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將離(三)

第143章 將離(三)

在欒洛雲的東偏房裏先放了行李,這採桑別院看着不大,可內里卻別有一番洞天。

這外頭看上去只有長亭大小的東邊屋頭,裏頭是五臟俱全,進了房門,便見南北走廊上置下了三間佈置一樣的客房,頗為緊湊。

領着眾人在靠北面的房間裏放好包袱行李,欒洛雲大致交代了這採桑別院的陳設佈置,還沒聊上幾句,那頭伙房裏有些沙啞的“開飯”便幽幽傳到眾人的耳朵里。

油煙傷藥性,瀕湖子索性在離着主屋較遠的東南角伙房裏擱上一張桌子,端上一盤剛出鍋的鯉魚焙面,一大盆陶盆盛的清炒馬蘭頭,一葷一素,可分量卻也足夠五六個人吃,鯉魚焙面是魏末改良的豫州名菜,炸透的鯉魚撩上數次活汁,等兩面透味,蓋上新焙的蠶絲一般的細面,魚肉軟嫩鮮香,入口即化,焙面蓬鬆酥脆,沾上湯汁更是美味無比,自魏朝中原名廚改良以來,這道鯉魚焙面便有老饕嘴裏“中原第一菜”的美譽。

天下菜系祖豫州,地處中原,人族始興之地,百千年來不斷改良,豫菜自然做得典雅講究。可瀕湖子廚藝也頗是不凡,君山府在珉州南邊,豫州還遠着,可瀕湖子這魚做得色香味俱全,頗有天下名廚的風範,欒安寧年歲還剛剛記事那陣子,八九來歲的樣子,新年陛下賜宴中便有一道鯉魚焙面,聽說還是名廚之作,可面前這條丹紅色的鯉魚較之卻也不遑多讓。

欒洛雲幫着端上那盤噴香鯉魚的時候,南佑黎大老遠聞了香氣,連咽了幾口口水,像劍客盯着一柄絕世名劍一般,手上的竹箸都在手指間微微打起顫來,惹得欒安寧跟小燕奴相視一笑,又默契地搖了搖頭。

欒安寧見四周落座的沒有剛才那位瘦高的老者,心裏奇怪,不過環視間又看見南佑黎嘴角都微微流涎,眼神都在發直,輕笑着拍了拍南佑黎的肩膀,取笑道:

“下廚的瀕湖先生還沒落座呢,瀕湖先生是長輩,還沒動菜,佑黎你可不能動筷子,不然依你那吃相吃法,恐怕這盤子都得給你吃了,咱們都只能喝西北風去。”

南佑黎悻悻放了筷子,扭頭說道:

“想不到葯老頭子還真是個全才!會醫術會種田,還能做菜燒飯,你說這樣啥都能幹的人是站在眾生之巔的臨仙人,擱在以前,我是絕計不信的。這鯉魚焙面我在新雲樓裏頭也吃過兩回,可聞着卻遠沒有葯老頭做的這盤香,安寧你不是說之後的日子有得難捱了嗎?依我看哪,風平浪靜也挺好,天天嘗着葯老頭的手藝,我看啊,過一段日子這麒麟望仙榜上就沒得小爺咯!”

欒安寧也深吸了口那股魚肉滿溢出來的香氣,笑笑道:

“這倒不會,油炸之物雖香,可性味燥熱,吃多了上火,估計先生也就是看咱們來了,才捨得做這麼道鯉魚焙面呢,珍惜一些,佑黎以後你想吃都不見得給你做。不過春鰱夏鯉,吃了不悔,春夏之交吃上這麼條大鯉魚,也算是沒虧待這一個多月的顛簸。”

話音沒落,擼起兩邊袖子的瀕湖子便端着個不起眼的木盆自外頭出來,邊在木桌旁落座邊說道:

“幾十年前我在豫州行醫的時候,替龍門樓的掌勺大師傅治了背疾,這道鯉魚焙面也多是承襲了他的做法,只可惜魚是下頭湖裏頭別人養的,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若是換用豫河之魚,味道還要更鮮美幾分。你們來的日子頗巧,趕上了好時候,春夏之交,氣候還沒回暖,再晚上幾天,下頭落桑溪旁長的馬蘭頭也就不嫩了,口感要差上許多,魚我今日不管,估計你們也不會放過,可馬蘭頭你們得給我吃完了。”

