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第 109 章
御殿裏,女帝依舊是每日忙碌的樣子。
只今日這批摺子的速度明顯是快了些,有好些看都沒看,直接就給扔到一旁已批複的摺子中。
鄭乃文瞧着她那愈加黑沉的面色,決定剛剛進來要彙報的事還能再緩緩。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眼看着就到了午膳的時間,鄭乃文總算鬆了口氣,正要上前去提醒,外面卻傳來了太后駕到的聲音。
鄭乃文偷偷瞧去,果然臉色更沉。
與門外跪死過去的那位一樣,如今這位久不問朝堂事的太后老人家也是每日裏一趟,風雨無阻的,給裏面這位找不快,順便將她們這些做奴才的性命放在火架子上烤。
“他還有完沒完!”
果然,御桌上的摺子、書簡再次被一掃而空,今日新換上的硯台也滾了幾滾,細粗不一的在鏡面石上留下一條筆直的黑線。
殿門被人從外推開,安太後人未進,音先入了殿來,“你何時下旨,我便何時完!”
女帝抬眸看着逆光中的安太后,良久,滅了氣焰,“朕已派了人去了,不日便帶將那林雪怡捉拿歸案...”
“捉拿歸案?”安太后冷笑一聲,“這等逆賊,容你派上十幾個人過去,便要她聽話收手,自綁了投降?”
這些時日他每日裏來與她磋磨,生怕說的重了,傷了父女的情分,可今日,那清澤傳來的消息讓他再也無法縱容下去。
“她可是一心擁護你的,你當真要了她的命,才肯罷休?”
這話說的毫無餘地,鄭乃文真恨不得立即消失。
女帝臉色變了變,半響,擠出來些笑容,否定道,“那倒不至於!”
“不過就是點小傷!”
“小傷?”安太后再也顧不得儀態,“若那箭再偏移分毫,便是神醫在世,也難救活!”
女帝擺了擺手,不甚在意的說道,“不是還差分毫嗎!”
“行了,朕已讓華神醫的孫女去看了,父后若實在不放心,此時去搜羅些好葯,說不定還能讓華梅一同帶過去!”
“你...”安太后一時被氣急,這一刻,他總算看清了他這位帝王之尊的女兒身上的自私涼薄。
他一副被打擊至深的模樣,指着她的指尖發顫,“你,緣何變成今日這般模樣!”
“她到底是你親妹妹啊!”
女帝卻像聽了什麼好笑的笑話,指着殿外道,“外頭那位還是您一父同胞的兄弟呢,父后您過來時,可曾看了他一眼?”
安太后猶如被踩了痛腳,怒不可遏,“他蛇蠍心腸,怎能與青兒相比!”
女帝皺了皺眉,眼中劃過一絲狠厲,“父后,有時朕真的看不懂您!”
“朕可真是你親生的嗎?”
安太后被她問的一愣。
良久,看向一旁畏首畏尾的鄭乃文,怒喝道,“滾出去!”
鄭乃文當即如釋重負,連滾帶爬了出去,將殿門關的死死的,又將殿外的奴才們攆的遠遠的。
聽到外頭的動靜聲越來越小,安太后這才緩緩走到桌前,死死盯着女帝的眼睛,“若非你是我親生的,我當年就不會對你所說的毫無質疑!”
“若非為了你,當年那碗葯我也不會親自端去容情殿!”
女帝覺得實在好笑,呵呵笑了起來,“為了我?”
“你確定是為了朕?”
“不是你那岌岌可危的后位?”
她半趴在桌子上,腦袋越發向他靠近,“朕當年不過是將所聽所看說出來罷了,動了殺心,要毒死曼貴君的可是父妃您吶!”
安太後身子顫了顫,有些站不住。
女帝卻沒打算放過他,咄咄相逼道,“您說,若是您的這位好女兒知道了真相,是會恨您呢,還是要繼續跟您父慈女孝下去?”
她抬了抬下巴,指了指藏書閣方向,“這天下,就沒有不漏風的牆呢!”
安太後腦中的弦突然繃緊,驚跳起來,“你不許動她!”
那是他腐爛的人生中的最後一抹明光,他不會允許任何人動她。
女帝仿若聽了這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笑不自抑,“一個閹才而已,朕想動便動,如何,父后還有與朕拚命不成?”
“你!”安太后氣的渾身發顫,許久才控制住,軟了語氣道,“她說了不會說的,便不會說!”
女帝眼中閃過一絲興味,她站直了身子,掛上一副不懷好意的笑容,“如果朕說,老九和她,讓父后選一人,父后是選誰呢?”
