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2 章 失敗者出海

第 382 章 失敗者出海

“羞羞臉!你這個下系下陣的查某!”

巴掌聲、呵斥聲、嘩啦啦好一陣碎瓷之聲,在木造的三間板壁房中激起陣陣迴響——還好正是上班上學時分,左鄰右舍空落落的,只有些五六十歲的老嫗老漢,耳朵也背得厲害,否則,非得圍了一圈看熱鬧的鄰里不可。如今則只有里長扎着手站在院子門口,有些為難地勸道,“罷了,罷了!適可而止罷,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娘家的事還是少管為妙!”

“少管?我少管?”

屋內正在大鬧天宮的女子三兩步走了出來,只見她身軀健壯豐滿,將身上一件圓領衫也綳得緊緊的,臉漲了個紅透,雙手緊握成拳,幾乎隨時隨地都要往別人臉上來上一拳的模樣,這威風連里正都不敢直攖鋒芒,往門邊一縮,閉目做了個忍受姿態,聽那女子冷笑道,“我倒是少管她,誰來管我?我女兒最乾淨最規矩最聰明的一個人,去年剛剛考進衙門,大好前途是她能比的?就因為這對野狗般的男女,一樣停職,一樣待查,我放過她,誰來放過我女兒?”

說到這裏,更是怒從心頭起,轉身幾步就踏入屋內,揪着衣領,猶如揪個小雞子一般,把她弟媳婦,即宋三情婦,本姓劉的劉娘子提溜到院子裏,伸手又抽了兩個耳光,劉娘子掙扎幾下,也沒甚力氣,哪有當日為難小商販,低價買花時的風采嫵媚?便如同碎布娃娃一般,被宋娘子抽了幾個耳光,兩頰立刻紅腫起來,連掙扎都沒有了,只是垂着臉一聲不吭。宋娘子不屑地道,“下系下陣!你是只七月半的鴨——不知死活!叫你那姦夫連累了幾百人,你今日知道羞了?”

想到自己女兒也被連累,一口氣實在難平,說著還要再打,里正忙勸道,“好了,好了,打出人命來,越發連你也牽連進去——便是那瓷碗也不該摔,你弟弟已是要將她休了,那都是你們家的財物,你這裏摔打了,他還要籌錢再買,何苦來哉呢?”m.

宋娘子道,“他?他是個活王八,睜眼瞎!在他眼皮子底下眉來眼去勾勾搭搭,他看不見,夫妻兩個把我坑害成這樣,你瞧我以後還認不認這門親!”

不過到底前一句規勸得有道理,宋娘子便往劉氏身上呸了一口,嫌惡地道,“鞋底泥!你這樣□□無才——還不多拜六姐?若是六姐沒來,你和宋三早被浸了豬籠!”

又走進屋中,將劉氏的陪嫁玩意兒均都摔在地上砸毀,這才冷哼一聲,揚長而去,里正咋舌道,“真是個天殺星——等等,她家去可不走這兒,這是又要去宋三家裏鬧事了?”

宋家這兩兄弟,住處相隔不遠,否則劉氏也難以和宋三幽會,卻都在里正管轄之下,劉氏這裏,因她到底只是媳婦子,上頭公婆還在,且按照傳統的觀念,劉氏往外偷情,人們都認為她丈夫和婆家已是吃了虧了,上門來找麻煩的族人還稍好些,但宋三家裏卻是一天能來幾波算賬鬧事之人,全是被宋三連累了的姻親族人——

只要是和宋三有關係,而又在衙門供職的吏目,如今都受了牽連,因為宋三根本就說不清自己毀了多少信件,而且舉報者多為匿名,無法從底檔倒查,便只能採用笨辦法,那就是由同事來揭發他們的違規不法,若有不法,便推斷為有人寫信被宋三毀去,宋三要罪加一等,這吏目也得被徹查問罪。

可是,這世上凡是要做事,哪有不出紕漏的?真的完全按照規定,一絲不苟地辦差的吏目又有多少?像是劉娘子那樣,仗着職務之便略微揩油的,於宗族世家之中,原本根本就不當回事,只視為是人情世故的一部分,可這些事,做時不以為然,自認水過無痕,卻不知全在同事眼中,此時對了景,眾人踴躍舉報,真正能讓同事們都說不出一點不好的吏目,又有幾個呢?

可以說,此案由一朵一文錢的菊花而起,如今卻是在泉州官場掀起了極大風浪,受到牽連要因此去職的人,遠非和宋三、劉氏直接相關的那幾人,而是整個宋家的親緣血脈,都要跟着遭災,要從泉州官場被徹底地清除出來呢!哪怕不是宋氏一族的親眷,其餘宗族出身的小吏目,也是人人自危,泉州城內竟顯得有些凄風苦雨,至少,對這些宗族來說,不啻於滅頂之災。

此事明明白白,是因宋三而起,他此時還被羈押在監,對他反而成了一種保護了,被放回家的親人們,過得那才叫一個煎熬。宋大姐砸了自己親弟弟的家,又去宋三家裏,這一次因實在無甚可砸的了,也因為畢竟不是近親,不好放肆,便問到宋三父母臉上,道,“是怎麼教的孩子?教出這麼個男盜女娼喪盡良心的狗東西?我要是你們,我羞也羞死了,一根繩子我掛在房樑上弔死,我跳到井裏淹死,死後都要把頭髮遮了臉不敢去見先人!趁早都改了姓!你們也配姓宋?沒的辱沒了祖先!”