欒安寧點頭恭敬道:

“先生謙虛了,做法歸做法,可我們幾個哪怕知道了做法,按圖索驥,做出來的魚也多半難以入口。”

南佑黎臨着瀕湖子坐,見老頭像珍寶一樣把木盆藏在近前,以為是這古怪老頭藏着什麼寶貝珍饈,好奇地往那木盆里探去,卻瞥見那木盆裏頭是些泛着黝黑的菜,散着隱隱的糊味,上頭拌了些新鮮的蒜泥,輕咦一聲,有些奇怪地問道:

“葯老頭,這菜可都讓慣壞的燒糊了!”

欒洛雲像犯了錯一般一言不發,瀕湖子面色沒變,用乾淨的筷子在木盆里攪動兩下才徐徐開口:

“我吃就行,你們還是吃那兩道菜吧,尤其是安寧,身體羸弱,更要注意飲食。畢竟也是自己辛苦種的,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也沒糊成焦炭,伴些蒜泥,挑挑揀揀還是有能吃的。”

南佑黎有些不屑,定眼又往那盆里瞧了瞧,那黢黑的菜葉子跟那道鯉魚焙面真是雲泥之別,看上去就難以下咽,他還是不太理解瀕湖子的做法,還是說道:

“菜都糊了,有什麼好吃的?”

瀕湖子又取了兩個稍大些的陶碗,填上米飯,取下兩小塊魚肉,夾了些面,又添上兩大夾馬蘭頭,又轉身放在木鍋蓋上,讓熱氣熏着保持溫度,做完了一切才又落座笑了兩聲,輕輕開口道:

“佑黎,你沒怎麼餓過,自然不懂飢餓的滋味,那些經歷過貧乏和飢餓的老人們,多喜歡把壞了的飯菜挑挑揀揀,破了的衣服修修補補,不是因為他們小氣,而是他們知道這一件衣服,一盆飯菜的來之不易,我如今老了,多半是也染上了這個習性。”

南佑黎插話道:

“葯老頭,你這話可就說的不對,半夜三更誰還沒餓過似的!”

瀕湖子抬眼瞧了南佑黎一眼,只覺得到底是自小豐衣足食,離着貧苦百姓的生活太遠,搖搖頭,語氣有些意味深長:

“你的餓是一種感覺,而我說的飢餓卻是一種病,一種頑疾,天底下最簡單卻複雜的病症,連沒看過一行醫書的人也知道怎麼診治這病,可卻偏偏拿不出葯來。”

南佑黎還是有些難以領會,支吾還想說些什麼,瀕湖子笑了笑,指了指面前那條鯉魚,沖眾人開口道:

“先吃飯吧,道理就在那裏,在心裏或是在天地間,不會跑也不會涼,佑黎你暫時不懂也不急着明白。魚和面可是會涼的,涼下的魚肉便少了三分鮮味,先吃飯,先吃飯。吃完飯你們隨我一同進懸壺給那兩個小子送飯,安寧把你的行李理出來,懸壺裏有沛然木氣,能滋養生機,對你的身體有諸多好處,我給你收拾了一間屋子,你先在那裏住些日子。”

“懸壺?”

欒安寧小聲嘀咕了句,欒洛雲輕聲道:

“是葯老頭一件很厲害的法寶,安寧哥,你待會兒就知道了。”

欒安寧沖洛雲點了點頭,心裏雖然好奇,不過看瀕湖先生也細品起眼前的魚肉來,倒也暫時放下疑惑,跟着旁邊用玄力搶魚吃的那尊“悶頭凶饕”奪起食來,南佑黎一動起來筷子,這伙房方才有些閑適的氣氛便急促起來,激昂熱烈似玄修武鬥,幾息間幾人就將那條兩三斤重的鯉魚分食,一大盆清炒馬蘭頭也味道不凡,讓南佑黎直接拿過盆,添上土灶里的鍋巴一併吃了,看得原本一臉風輕雲淡的瀕湖子都微微皺了皺眉頭。