安太后一臉不可置信的看向她,仿若從未認識過眼前之人。
“看!”女帝哈哈大笑道,“你們安家盡出痴情種呢!”
“父后也不要在朕這兒繼續浪費時間了,出去將你那好弟弟,朕的好叔叔送回去吧!”
“朕且顧着他當年的義舉,不與他計較,可鄭雅蘭妄圖放走林狗賊,罪大惡極,朕沒將她鄭家株連九族,已是額外開恩,他若再在朕的面前亂晃,別怪朕不顧念叔侄之情!”
“就單企圖謀害皇帝一項,你問問他,安鄭兩家有多少命夠給他陪葬的!”
安太后再也站不住,一瞬間仿若老了十歲。
“呵!”他顧自冷笑了起來,“本宮果然生了個好女兒!”
“好啊,好啊!”
他偏頭看她,眼中再無往日溫情,“但願你無愧天地,無愧神鬼!”
“無愧史書的載冊,無愧後人的責難,無愧你自己的良心...”
他跌跌撞撞往殿外走去,再不回頭看一眼那神色難辨的親生女兒。
······
已經是四月中了,午間的日頭開始有些毒辣起來。
幾個奴才將昏過去的齊國郎主攙扶到屋檐下,餵了些水。
安太后一臉哀慟的自殿中出來,目不斜視,直接就從他身旁跨過,剛走出檐廊,衣擺就被他拉住。
“哥哥,哥哥,你幫我跟陛下說說,讓她放過世女!”
“世女若再不回去,我就要被那老東西打死了!”
他說的吃力,手卻緊緊抓着安太后衣擺,絲毫不敢放鬆。
安太后拉扯了幾次,有些心煩,一個巴掌大力甩了上去,安泰的額角正好撞上柱子上的裝飾物,一下子磕出了血。
安太後身子動了動,想想他的所作所為,心腸又硬了幾分,“你回去吧,以後不要再入宮了!”
安泰聽他如此說,哪敢再鬆手,又連爬了兩步,死死抱着他的小腿,“哥哥,你救救我,我真的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父親最疼我的了,你也不想他地下有知,知我活的這般生不如死吧!”
“你還敢提父親!”安太后一腳將他踢開,“為了你那不知所謂的情感,父親被你氣的半死,好不容易將你安置到鄭家,鄭家賺下的門面,你本可以坐享其成,你呢,非要跟那姓林的牽扯不清,甚至要謀害我兒,若非為了父親,你以為你還有命在這兒跟我拉扯!”
“不,不!”安泰淚灑當場,一絲貴夫的氣質都無,“我沒謀害陛下,即便林有再花言巧語,她給的東西我也萬不敢拿給陛下吃啊!”
“那桂花釀我一早換了的,我沒有帶進宮!”他死死拉着安太后的褲腳,“哥哥,你幫我求求情,陛下不願放了世女也行,你幫我和那老太婆和離了,明羽不是也跟林有斷了關係嗎,你幫我,幫我離開鄭家!”
“我以後一定會好好聽你的話的,你幫幫我!”
“閉嘴!”安太后失望之極。
“你與明羽能一概而論?”
“若非你的示意,鄭國公世女能膽大包天,放走那狗賊?”
“你自己害了鄭世女!”他指着御殿方向,“你要求便親自進去求!”
“鬆開!”再次從他手中撤出褲腳無果后,他衝著鄧平一眾道,“你們都是死人呢,快將他給本宮拉開!”
眾人得到指令,也顧不得會傷了安泰,一股腦的上去將安泰強行扒開。
眼看着救星當真頭也不回的離開,安泰收起哭嚎,求人不如求己,他甩開眾人就要往殿內沖。
千鈞一髮之際,鳳后卻攔住了其的去路。
“齊國郎主還是先回去吧,陛下若想見您了,自會召見!”
“你這個...”
“賤”字剛罵到嘴邊,安泰連忙剎住,以前這人跟着肅王,怎麼罵都可以,如今飛上了枝頭,再罵就是打皇帝的臉了。
尤其他現在還有求於他這位皇帝侄女。
“你讓開,我見着了陛下自會離開!”安泰一副高高的嘴臉。
仲子游直接不跟他廢話,只冷冷瞥了一眼旁邊的鄭乃文,“郎主曬的腦子糊塗了,你們也都糊塗了不成!”
“太后剛剛可是有了明旨,齊國郎主不許再入宮,你們都耳聾了是嗎?”
