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Chapter 106
Chapter106
帕薩莉在課堂上暈倒了,恢復意識時,已經躺在了醫療翼,身邊是一臉擔心着急的米莉安正扭頭跟奧平頓夫人爭取什麼。
“她睡眠不足,還過度依賴魔葯,不能馬上出院。真不知道你們現在都在想什麼。”奧平頓夫人生氣地邊說邊揮動魔杖,讓一個小推車滑過來。
“可是夫人,我們得上課……這個期末就得考O.W.Ls了……”米莉安着急地說。
“再怎麼樣也得好好休息。不就是考試嗎?這只是人生中極小的事情。什麼都沒身體重要!你們現在還在發育,不好好睡覺,靠魔葯強行讓身體進入休眠狀態,會影響長身體。看在梅林份上,魔葯不是萬能的,也有各種各樣的副作用。考試,考試,這次她只是暈倒,下次可能就會神經錯亂!”奧平頓夫人十分惱火地以更高的聲音壓過了她。
“好了,你看見了,她已經醒了,我給她施了一點精神舒緩魔法,她現在腦子裏應該一片空白,沒法正常跟你交流。你可以走了。”看到帕薩莉醒了,奧平頓夫人以眼神提醒米莉安,隨即又擺了下手,不等後者有所反應,就一把將她從凳子上拽了起來,“她需要休息。”
“噢,你醒了,薩莉!夫人,讓我們再說一會話吧,我真嚇壞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米莉安回頭看到帕薩莉正躺着,有些茫然地沖她眨眼睛,臉一亮,趕忙又懇求。
“最好的朋友?那為什麼她失眠嗑藥你沒發現?好了,你也得去上課了,快走快走。”說著,奧平頓夫人毫不留情地把米莉安推出了醫療翼的大門。
帕薩莉看着米莉安被趕走,卻說不出一個字來——這麼說也不準確,事實上,她發覺自己陷入了一種憑生以來最奇妙的狀態:清楚地知道之前和眼下發生的一切,卻感到內心一片空茫,好像一瞬間所有的情緒都被徹底清空了。比如,她明白米莉安是最好的朋友,卻無法因為對方被趕走而感到難過,遺憾和不舍。
米莉安離開后,奧平頓夫人走了過來,施了個隔絕窺探和聲音的魔法后,又拉上她所在床位的帘子,嚴肅又平靜地說出實情:“我做了一點檢測,你好像經歷了一些你這個年齡孩子不該經歷的事。我本該寫信給你家裏,建議他們帶你去聖芒戈進行干預治療,但遺憾的是,聖芒戈現在沒有專門開設治療人們心理疾病的科室。而且,我也擔心馬上把這件事告訴你家人會讓他們過度擔心。那樣也不利於你恢復健康。你的問題不算嚴重,但必須得小心對待,最好儘早採取措施,在問題嚴重起來之前把它扼殺在萌芽中。要知道,心理上的創傷比身體上的更危險,很多時候會把人變得面目全非。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你都必須待在醫療翼,觀察情況。這期間,我會時不時給你施展舒緩魔法——這是最新出現的一種精神治療方式,據說很管用。可你要知道,這個魔法才出現不久,我也不確定對你效果如何,畢竟你是我第一個使用這種辦法治療的病人。不過,憑我多年的經驗來看,恐怕一旦魔法失效,你還是會被洶湧的情緒擊垮。
而且,如果你一直得靠魔法才能穩定情緒,我就只能寫信給你家裏,讓他們把你帶走,到校外尋找能治本的辦法。
不過,你也無需擔心。我猜測,最好的方法還是跟你信任的人談談發生過的事,將長久累積的壓力和情緒慢慢釋放出去。最終,你需要精神魔法治療的頻次會逐步降低,直至痊癒。”
“你這個年齡孩子不該經歷的事”,這句話落在耳朵里,頓時好像有人猛戳了一下她的肋骨,讓她抖了一下,隨後開口——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不像是她自己的:“您都知道了嗎?”