欒安寧手腳太慢,又礙於瀕湖先生也在這桌上,有些端着,施展不開,着實搶不過這桌上的“餓死鬼”們,不過小燕奴、欒洛雲甚至南佑黎都忙裏偷閑夾下一塊最嫩的魚腹送到他碗裏,三塊魚腹,再配上焙面跟幾塊魚肉,佐着清香咸嫩的馬蘭頭,一大碗飯倒也吃得舒服。

酒足飯飽,南佑黎以手為劍,附上玄力,削着木枝做剔牙棒,欒安寧久違的閑適下來,閉着眼睛聽了會山林間的鳥語風聲。

瀕湖子收拾了碗筷,招呼眾人一同去主房送飯,欒安寧知道這位先生恐怕另有深意,而南佑黎則完全是好奇,好奇那件還能住人的法寶,也緊緊跟着前頭那布衣老者。

入了主房,這裏佈置陳設倒跟偏房裏一樣,明堂里重檐上鑿開一道狹長天井,四周都是土坯子,不過依着山崖,卻沒怎麼滲水,土坯牆壁顯得乾燥明亮。明堂中間跟兩頭屋子裏都沒掛什麼古玩字畫,佈置樸素,不過空氣里微微有苦澀的藥味,廊軒上,四下里似飄着那日在露晞山一樣的晶瑩光點。

瀕湖子領着眾人往臨着西廂藥房的那頭裏走,走過長長的走廊,就是藥房。

中藥味道愈發濃重,混雜在一起,成了一種特別的香味,那股飄散的晶瑩光點愈發明亮起來。靠着牆陳列着古色古香的水曲柳中藥櫃,分門別類歸置好各類藥材,種類不多,

櫃枱上放着個不起眼青色葫蘆,模樣不大,可卻若隱若現,葫蘆周身瀰漫著連成絲線的光點,那光點凝實,像熱浪一般升騰盤旋。

南佑黎感覺玄脈內的玄氣一陣溫暖,這瀰漫著的光點似乎在引導着自己各關穴里的玄氣外溢,盯着那葫蘆喃喃問道:

“葯老頭,你說這東西是法寶?這玩意兒裏頭能住人?”

瀕湖子捋了捋鬍鬚,笑道:

“周末曾有一位自號南山先生的天仙,垂垂老矣時,以畢生仙力將故鄉山野村落甚至碧空綠水與凡塵俗世徹底隔絕,從此無論仙凡,俱不能尋到此處,以此來躲避周末諸侯相伐,生靈塗炭的戰亂。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件‘懸壺’來頭更大,聲名更響,寄宿一方小小天地還算不得厲害本事。”

欒安寧倒是沒懷疑,既然瀕湖先生如此說了,那情況便大差不差,不過這看着模樣不大的葫蘆裏頭能住下病人,仙人偉力,法寶之能還真是神乎其神了,不過想起來自己袋裏頭放的那個強梁巫符,想起南楚那個戴面具的仙人都能日行萬里了,這葫蘆裏頭有一方小小天地倒也不算如何驚奇。

瀕湖子負着手,開口解釋:

“容納天地還是其次,若只是論法寶,恐怕裳青手上的那兩件加起來也沒這件‘懸壺’稀罕,幾千年前的《天機靈寶錄》將這件‘懸壺’列在第二十七位,如今已有歸屬,被人所知的法寶之中,就只有西秦劍冢那套帝狩劍和南楚方相公那件百鬼千面時難臉子能排在這件懸壺前頭了,這懸壺裏頭的門道說實話頗為複雜,我得了這件懸壺近二十年,可也不敢稱鑽研透了。”

瀕湖子輕抬起手,輕輕勾指,那股縈繞在懸壺周身的仙力便瀰漫開來,等欒安寧回過神來,四周之景已經截然不同,木窗木門甚至方才佔地不小的葯櫃都消失不見,四周像是流動着渾濁的青色瀑布,將不算太大的空間封閉起來,眾人面前只有一間低矮的瓦舍,白牆灰瓦,牆根角列着一口水缸,繞着屋子緊湊地種上了兩分田地,一條僅容一人通行的小路自木門處延伸過來。

“這裏?這裏就是懸壺裏?壺裏藏着的是這樣一方天地?”