鄭乃文這才如夢大醒,剛剛她的確還在齊國郎主要衝進去和鳳後娘娘什麼時候出現的衝擊中,惶惶不得安寧。
此時,鳳后的質問容不得她再多想,若真是讓這位郎主大人沖了進去,明年的今日保準是她的忌日。
她朝幾人一抬手,剛剛圍着的幾個小侍再顧不得安泰的精貴,更不顧得安泰的嚎叫踢打,半拖半拉的將他拉離。
待殿外重新恢復平靜,仲子游換上笑顏,謙卑有禮道,“陛下可用過午膳了?”
鄭乃文這才一拍腦袋,這外頭亂糟糟的,她竟是將裏頭那位忘了個一乾二淨。
“沒,沒呢...”她只覺得腿肚子有些發軟。
“那感情好!”仲子游指了指身後宮侍手上端着的湯煲,“本宮煲了雞湯,原還以為趕不上了呢!”
“內侍大人稍後再傳膳,本宮先將這雞湯給陛下送進去!”
那感情更好!
就這樣逃過一劫,鄭乃文心中驚喜,哪還計較的起來他何時來的,此時只管滿口應答,親自替他開了殿門。
女帝正沉默的窩在御座中,半邊臉都隱藏在黑暗中,不可否認,安太后臨走前的那番話,對她還是有影響的。
清澤呈上來的奏報早過了半月有餘,林有也已被扔進了天牢,奏請出兵支援的摺子這些日子就沒斷過,朝堂上跪了罰了的大臣也不下去半數。
她有意縱容林家不錯,可林家如此的膽大包天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一個小小的林家,發家不過才數十年,竟做着改朝換代的美夢,該死,不過,手握曼家軍,擁兵自重的老九,更該死!
一旦有了這個念頭,便如野草在心中生根發了芽,慢慢長成一望無際的原野。
林家有私兵五萬,襄州駐軍兩萬,老九有什麼,清澤巡檢司的幾千人,還是她帶過去的那曼家十二侍,以一敵百,就是天兵天將也無濟於事。
只要她遲遲不增援,不派兵,老九就會被拖死,一個小縣城而已,換老九一條命,值!
她竊竊偷笑,史冊算什麼,她是皇帝,她要那些史官怎麼寫便怎麼寫,老九死了,難不成這些朝臣還敢找她拚命不成。
老九隻要死了,不過數月,這些人就會將她忘記,她就如同不曾出現過,沒有人會記得她,沒有人會記得,這世上還有個虞曼青。
她的曼家軍,也會被自己收編己用,這世上再也沒什麼曼家軍。
“吱呀”一聲,御殿大門被推開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浮想。
她憤怒的望向出聲處,大叫道,“滾出去!”
門口的人似愣了愣,半響才疑惑出聲,“陛下?”
溫潤的嗓音奇迹的撫慰了她身體中叫囂的癲狂。
可繼而升起的滔天怒火將她由頭燒到尾,“你也是替她來求情的?”
想像着這種可能,她再也抑制不住內心最深處的惡毒,口不擇言道,“那箭為何就不能再准些,若那箭再偏移半寸,朕就無心頭之患了!”
衣袖之下的手心掐的生疼,仲子游臉上的笑意這才能穩穩保住,她扭頭接過宮侍手上的湯煲,將聲線維持在恰到好處的水平線,“我聽內侍說你還未用膳,嘗嘗我剛熬的雞湯!”
看着漸漸走近的仲子游,女帝眼中劃過一絲詫異和疑惑,遲遲未接。
仲子游也不在意,將湯盅放在御案一角,自顧打開蓋子,用小瓷勺盛了一小碗出來。
“這是爹爹今早剛令人送進來的,說是西郊林子裏的,雖比不上農家養的肥,但肉質緊實,煲出的湯也比尋常的鮮美,你快嘗嘗,好不好吃!”
女帝皺了皺眉,但觀他一臉等她答案的模樣,張口將送到嘴邊的勺子咬住,鮮美的湯汁入喉,當真是難見的美味。
見他又舀了一勺送來,女帝拒絕了他的好意服侍,端了湯碗過來,一口氣喝了下去。
“鳳後有心了!”
見她無意識的鬆了松肩,仲子游笑了笑,放下手中湯碗,撫上其肩,“陛下長期伏案勞累,也要懂得保重自己!”
不輕不重的手法,女帝索性放過對他的猜測,眯眼享受。
眼看着漸入佳境,仲子游輕聲道,“剛剛我在外頭見着了郎主!”
女帝臉色黑了黑,但也未當場發火,只似有若無的“嗯”了一聲。
仲子游見她這模樣,便試探着繼續道,“郎主年紀也大了,再這般跪下去,只怕有損身體,陛下既不打算追究他了,不如就應了他!”
女帝哼道,“你怎麼知道朕就不追究了?”