知道由於她和湯姆的莽撞,一個毫不相干的同學意外慘死,隨即另一名無辜的同學因她的冷眼旁觀遭到冤枉?還是說,不僅如此,還知道她躲在湯姆背後,承擔了較小的罪責卻為此終日惶惶不安?她想問,意識到此時本該既震驚恐懼又輕鬆解脫,可除了極致的寧靜外,胸口空空如也。
但她還是開口了——理智告訴她,倘若處在正常情況下,她會非常想知道問題的答案。
“……我不明白具體發生了什麼。你腦子裏的東西又多又亂又模糊。看上去你在大腦封閉術方面有點天賦。可這有時候並非好事。獨自承擔的東西太多卻又找不到辦法排解,你總有一天會崩潰的。如果你擔心秘密被我發現並說出去,那大可放心,我沒看明白你想的都是什麼,也不會說出去。”說到這裏,奧平頓夫人的口氣越發溫和起來,好像怕嚇着她一樣。
“謝謝您。”她道謝,努力表現出感激的模樣——相信處在正常狀態下,她一定會產生這樣的感情。而且別人幫了大忙,也得有禮貌。
“你好好休息吧。”
“那我的課業和考試怎麼辦呢?”她想了想又問——這件事也十分重要,想必往常的她也會很在意,因為關係到畢業后就業。
“不用擔心,你可以去上課,但下了課必須過來。除了作業和上課,其餘事一概不許參與。我會每天給你做檢查,看你是否偷偷使用魔葯。你要知道,現在你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你這麼做了,明白嗎?如果情況一直沒有好轉,我就得寫信給你家裏,讓他們把你領回家修養,你就得申請緩考了。”
帕薩莉點點頭,又說了一遍感謝的話,對方便離開了。
午休時,米莉安和阿爾法德一起來了,一到就拉過凳子分別坐在她兩邊,問她感覺怎麼樣。
“挺好的。”帕薩莉告訴兩位朋友,似乎因為太忙了,過度使用睡眠魔葯,導致睡眠出現了問題,因此接下來得在醫療翼度過一段時間——之前奧平頓夫人就是這樣跟米莉安說的,她得統一口徑。
況且正常情況下,她也不願讓朋友們過度擔心。
但米莉安和阿爾法德對視一眼,還是不約而同表露出擔憂和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們都沒說出自己的看法和理由,似乎害怕提問會對她造成刺激,影響康復。
“別擔心。我現在沒事,”見狀,帕薩莉安慰道。
“那吃飯怎麼辦?”米莉安頓了頓,挑了一個相對合適、於帕薩莉而言“幾乎不會造成什麼傷害”的問題。顯然,她對她的話仍心存疑慮。
“奧平頓夫人說我得在醫療翼用餐了,周刊社團,決鬥小組和斯拉格俱樂部也不能去。”
米莉安有點遺憾,隨即眼睛一亮,握住她的手:“你不用擔心寂寞,我可以拿着東西來找你一起吃。”
阿爾法德看着她,也點點頭:“你要是需要跑腿,我可以代勞。社團的事不用操心,我會轉告普羅,讓他找人代你暫時管理。至於其他兩個地方的活動,我也會幫你請假。”
“謝謝。但你們不用特意過來陪我吃飯,跑來跑去太浪費時間了。”雖然感覺不到任何情緒,但帕薩莉還是笑了,拉住他們的手晃了一下——相信如果是平時的她,一定會這樣。
傍晚時分,湯姆,威夫特和卡羅他們也來看她,帶了許多巧克力,糖果和鮮花。與他們相比,之前米莉安和阿爾法德的探訪簡直過於隨便。可帕薩莉知道,一般情況下,她恐怕還是喜歡朋友們隨意一些。
不過,她還是禮貌地對他們表示了感謝。
威夫特和卡羅等人說了一些關心的話並歡迎她加入他們的核心團體后,識趣地先行離去,留下了湯姆。
好吧,這種情況下,她該感到尷尬的,帕薩莉想,畢竟過去的將近半個多月里,他們都一直故意躲着對方。可既然現在沒了這種情緒,對方又主動前來看望,那她也沒必要再扭捏了。