南佑黎在四周青白色流動的氣上敲了敲,卻發現這瀑布如同棉花一般鬆軟,用了幾分氣力撕扯,卻發現這看着飄忽不定的“氣”實際卻堅固無比,恐怕連劍道仙人也撕不開這面青牆。

瀕湖子俯下身子,輕輕揉了揉田畝里幾株新草的嫩葉,觀察了一陣,拍了拍手,站起身來,捋了捋已經間雜白須的鬍子,笑道:

“既然裳青讓你們在我這兒住些日子,懷玉跟王爺又待我如摯友,那我也忝着臉以長輩自居。玄修也好,立身也好,不能教佑黎跟小飄零劍道劍術,可這些通識道理,我也算是個仙人,又活了大半輩子,還是能裝模做樣的講上一講。”

南佑黎微微正色,他不像其他世族貴胄家的子弟託付給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大門大派調教,劍術劍法脫胎於燕王欒平易,欒平易的劍道純粹,從不摻攪別的手段,因此他對符籙法寶這類“身外之物”只是淺嘗輒止。可江湖紛爭,向來不講公平正義,死斗之下,暗器用毒,甚至以眾擊寡,只要能斃敵,便是厲害的路數招式。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如今瀕湖子要講起這些通識,他也沉下心裏靜待着瀕湖子開口。

欒安寧點頭道:

“請先生指教。”

瀕湖子轉身用手探了探小燕奴端着的碗,見飯菜還熱騰着,想了想,還是低下身子,柔和沖欒洛雲交代道:

“洛雲,你前些日子送過幾回,不如先把飯菜給石頭跟新無送去,再去看看屋裏頭種的那幾株仙草長勢如何,仔細着些,替我澆澆水可好?”

欒洛雲不假思索地點頭應了,從小燕奴手裏接過那兩份飯菜,朝天地里中間那座小屋去了。

瀕湖子不急不慢開口道:

“安寧,方才在外頭田壟間,你看出來珉州這邊紅土土質不好,不適宜耕種莊稼。可我不用玄力仙術,只靠經年累月深耕細作,改善土質,育種選苗,採桑別院臨近的土地能一畝產下近七百斤稻穀,與江南豐饒之地的畝產相差無幾,再在下頭那條落溪流里新修水利,安置水車,開鑿溝渠,引水灌溉,只要不遇大旱,溪流湖泊不幹,這採桑別院左近的百姓都能夠填飽肚子。”

南佑黎不解問道:

“葯老頭,可這跟法寶有什麼關係?”

瀕湖子擺了擺手,示意南佑黎不要急躁,還是淡然道: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天道浩瀚雄大,不可聞不可見不可說,人之力則渺小無比,緩慢,微弱,像一點瑩瑩的蟲火,以人力撼自然,如蚍蜉撼樹,不自量力。可千百年來,命是命,運可運,人之偉大,在於從不認命,持之以恆,堅持不懈,敬畏天道卻又不肯屈服,能發一縷光,便散一分熱,於是百千年來,人能改造自然,改善土質,馴養生靈,穿峰碎石以至移山填海,甚至……”

瀕湖子沉聲下來,眼神緊緊盯着手心的那幾粒黃土,彷彿定了神,對眾人鄭重說道:

“改變天道。”

南佑黎只感覺面前這看上去平平無奇的老者,在說出這話時有些不一樣的神采,那有些瘦弱的身子似乎略微“偉岸”了一些,有那麼一剎那,南佑黎似看見了那位站在眾生之巔的臨仙人。

可也只是一剎那,瀕湖子便又閑適下來一般,重新變成了那個皺皺巴巴,只會點醫術治病的山野老農,柔和笑笑道:

“佑黎,你修劍道,可知道為什麼劍有劍意,而卻沒有刀意,槍意之說?”