仲子游被她如此一懟,有些接不上話。
女帝也沒繼續苛責,只眯眼繼續享受。
緩了片刻,又聽仲子游的聲音低低傳來,承載了無限的惆悵,“郎主畢竟身份在那兒,鄭國公再怎樣,也不好動手!”
女帝眉頭一抬,覆手阻止了他的動作。
“鄭國公動手了?”
“你怎會知道?”
仲子游低頭看着她,神情無比真摯,“剛剛郎主說的呀!”
“陛下既判了林家和明家分割,為何就不能也救郎主出這火海!”
沒成想女帝聽此卻冷笑出聲,“他說的?”
她看着他,一臉奚落,“朕倒不知你何時與我這叔叔走這般近了!”
仲子游一臉無辜,“我不過是同情他罷了,陛下不管便不管,又何必要笑話我!”
好久沒看到他這般使小性子了,女帝心中有些懷念,表情逐漸恢復正常。
“朕這個叔叔慣來愛作戲,你就莫要管他了,鄭國公那老東西不過是嚇唬嚇唬他,不敢真動手的!”
“何況,他與明羽不同,那是母皇保的大媒,林賊盜用了別人的身份,母皇認錯了人,這其中最受委屈的就是明家了,朕不但要分割他們兩家的關係,還要安撫明家!”
說到此處,她記起一事,“朕記着明家大房新娶的女婿可是萬閣老的孫子,叫萬什麼的...”
仲子游適時提點道,“萬青!”
“對,就是萬青!”她微笑看他,“朕記着你的閨閣好友中就有他是不是!”
仲子游笑意溫柔,“是說過兩句話!”
女帝自動忽略他言語中的不熟,“說來也是皇家虧欠了明家,你有空多召這位萬氏進來坐坐,也省的你鎮日在宮中無聊,胡思亂想!”
話已至此,就是攆人了。
仲子游嘴上應答,眼神卻止不住的往大門方向看去。
那人明明遞了條子進來,說今日來,必有收穫。
他這些時日閉坐中宮,絲毫不敢露出一點焦急心態,更不敢過來求情,便是知道這人心狠,他們表現的越在意虞曼青,她的命就越危險。
今日一早當他聽到青姐姐中箭的消息,當真有一刻是要過來與這人拚命的,他這輩子與青姐姐是徹底無緣了,但誰敢要的她的命,他便與誰拚命。
雞湯是一早做好了的,用的是青姐姐最喜歡的野山雞,要命的穿腸毒藥也是備了的,若非臨行前收到的紙條,此刻,眼前之人早一命歸西。
女帝見他果真在收拾餐具,揪着的心緩緩放了下來。
他全程未提老九一字,看來真是將此人放下了。
這些時日,連父后都每日一趟,求她出兵,朝堂上求情的更是不計其數,唯有他,從未開口相求。
今日他來,她本來已經很失望了,可從頭到尾,他隻字不提,即便此時趕他,他也未曾開口。
她嘴角不自覺露出笑意,看來那次偷偷跑出去私會,果真是被傷的徹底。
這樣也好,從此他心中就只能有她一人了。
她拉住仲子游忙碌的素手,聲音低沉,“明日朕還想喝雞湯!”
仲子游咬破了后槽牙,這才重新覆上溫柔的面具,笑意淺淺,眼帶纏綿的回頭看她,“嗯,妾明日還給陛下熬雞湯!”
向來冷漠的臉一瞬間大放光芒,正欲將他拉入懷中好好親熱,外頭卻闖進來一人。
“陛,陛下!”
女帝正欲發火,待看清掌宮嬤嬤手上的沾滿血跡的加急文書,一瞬間火氣湮滅,冷冷道,“何事這般焦急?”
她若此時往身邊之人瞧去,定能瞧見仲子游瞬間煞白的臉色,以及死死掐住桌角,青筋皆露的雙手。
待看清了文書上的內容,仲子游就假借後宮不參政的由頭,退了出來。
沿途皆是急火急燎的肱股之臣,仲子游遠遠看到母親的身影也在其中,遙遙點了點頭后,步入前朝後宮的分界。
可笑,就憑這些人,也想攔住西京的二十萬大軍,不自量力。
他一臉嫌棄的看向宮侍手上的湯罐,“都倒了吧!”
“這套瓷具以後莫要再用了!”
宮侍一臉疑惑,“陛下不是說明日還要喝雞湯的嗎?”
他在外頭聽的真切。
仲子游冷漠的笑了笑,“她近日怕是沒心思喝雞湯了!”
今日這趟,若能讓她稍稍放下對青姐姐的警惕,也算沒白跑了。
想至此,他不再逗留,在宮侍一臉的詫色中,步伐輕鬆的重新邁開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