於是,當只剩下他們兩個,湯姆又一直半垂着眼坐在她床前保持長久的沉默,她就主動打破僵局,喋喋不休地把自己現在的大致狀況,奧平頓夫人要求她在醫療翼吃飯睡覺並不得參加上課和寫作業外的其他活動說了出來——當然也略去了入院的具體原因,只說是因為過多使用睡眠魔葯而擾亂了生物鐘。
“所以,我接下來就得待在醫療翼了。不過,奧平頓夫人說我的狀況不算壞,因此同樣能跟你們一起參加O.W.Ls考試。”最終,她把能想得到、也方便透露的東西都說完了,便閉上嘴望向他。
湯姆始終很安靜,一直半垂着眼帘,哪怕此時也沒有抬眼看她。又等了一會,他才簡短而剋制地說了句:“那你好好休息。”說著,迅速瞥了她一眼,一種近乎激烈的情緒從他臉上一閃而逝,伴隨着的還有周身散發出的一股矛盾氣息——好像既想發火又出於某種原因抑制住了脾氣,同時還帶着一種莫名的小心翼翼。
“謝謝,我會的。”她猶豫了一下,笑了笑,捕捉到了他的情緒,可無法因此生出任何感覺,只是客觀又冷靜地意識到,他很可能壓根沒信她說的任何一個字,並為她的隱瞞而憤怒。
果然,面對她的笑容,他冷淡避開了視線,低眼轉而盯着她放在被子上的手——它們現在放鬆地搭在肚子上。
最後,他站在原地幾秒,僵硬地點了下頭算作告別,繼而迅速離開。
帕薩莉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到,自從這一連串事情發生又結束,她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絲毫沒關注過他。倒不是說她沒留意到湯姆也在躲她,而是因為之前深陷情緒和魔葯的漩渦,她已經顧不上在意他的想法了。
那麼,這段時間裏,湯姆在想什麼呢?
他看上去也很反常。
要知道,若是以往,發生了這麼一系列大事,而她情緒又是那麼不穩定,他肯定要嘮叨,比如讓她少瞻前顧後之類。然而事情結束后,除了也躲着她外,他一直很安靜。
不僅是他,小組成員似乎也有些不同尋常。先不說別人,剛才一同來探病的卡羅他們似乎也很關心她。當然,這可能是因為她已經表示要加入湯姆的核心團體。可湯姆近期躲着她的舉動居然也絲毫沒影響到他們的態度,就有些奇怪了。
她像思考難題一樣,一直想到了晚上熄燈,也沒一點頭緒。
然而,等奧平頓夫人來到窗前,給她檢查完身體並加固了一下安撫魔法后,帕薩莉很快就陷入了黑甜的夢香,把湯姆扔到了不知道哪個角落。
前一天晚上睡得好,第二天早上起來自然神清氣爽。穿好衣服,洗漱完畢后,她在醫療翼吃了早飯——一連吞下去三個三明治,一個蘋果和兩杯牛奶。去上課時,就連米莉安都說她的臉色看上去一下子好了很多。
“這麼下去,我想你很快就能再回寢室。”米莉安輕快地說。
帕薩莉也點點頭,卻想起了奧平頓夫人的話——撫慰魔法一旦消失,那些令人痛苦的情緒很可能會以更強烈的程度衝擊她,必須得找到抒發情緒的途徑。
可哪裏去找行得通的辦法呢?眼下想得到的都不管用。
傾訴首先被排除在外——這件事不能告訴米莉安和阿爾法德,否則她會立即失去他們。湯姆也不行——他已經挑起了大部分重擔,她對他虧欠良多,不能再找麻煩了。媽媽則更在選擇之外——要是得知她犯下這種錯誤,得多失望和傷心。
最徹底的解決方式——讓意外慘死和無辜蒙冤的人得到應得的真相和清白——則從最初就被她列在了選擇之外。
時間也很緊迫,本學期期末就要舉行O.W.Ls考試了。不論如何,她得在那之前儘快調整過來,否則前途必然受到影響。
或者還是先請奧平頓夫人幫忙,好歹先把考試對付過去,之後再想辦法?