南佑黎想了一陣,卻搖了搖頭道:

“我只聽欒伯伯無意說起過,劍道如君子,兼容並蓄,包羅萬象,刀道行霸道,霸烈兇猛,一往無前,可刀劍與其餘兵器之道不同,百兵除刀劍之外皆分三重境界,一境一重關,執不同兵器的仙人玄修叫法不同,不過卻都是統一的三重境界,至於緣由,葯老頭,我當時沒想過,覺得不重要就沒再探究……”

瀕湖子點了點頭,補充道:

“你說的不錯,畢竟門戶之見哪裏都有,人性使然,標新立異來顯得獨樹一幟也是情理之中,槍道世家說槍道分橫掃、雲將、霸王三境,玩弓矢的那幫玄修又說分沒石、流星、落日三境,其實大差不差,百兵之道都能歸於虛實、合一、臨道三重境界,某種程度上說,兵道仙人並非玄道而接近文道仙人,甚至不少兵道仙人能掌握神通術法,論攻伐破陣遠在尋常玄道仙人之上,而造成此事的根源便在於人,或者說登臨了仙人境界的人對於天道的更改。”

欒安寧只感覺越聽越玄乎,自己從小見到的那些仙人多是出身行伍,更何況玄修仙人數目較文道兵道遠甚,如今聽起來倒雲遮霧罩的,不過想想也是,自己這身體別說修什麼兵器了,沒有文心又無玄脈,聽了這些也沒什麼作用,轉頭見南佑黎跟小燕奴都盯着瀕湖先生入神,微微搖了搖頭,在心底苦笑一聲。

瀕湖子注意到這幾乎微不可查的細微表情,卻沒出言安慰,看着欒安寧接著說道:

“軒轅氏發現玄脈,明悟天地人玄脈關穴作用聯繫,創立玄道修行法門,使人族有機會在那個凶獸肆虐的上古時代存活下來,太昊氏明悟本心,首啟文心,提出‘天人諧和’,創立八卦,遂成人族文化之起源,上古時代,明悟文心的天仙極多,為後來人族的興盛奠定基礎。安寧,佑黎,這些你們應該都曾學過。”

欒安寧聽到瀕湖子提起這些古史,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這類通史不像修行法門那般具體,凡是皇族太學,蒙學識字之後便會有先生來教,太學所學極為駁雜,不光是針對科舉的那類聖人經義、水利農書,諸子百家、君子六藝甚至排兵佈陣太學裏都會涉獵,畢竟都是各家王公的血脈,“品類”齊全些總能挑出一兩門學的好的給貴胄們交差。可知史之人都知道人族三皇,瀕湖子提了軒轅和太昊兩位人皇卻戛然而止,卻唯獨沒提到那位聲名較這兩位不顯,可也更加神秘的神農氏,還是有些奇怪先生為何在此處要賣關子。

瀕湖子見欒安寧點頭,也讚許地捋上一把鬍鬚,笑了笑,續道:

“接下來,便是回答剛才問題的時候。佑黎,三皇時代,百兵之祖守伐氏肩挑兩道,將玄道文道融匯貫通,在天道這座浩瀚大山上鑿下了一道深深的鋤痕,於是兵道遂分三重境界,曰虛實、曰合一、曰臨道,周人‘劍祖’三尺道人不屈從已定的天道,將死之際以因果仙力融入天道,百道合一,一道散百,在守伐氏鑿下那道鋤痕上續上一下,於是劍道有別於其他兵道,劍可生靈,鑄劍需開靈,鑄造不凡的寶劍甚至能逐漸脫離凡品成為法寶,劍客可明悟天道中的劍意,這便是一切劍意的起源。”

南佑黎聽得口乾舌燥,咽了口吐沫,從前覺得臨仙人便是瀟洒無比,如今聽上去,什麼臨仙人一劍碎石,一劍斷江,擱在上古時代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鬧,真厲害的,還得看那些改變天道的仙人。

“那……瀕湖先生,那刀呢?刀劍與百兵有別,刀卻沒有刀意,這又是怎麼回事?”

瀕湖子笑着打趣道:

“佑黎,怎麼現在知道叫我先生了?”

南佑黎聽得正起興,看見瀕湖子這副模樣,又指着一旁的小燕奴,學起孩童撒潑道:

“哎呀!先生,你就快些說吧,你看撿來的都等着呢!”

“別,幼稚鬼,你要想聽你就直說,跟瀕湖先生說兩句好話,別成天拿我當擋箭牌!”

