是黎伯母心疼你,也得罵你兩句!”

雖是在耳邊小聲說的,可屋裏頭安靜,四下都把南佑黎這話聽了清楚,欒安寧臉色微變,覺得着實有些尷尬,卻聽瀕湖子淡淡開口道:

“倒不用擔心這些,心梧是男兒郎,不過體態動作溫柔了些,論男子氣概倒不見比佑黎你差!”

“男兒?男的?”

南佑黎有些驚詫,盯住這位“姑娘”的面容打量起來,讓欒安寧猛扯住一下手臂才緩過神來。

“我這兄弟生性散漫慣了,口無遮攔的,若有得罪,安寧代為賠罪。”

這被瀕湖子叫做“心梧”的青年揚了揚扇子,擺擺手牽動衣袍,沖欒安寧笑道:

“沒事沒事,把我認做姑娘的人不少,相貌如此,倒也不能怪罪這位兄弟。長相皆是父母定的,這般樣貌在下也沒什麼法子,只能任憑別人去說了。”

欒安寧見這位“陰柔書生”不氣不惱,心底生出些許好感,低頭還了禮,開口回應道:

“女子既有巾幗不讓鬚眉之說,卻又不許男兒郎像女子那般長相作態,倒是頗有世俗重男輕女的偏見,其實只要不矯揉造作,刻意為之,安寧倒覺得跟隨本心即好,眾生百相都不是異類,都值得尊重,佑黎性情直了些,不懂禮教那套彎彎繞繞的,兄長莫往心裏頭去!”

或許是覺得自己這有感而發的話語有些沉重,第一次便直言不諱倒有些輕浮之感,欒安寧話頭一轉,指了指身旁的小燕奴,打趣道:

“這我這妹妹也是個好耍槍弄劍的潑辣性子,我倒覺得挺好,至少以後不會受夫家欺負。”

小燕奴聽了欒安寧這句“品評”,嘟了嘟嘴,有些氣惱道:

“少爺!你說什麼夫家夫家的,還有,我們三誰大誰小可沒個定論呢!怎麼就成了妹妹了?瀕湖先生也在場,你問瀕湖先生!”

瀕湖子笑眯眯地捋着鬍子,在一旁尋了個凳子坐下,開口道:

“算日子確實只在幾天之內,至於誰大誰小,我也說不準。”

“你看吧,少爺,瀕湖先生都發話了!”

欒安寧沖小燕奴眨眨眼,努了努嘴,沒再跟燕奴去爭個長幼之分,不知姓氏的柔弱書生聽了欒安寧的話語,眼神微微明亮了些,雙手持住扇柄又躬身行了一禮,輕聲開口道:

“多謝!”

瀕湖子不知何時面前便憑空多了一份茶水,舔了舔杯蓋,微抿了口香茗,詢問道:

“心梧,今日的葯你跟石頭可都按時吃了?”

心梧無奈聳了聳肩,不過簡單的動作配合著他那修長的軀幹還是頗顯妖嬈,頓了一頓,躬身回答道:

“先生,您還是自己去看看吧,小石頭還在那悶頭打譜,洛雲姑娘送來的飯都沒吃,我勸了幾次也不回話,像是入了迷,石頭的那副葯還架在爐子上小火煨着,我等他打完譜,再給他盛葯喝吧。”

瀕湖子也沒多說些什麼,也沒往屋西頭的那扇響着落子聲音的屏風裏頭望,利落點了點頭,輕聲交代:

“小石頭那性子太沉悶了些,郁而不發,到時候棋沒參詳明白,這身子也跟着垮了下去。葯別忘了吃就好,心梧你多多替我盯着,睡前那副補中益氣湯也不要落下。”

“都聽先生的囑咐。”

瀕湖子又站起身,扯了扯欒安寧的衣袖,續道:

“安寧我也教給你了,他的病跟身體更複雜些,又牽扯太多,用什麼方子什麼辦法治病,我也沒下定決心,得跟毒罐子合計合計,暫時也不用替他煎藥,不過這懸壺裏頭的飲食起居就拜託你了,讓他睡之前韓小子那間吧,不過也不要事必躬親,安寧他也不是傻子,聰明着呢,心梧你不要耗費太多心力。他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家裏那大門大戶都關不住的三隻雛燕,我這懸壺裏的小小一方天地就更關不住了,石頭躲在屋裏頭還能說是下棋,心梧,要是平常不覺得疲乏,就跟着安寧一同多到外頭望望,出去望望總是會好些的。”

陰柔書生點了點頭,有些關切地看了欒安寧兩眼,猶豫了片刻還是問道:

“安寧兄弟也有疾在身?聽先生的話,好像挺嚴重的?”

瀕湖子看着陰柔書生臉上關切模樣,卻又見他凹陷下去的雙頰,臉色較前些日子也愈發差了,衰亡之相顯露,神情有些複雜地搖了搖頭,緩緩道:

“蘭心梧,有時候只顧別人而忘了自己可算不得什麼好事,你這心疾不除,再這麼勞心傷神,真不一定……不一定能熬過這個冬天。我勉強算是醫道仙人,可生老病死這部分的天道我也摸不到,違不了,這心病難醫,我沒有方子,只有你自己能治。”

蘭心梧慘淡笑笑,映着懸壺裏不知從何處照來的柔和光亮,顯得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孤獨,欒安寧也看在眼裏。

“心本無疾,世道病之,先生,許多事情不是該心梧想明白,而是該問這世俗為什麼偏要讓我想明白。”

瀕湖子盯着蘭心梧眼睛看了良久,默默嘆了口氣,留了一句“葯記得吃”便默默起身往屋外頭去了。

欒安寧沉吟了片刻,也沒花心思打探這位青年的病情,笑道:

“這懸壺神奇,許多東西我怕毛手毛腳的,惹出什麼禍事來,我這身體其實也沒先生說的那般嚴重,許多事情心梧兄動動口舌教我就行。”

蘭心梧笑着應了,小燕奴也客氣地跟蘭心梧問清楚了欒安寧的地方,也推開西側靠着軒窗那頭的屏風,把包袱裏頭的幾件薄被條拿出來整齊疊好,卻見自己放在安寧包里那件破破爛爛的男衣,胸口腹腰各處都給劍劃出長長短短的縫。

“撿來的,衣服都這樣了你還留着?是你打算學女紅啊,還是惦記着讓慣壞的學?”

小燕奴狠狠覷了他一眼,抓着衣領把這件“破爛”攤開來望,很是捨不得這件衣服,這時候,小燕奴倒是略微能理解瀕湖先生為什麼捨不得那盆糊了的菜。

“畢竟是母親一針一線密密縫的,想了想還是捨不得,來的路上又怕耽擱時間,誒,幼稚鬼,你說瀕湖先生會針灸這些醫術,會不會縫衣服啊,我去求瀕湖先生給我縫會不會頭上挨兩個板栗啊?”

南佑黎抓了抓脖頸,不知該如何作答,卻聽蘭心梧在身後柔柔說道:

“我倒會些女紅,要是姑娘你不介意的話,今夜就可以替你縫補好,不過我這裏剩下的布頭子顏色接近的少,就算補好了也能看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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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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