比如,她可以懇求奧平頓夫人暫且不要寫信告訴艾弗里夫婦,向對方保證自己暑假回家就告訴他們這件事。與此同時,悄悄弄明白並學會奧平頓夫人用於治療她的魔法,養成按時施咒的好習慣,避免出現諸如忘記施咒、做出奇怪舉動而被人當成瘋子之類的意外。那麼,就算是最終對艾弗里夫婦和媽媽保密,她也能保證一切如初。
想到這裏,帕薩莉一時間有些動搖。如果一直都能有如此穩定的情緒和純粹的理性,那麼之後的日子裏,不論她有多自私卑劣,對此又多麼心知肚明,也不會再倍感痛苦了。
可這個念頭只是出現了一瞬,就被否定了——本能告訴她,若喪失了感受能力,她會走向另一個更可怕的極端。
就在她決定暫且先得過且過時,事情出現了轉機。
帕薩莉怎麼也沒料到,自己到頭來竟然還是採用了奧平頓夫人關於傾訴的提議。而且她的傾訴對象不是別人,正是湯姆。
事情是這樣的:就在帕薩莉以為一切都暫時歸於平靜和充實時,湯姆突然又來了醫療翼並帶給她一份東西——準確地來說,他似乎還是無法忍受假裝不知道她就入院理由說了謊,專程來揭穿她的假話。
不過,興許是考慮到她入院的緣由,他的對峙方式較以往簡直委婉到反常。
“……或許你會用得上。”這天傍晚,米莉安和阿爾法德離開后沒一會,他就來了,一來就傲慢又若無其事地把一份東西從書包里拿出來,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繼而垂下眼帘,站着不動了。
帕薩莉接過這厚厚一沓羊皮紙,翻了翻,發現居然是他獲得專利認可的那個魔法。
“……精神療愈,治療精神創傷……難道,奧平頓夫人使用了你的魔法?”帕薩莉驚訝地問——儘管感受不到這種情緒,但出於本能地表現了出來。同時,她也立刻明白,湯姆已經知道了她為什麼突然暈倒住院的真正原因。不過,她還是想先確認奧平頓夫人說的新魔法是否就是他獲得專利的那個。
湯姆愣了一下,迅速皺了下眉毛后又舒展,繼而恢復冷淡驕傲的神色,小幅度點了下頭,迅速瞟了她一眼,坐在她床邊開始平淡地解釋來龍去脈:“威夫特現在暫時把金庫借給了我,而每一次專利被使用后,伴隨着進賬,也會產生交易記錄。”
“我發現最近一次記錄的付款人是奧平頓夫人。”說著,他又起抬眼睛,目光里透出具有暗示意味的瞭然。
“哦,原來是這樣。這麼說,你都知道了。”帕薩莉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實這種時候,她該感到不安,羞恥和愧疚:湯姆不僅把話題拉了回來,還又明示了一遍,他已經清楚她說了謊。
但現在她什麼感情也沒有,而且也早就想到,之前來探望時,她的說辭可能就沒騙過他。
其實,作為之前一系列事件中的共犯,再加上對她再了解不過,他根本不用想,就能知道她為什麼忽然在課堂上暈倒並隨後住了院。
這麼看來,就算沒注意到他之前的情緒,但他現在的心思應該很明顯了——一定很生氣吧?因為她欲蓋彌彰,也因為他做了這麼多,承擔了主要罪責,可她還是無法接受繼而崩潰。他一定覺得很不公平。
“我很抱歉,湯姆。”她收斂了笑容說。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道歉,”他立刻冷冷地說,語氣里的心平氣和不見了,眼睛刷地轉向她,卻在她看過來時移開了目光。同時,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攥緊了拳頭。
“我不該就這件事撒謊。明擺着,你清楚原因。我再這樣,就像把你當傻瓜。”她平心靜氣地說,“但我本意並非如此。我只是不希望你再承擔我的情緒了。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你站在了前面,讓我躲在了後面,到頭來我卻變成了這樣。很抱歉沒能幫上忙。除了給別人造成傷害讓我難過,後悔和愧疚外,我對你更是如此。錯誤是我們兩個一起犯的,不該你一個人承擔。我知道我確實沒有你堅強,當時也的確掉了鏈子,這時再說這個也沒意義了,但我很為沒能跟你站在一起難受,羞愧和自責。”
一旦開口,她發現自己竟然停不下來了,居然開始吐露心聲——哪怕目前沒有絲毫感情,僅憑理智也能判斷,她應該為此感到驚慌失措:畢竟她還沒準備好面對他,更沒準備好跟他一同談論這件事。
可話已經脫口而出,再也收不回去了,且湯姆也不是聾子——相反,他聽覺敏銳,不然也不會聽到牆壁里蛇怪的聲音。
湯姆沒說話,依舊半垂着眼瞼,臉上除了私底下一貫的陰沉和嚴肅外,什麼也沒有。他有些僵硬地坐着,看上去好像又是那個令人熟悉的壞脾氣、但真實的男孩。
他這樣也讓人想到了多年前在慈善院,某個夜裏,他也是這樣坐在她床邊,在硬邦邦地吐露他會蛇語的秘密后,霸道地要求她“別再說感到寒冷之類的蠢話了”。
那時候,她既怕他又提防他。