欒安寧見兩人這般小孩子打鬧,也忍俊不禁,瀕湖子也開心笑了兩聲,接着開口:

“要這麼說起來,你們劍修得虧趕上有個好祖師爺!佑黎,你有事沒事得多給這位祖師爺供兩柱香火,殷勤着些。畢竟改變天道之法可不止創立劍意這一種,某種程度上說,山川形勝,天材地寶,也是天道一部,道祖更是說過‘道在稊稗屎溺之中’這類的話,直言天道無所不在。北荒境內如今還有幾座等同天仙境界的上古神獸化作的山川河流,由此,這位刀祖就起了些壞心思,刀祖名姓失秩,什麼說法都有,不過總而言之,周末上桑君留下的幾本孤本野史中曾載,這位用刀的祖師爺性子古怪,又好走偏鋒,跟三尺道人爭鬥了一輩子,大大小小足有千餘戰,可每次都只輸上一兩招,直到劍祖身死之前仙力開天都沒曾勝過,於是便動了個歪腦筋,刀道自他身死之後,便不再有三重境界,而只剩下了一柄融入天道的刀,名號‘也斷’,被列在《天機靈寶錄》第二十九位。”

南佑黎念了兩遍“也斷”,覺得這名字實在是不明所以,

“什麼也斷?這名字聽起來有點……有點雲裏霧裏。”

瀕湖子哭笑不得,接着道:

“佑黎,你真不愧是王爺教的劍,喜歡盯着那些稀罕難得的刀劍法寶。雪刀仙上桑君是刀祖之後唯一得過這柄‘也斷’的仙人,上桑君曾言,這刀本來應該叫‘無有不斷也斷’,只因為三尺道人手中常用的佩劍便有那柄誕生於天地之初的仙劍‘無有不斷’,不過上桑君生性散漫,放浪形骸,讀起來太過麻煩,便直接叫做‘也斷刀’了,刀身上更是刻着‘後人受我恩惠者,須勝過天下劍修遠甚’這般如今看上去小肚雞腸的話,不過上桑君倒也算不上什麼正經人,信口開河多了,倒不必全當真。不過刀祖那句話看着可笑,也並非一句虛言,上桑君時代,手持一柄‘也斷’,以一敵三單挑劍冢三位天仙老祖,深埋十萬利劍的劍峰給一刀兩斷,劍冢閉冢謝客,幾十年沒在江湖上見過,哪怕上桑君沒曾登臨天仙,也從沒在任何一位劍客手裏吞過敗果,可惜門檻太高也不是什麼好事,雪刀仙之後,這柄斬斷一切的霸者之刀便再沒有現過世了。”

欒安寧聽到這裏,若有所思,久違地見着瀕湖先生如此興奮,從前在燕王府里老一輩們一同飲酒那陣子才有這般活躍,不然平日裏都是板着一張面孔,看起來嚴肅正經,笑道:

“看來先生今日開心,話多了不少,安寧倒沒見過先生這般,只有三年前中秋那次,先生在府里跟父王、葉伯伯他們飲酒那回,才在酒醉之後有如此多的話。”

瀕湖子點點頭,又盯着周邊草木緩緩道:

“今日心情的確不錯,一是你們幾個小子安然無恙的來了,至少在我這兒我就能放心不少,省得天南海北的你們那些長輩天天擔憂着,二嘛,這周邊田畝里新種的幾類上品草藥長勢都不錯,像白龜尾須,漫天雪這兩種接近絕品的草藥也是我首次在懸壺裏培育,結果看起來不錯,這麼看來,在我身死道消前培育出絕品仙草也並非絕無可能。”

欒安寧默默有些心驚,培育入品仙藥?世人都知仙藥是隨天地造化而生,哪怕是剛入凡品的仙藥,只要沾染上仙氣,那即使產出種子,也絕計不會生根發芽,可若是能在懸壺中培育,那往大了說,以後能培養孤品奇葯,那不是靈丹妙藥當糖豆吃,這未免有些恐怖,比蘊藏一方天地可要厲害多了。

瀕湖子轉過身子,還是輕輕捏了捏欒安寧的胳膊,續道:

“不過,不快的事情還是有,安寧,你這身體比我原先預想的還要差上不少,若不是到我這兒來了,恐怕真要油盡燈枯,熬不到後年春了。不過你這病複雜棘手,急是急不來的,憂慮擔心也徒增煩惱,倒不如平日裏注意着些,診治時儘力些,平日裏就不要去想,不去自怨自艾,該樂呵樂呵,閑適下來,沉心去看,生活自然能多幾分真趣。”

欒安寧心裏一暖,瀕湖先生這話既是說給他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恭敬點頭答謝,道一聲:

“多謝先生開導。”

“多是些開導自己的話,安寧,你能聽了受用,不嫌棄老頭子聒噪吵鬧就好。”

瀕湖子淡笑着又拍了拍欒安寧瘦弱的肩膀,南佑黎此刻也把剛才瀕湖子說的那些串了起來,若有所思,喃喃道:

“葯老頭,你說了這麼多,你的意思是,這懸壺也是像那柄‘也斷’一般的法寶?”

“不錯,這類以人之力改變天道的法寶被《天機靈寶錄》稱為‘道寶’,區別於先天而生、因天地造化而存的‘靈寶’,像棋道弈手所追尋的那顆‘入神玲瓏棋心’,畫道聖手所求的那支‘天地顯化’都在‘道寶’之列,不過這道寶又生出廣狹之分,解釋起來又紛繁複雜,你們只需知道,一般仙人所說的‘道寶’都不是散落人間,可以尋得的,就像佑黎的秋水劍意一般,是明悟之後,前人假借天道之手賜予的,也會隨着歸屬之人身死道消而重歸天道,在《靈寶錄》上也多在五十位之前。”

南佑黎愣了良久,邊點頭邊輕聲說道:

“我好像明白了,夜裏睡覺的時候再想想,不過葯老頭,這些東西聽起來生動有趣,日後不妨多說些聽聽!”

小燕奴在他腦門上拍了一下,罵道:

“先生上課,幼稚鬼連個謝字你都不說?”

“說謝才生分呢!撿來的,你到底懂不懂人情往禮啊!”

“你胡說!”

瀕湖子無所謂的淡然笑笑,南佑黎跟他這般作態其實也有淵源,畢竟當時王夫人之死與自己脫不開關係,如今心裏落上個芥蒂,只是說話上無禮些,已經算得上這孩子心胸開闊了,又轉頭沖欒安寧說:

“他們兩個修玄的小鬼,我算是教完了,不過安寧,你這裏我還有些意猶未盡,總感覺少上一句話,不吐不快。”

“請先生教誨。”

瀕湖子點點頭,負了手,眯起眼睛,如春風拂面,溫和說道:

“天道並非一成不變的一瀾死水,也並非鐐銬枷鎖,捆住人所有的變數。上古人皇們能以凡人之軀撼動天道,說明天命並非冥冥定數,不可更改,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無人受天道青睞,也無人被天道厭棄,雖然艱難,可人之力不能以常理度之,玄脈如何?文心又如何?既有了十二緣起佛果這道希望,安寧,作為醫者,莫輕言生死,作為長輩,莫輕言放棄。”

欒安寧心裏頗是感激,這堂課看着在講法寶,講故事,講給修玄的小燕奴跟南佑黎聽,可到這裏欒安寧才明白,瀕湖先生卻藉著故事講起道理,許多真誠的話語其實到年歲長了,便越不好直說了,“我信你”這話有時顯得局促和激烈,倒不如瀕湖先生這般苦心孤詣地讓自己聽明白。

十二佛果這事情艱難無比,他也知道其實連葉伯伯那裏也沒抱着多大的希望,可面前這位瀕湖先生真的不同,他真的信任自己能夠衝破一切劫難,取得那顆“他媽的”狗屁佛果。那股被人信任的暖氣涌了進來,跟一直鬱結堆積的悲涼憂憤交織起來,繼而升騰,直從心裏頭往眼眶外冒,忍住衝動,欒安寧深深同瀕湖子作了一揖。

“真的謝謝先生。”

“不謝,話就這麼多了,走吧,時候不早了,去看看石頭跟心梧,安寧,他們的性子跟你倒是挺合得來。”

“好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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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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