想到這裏,帕薩莉忽然意識到,雖然那時如此,但現在面對這樣一個看上去情緒不佳的湯姆,或許有情感的她反而會感到安心,於是說了下去,“我也想過承認一切。但你我做了那麼多,我捨不得把一切都毀掉——哪怕在犯了這樣的錯后,也一樣。我很感謝你的挺身而出,也為此感到很抱歉——我既不夠堅強又不完全軟弱,沒幫上忙,還變成了這樣,所以不能再給你添加任何負擔了。我想,這是我能做的。”
說完了。
儘管胸腔里仍感受不到任何情緒,但一股難以描述的輕盈感從體內深處升了上來——雖然短暫地出現又迅速消失,但頓時,她一下子明白了,奧平頓夫人的推測很可能是對的——她需要找到對的人,把想法說出來。
湯姆保持了很長時間的沉默,幾乎坐着一動不動。
早春的晚霞透過玻璃窗斜斜潑灑進來,傾倒在室內的地板,桌子,床鋪和他們兩個身上,讓一切都顯得更寧靜了。
就在她以為他們會一直安靜地坐着直到太陽下山時,湯姆撇了撇嘴,以不以為然的口吻說話了:“……當時機不可失。那個大個子馬上就要把那玩意轉移走了。如果再去找你,一切都來不及了。”
然而,他的聲音好像初春里第一縷微風,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溫軟顫意。
“我就知道你接受不了。不能承認錯誤對你這種理想主義者而言簡直比殺了你還難受吧?但事情根本沒那麼絕望。你怕對不起自己的良心?我告訴你,你完全多慮了。如果你想,你可以對大家說出真相。只不過現在不行。
你想過嗎?以後你有足夠強大的能力,內心和胸懷,承認早年犯的錯誤,承擔應負的責任,效果會比現在好一百倍。
要知道,錯誤已經釀成,倘若現在再跳出來否定,學校,桃金娘的父母以及其他學生都會非常難以接受——對學校來說,兩個優等生過失殺人,無疑抹黑了學校和校長名譽;對受害人父母來說,被蒙在鼓裏,還對殺人犯之一表達了感謝,絕對是對女兒莫大的侮辱;對於其他學生來說,如果真相在此時爆出,學校被關停的可能性比之前還大,他們就更可能沒學上了。
而魯伯-海格因為之前已經被扣上了罪犯的帽子,就算拿回清白,恐怕也不會有人在意了——因為那時不論學校還是魔法界,注意力都會放在我們犯了事以及學校要關閉上。
但如果以後你有了一定影響力和能力,一切就又會不一樣——那時,已經距離事發過去多年,學校的校長想必也會換人,而你作為有點名氣的人,承認錯誤也只會讓人把目光都集中到你身上。譴責,非議,經濟和名譽損失,如果你有膽量承擔,就也只會集中在你一個人身上。”
湯姆頓了一下,隨後抬眼瞟向她——這回在她臉上停留的時間長了一些,又撇了下嘴,“至於我,你可能忘記了,我壓根不在乎這些。我承認,我忘記清場了——當時該確認一下那裏沒人再……但事已至此,後悔沒有任何意義。我也不會為這件事葬送前程。也許以後我會補償海格和那個女生的父母或者她的兄弟姐妹,但那都是以後的事了。”
說完,他也閉上了嘴。
接着,他們再度陷入長久的沉默,好像都在思考剛才的話,也好似只是在感受傾訴過後的片刻放鬆。
帕薩莉不清楚湯姆此時是什麼感覺,但她的內心依舊空空如也——情緒只會在魔法失效后光臨。因此,她的注意力放在了湯姆建議的可能性上。
從各個角度思索了多遍后,她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道理。
而且哪怕在他想方設法嫁禍於人前坦白真相,他們不僅幾乎無法做出任何有力的補償,還會牽連很多人——作為在國際魔法交流大會上給許多巫師留下印象、甚至見報的優秀少年巫師,這種錯誤不僅對他們而言是致命的,對於學校,甚至那些給予他們欣賞和幫助的巫師們來說,也是巨大的打擊——人們會認為學校沒有教好和看好學生,著名巫師們則眼光不行,欣賞的居然是殺人犯。
因為只要有人捅出他們的身份,各大媒體肯定會像聞到蜂蜜的狗熊一樣撲過來,爭相報道這件事。隨後,好事的媒體為了報刊銷量會順藤摸瓜,找出當初與他們關係緊密的名人,向這些名人潑髒水,引發論戰,吸引眼球。
但如果將來能成為一位名聲特別顯赫的女巫,恐怕所有目光就都只會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了——人們就算弄清了哪些巫師曾提攜過她,也只會同情那些巫師被她的偽裝所欺騙。
而那時,她或許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安頓好了媽媽,生活無憂,有勇氣向親朋好友坦誠相告當年的一切——總之,具備足夠強大的實力和內心彌補一切,承受罪責,然後堂堂正正地生活下去。
這是緩刑。執行期終有一天會到來,因此她暫且可以停止自我譴責了——好比借錢,如果意識到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天定會連本帶利歸還,那是不是就心安理得多了?
這個結論剛一得出,一股比剛才持續更久的神清氣爽感就涌了上來,沖刷着體內,讓她發覺視線都比以往清晰了不少。
帕薩莉猜測,這可能就是奧平頓夫人所說的“有效干預”——得益於找到正確的人傾訴內心所想,也從這個“正確的傾訴對象”處獲得彌補錯誤的辦法,她的壓力得以釋放。這種洗刷內心後生出的清新感或許就是精神魔法給予她的正向反饋。
湯姆又開口了——似乎她沉默的時間太長了,他的聲音里又帶上了一絲小心謹慎的試探意味:“如果你能想通,儘快好起來,我想,或許暑假你會願意跟我去一個地方,散散心什麼的。”
帕薩莉的思路斷了——這回換她猛地轉頭看向他:“你……願意讓我一起?”
願意讓她陪他去見他父親嗎?
他立刻移開了眼睛,又抿了下嘴,臉上掠過不自然:“前提是你恢復健康。”
“好,我會努力的。”她看着他,儘管還是什麼也感覺不到,卻咧開嘴笑了。
“我們怎麼去?”
“騎士公交,到那裏后再看情況。”他更不得勁了,從長袍口袋裏拿出了魔杖,開始來回玩弄着。
“太好了,我還從沒跟朋友一起遠行過呢。”
湯姆沒接話,臉上仍沒什麼表情,但眼睛垂得更低了,越發專註地玩起了魔杖。
帕薩莉興緻盎然地看着他——無關情緒,他不自在的樣子總是很有意思。
好像感覺到了她的注視,湯姆僵了一下,立馬收起了魔杖,刷地站了起來,依舊不看她,僅硬邦邦地丟下一句“我還有事,魔法留給你了,不明白可以找我”,就離開了。
看着他有些彆扭地關上門走了,帕薩莉感到恍惚間看到了一線金色的曙光——就算現在無法彌補已經釀成的大錯,沒法說出真相,讓死者安息,讓被冤枉的人平反昭雪,但眼下有力所能及的事:她可以陪湯姆去見他的父親。假如事情不順利(這種可能性很大),她能及時提供支持,就像在之前的事裏,他所做的一樣。
她怎麼會沒想到這一點呢?
幾乎是立刻,這個念頭剛一形成,一陣比剛才還要強烈得多的輕盈感像海浪一樣自心底捲起,翻湧着浪花,隨即沖刷體內每一寸地方。
這下,帕薩莉更加確信了——這就是奧平頓夫人所說的“釋放壓力和情緒”——儘管湯姆在魔法專利中沒有提及,但很有可能就是如此:當觸碰到問題的癥結並給出有效解決辦法時,療愈魔法便會給予積極信號。
不過,出於謹慎,她沒有馬上把這件事向校醫彙報,而是決心趕緊先學會湯姆送來的魔法。這樣以後再出現類似的問題,她就能馬上自救了。
令人意外的是,在學習過程中,一個模糊的靈感逐漸形成:或許湯姆這一催眠加暫時抽空情緒的療愈魔法能跟法陣建立聯繫,做出一個比冥想盆更具人性化的傾訴對象。比如做出一個能催眠,吸收和反饋情緒、但記不住事件具體細節的東西。使用者在使用后,不用擔心會走漏風聲。
復活節假期來臨時,她成功掌握了湯姆的魔法並大致勾勒出了新裝置的設計。
“你這是在做什麼?娃娃嗎?”在自習課上,米莉安和阿爾法德好奇地問——她這一陣一直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但直到今天,他們才注意到她演算紙下露出的人偶模型草圖。
“對,能陪人聊天解悶的娃娃。”她解釋。
“我還以為是之前的東西。”米莉安暗示地感嘆了一句,指的是門鑰匙。
帕薩莉抱歉地笑了笑——門鑰匙的檢測魔法仍摸不着邊,可她最近有點提不起勁。
“能幫我寫作業嗎?”阿爾法德感興趣地問,打斷了她們的眼神交流。
帕薩莉想了一下,按照習慣瞪了他一眼后,開起了玩笑,“它還可以替你吃飯睡覺呢。”
阿爾法德毫不在意地笑嘻嘻接下了玩笑,“那可太好了,省下來的時間可以用來做好多事。”
“門鑰匙怎麼樣啦?半途而廢可不好。”米莉安沖他翻了個白眼,拽了帕薩莉一下,悄聲提醒。
“放心。畢業前肯定能弄好。”她趕緊保證。
“你們在說什麼?”阿爾法德豎起耳朵,懷疑地問。
“某個裝置,”帕薩莉趕緊安撫地說道,“等弄好就給你們看。”
聽到米莉安也沒見過,他這才將信將疑地放過這個問題,但注意力很快又轉移到了她正在製作的裝置上:“但話說回來,你要做什麼樣的娃娃?其實市面上有這種會跟人說話的玩具。沃爾小時候就有一個,能跟人玩簡單的遊戲。”
“是嗎?”
“或許現在有所改進吧。但我想差別不大。”阿爾法德聳肩說。
帕薩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復活節假期過半時,奧平頓夫人宣佈她可以出院了並相當老練地問:“你恢復得不錯。是找人談過了嗎?還是自己想通了?”
帕薩莉不好意思地笑了:“都有。每一次都會感到渾身被一種輕鬆感包圍。”
奧平頓夫人點點頭,把這些都記了下來,為以後給別人提供治療做參考。
米莉安和阿爾法德得知她出院,特意叫來了穆麗爾姐弟和柳克麗霞,幾個人在廚房慶祝了一番。結束時,阿爾法德神神秘秘塞給她一個禮物:“很高興你能恢復健康,順利出院。這個你拿去,算我為新裝置研究做的貢獻。”
帕薩莉有些摸不着頭腦,回到寢室拆開,才發現是一個跟手肘長度差不多高的陶瓷玩偶。玩偶十分精緻,是男孩的形象,有着紅潤、帶嬰兒肥的臉蛋,觸感真實的黑捲髮和灰色的眼睛。它穿着一整套巫師家庭服,沒有魔杖,但斜背着一個小書包。
她們拆開盒子把它從裏面拿出來后,玩偶就立刻站起來,用可愛的小男孩聲音打了個招呼並伸出手:“你好,我是布萊克少爺,很高興認識你。”
米莉安和她一同笑得前仰後合,前者出乎意料地好奇,把它翻過來倒過去,折騰了半天,才遺憾地發表了感想:“真就只是給小孩玩的玩具。”
她說的沒錯。這個娃娃只會打招呼,走來走去,坐下和躺下閉眼睡覺,再不就是問她們要不要玩簡單的遊戲——它會玩噼啪爆炸牌,會捉迷藏,會搭幾種積木,或者聽故事——可它只會講《好運泉》,《巴比蒂和樹樁》,《三兄弟傳說》和《男巫的毛心臟》等詩翁彼豆故事集裏的故事。
“把它改一改吧,薩莉,我都等不及了,”短暫地失望過後,米莉安兩眼發亮地說,“我們可以讓布萊克少爺在寢室里給我們表演翻跟頭,跳舞和騎掃帚。要是它能跟人聊天,能哭哭啼啼或者哈哈大笑就更好了。我們可以在無聊的時候,跟它吵架玩,看它撅着屁股、頭埋在枕頭裏掉眼淚。”
帕薩莉忍不住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