宋三父母也是一聲不敢出,被罵得和鵪鶉一般,縮在地上一聲不出,宋大姐罵了半個時辰,方才爽快了些,她這裏剛走,又有人過來問罪——這被牽連的人,還有家人,算起來何止上千?便有人老實,吃了虧嘆口氣便過去了,也多有宋大姐這樣氣不過的,總要上門來討要個說法,錢是討不到的,也沒法討,那叫勒索,要把姦夫□□浸豬籠,那也是敏朝那裏的規矩了,買活軍這裏是全然不許任何私刑的,因此只能罵上幾句,方才能夠氣平。

若是從這樣說來,宋三和劉氏的確是幸運的,被罵幾聲,打幾下,也少不了幾塊肉,至少沒了被處死的危險。但後路則極為黯淡難堪,劉氏索賄,雖然情節輕微,但也有可能被送到制衣廠去,只是她這證據不好認定,因標的金額很小,便是判下來,也不過是幾個月的刑期,因此不能一直羈押着,要先讓她回家等待結果,否則,結果出來時,她已被羈押的時限可能還要超過判下來的時限,衙門還要倒給她錢——

回家之後,丈夫對她自然沒好臉色,還好兩人成親后一直無出,這下也多少免去了一些子女面上的難堪,所有父母輩偷情通.奸的罪名,最後最難堪的都是子女,尤其是母親偷情的,子女的血統必然受到懷疑,冷漠一些的夫家,從此不許他們再在自家生活,讓他們去姦夫家,兩家踢皮球,這也是常有的事情。

劉氏這裏,既沒有子女,倒也簡單了,她和丈夫從前簽的是老式婚書,丈夫將她休棄只需要‘不貞’這個罪名而已,眼下只卡在一點,便是她娘家是不肯要她回去的,夫家的房子,按老式婚俗也沒她的份,但她待判時,又必須有一個固定的住址——本來出獄時登記的就是這間,若是說要更改,手續也是麻煩。

如她這樣的情況,連宿舍都住不了,因此只能在這間房子裏等待判決,等判決結果出來之後,再去辦離婚、遷戶口、賣房等一系列手續。因此,她如今還在這房子裏,丈夫也跟着倒霉,白白被砸壞了不少家什,此時也計較不了這許多,只等着離婚賣房以後,便要遠走他鄉,不肯再在這傷心地待下去了。

一件事辦壞了,牽連的是數千人,雖說眼下還沒人被處死,但買活軍對吏治的嚴厲態度,也是可見一斑了,若是從前,法不責眾!會以這樣力度偵辦的,只有謀逆大案、科考舞弊等等,隨便一個草頭小吏目,在公事上耍弄點手段,多數只是僅僅處罰他一人——一動不如一靜,一切以穩為上,畢竟,人誰無錯?都洗刷了下去,誰來幫老爺們辦差呢?

但是,買活軍這裏的情況是不一樣的,大約半個月以後,泉州吏目們分批去參加反思會——因宋三案,泉州被定為‘吏目思想建設落後府’,這被府長認為是奇恥大辱——府長是許縣人,跟從買活軍四五年了,他本是刑房出身,因為辦事利索,有大局觀,被逐漸提拔到了一府之長,說起來,在買活軍沒來之前,他還是個大字不認得幾個的小吏呢!

“怎麼,以為自己做了吏目了,就又是人上人了,輕易離不得你們了?就覺得自己能考上吏目,是自己的本事,是家裏人得風氣之先,和六姐的恩典無關了?”

府長輕聲細語,陰柔的面相上滿是氣極的笑。“奴才秧子!連好奴才都當不得,還想着做人上人呢!還當是從前,認個字便是人中龍鳳,便是要敬仰的的讀書人了?告訴你們!現在衙門裏的活計,九成以上,是個識字的人就能幹!”

宋三、劉娘子,又有他們的同僚等人,都是被五花大綁着,跪在台前被人指指點點,陪着聽訓的,府長指着他們厲聲說道,“就你們做的事,我給一隻豬認了字它也能做!你有什麼過人之處,憑什麼作賤來辦事的百姓?大家都是六姐手下的活死人,怎麼,你們是不念六姐的恩了?”

這是在買活軍之下最嚴重的指控了,眾人都忙是搖頭,府長便提高嗓門追問,“若是念恩,怎麼見了不法,不往上糾正報告也就罷了,連一封舉報信不肯寫,反而同流合污了起來?她吃她占,你也跟着吃,跟着占?你心底還有一點良心,有一點公心沒有?”

那一日陪着劉氏一起買菊花的女吏目,淚如泉湧,只是搖頭,欲要給自己分辨,卻又一句話說不出來,想要磕頭認錯,卻又無法躬身,實在是狼狽到了極點,反而宋三、劉氏已是一臉的木然——這是受的折辱多了,已經破罐子破摔起來。

台下吏目,見了他們情狀,心中無不畏懼戰慄,許多人都想到自己工作中疏忽拿大之處,不由得雙腿打戰、冷汗潺潺。府長在台前逡巡遊走,毒蛇一般只盯着台下人,冷然道,“休要以為做了吏目,從此便是一生坦途,在買活軍處做吏目好不好,你們自己心裏有數,吃的、喝的、穿的、住的,何曾薄待了你們?老有所養,病有所醫,這都是百姓們一時尚還享受不到的,可若要以為這些好處,是因為你們自己而來,以為六姐待人一向寬和,以為自己真就不可或缺了,那就是愚昧!”

“選了你們,不是就離不得你們了!天下間識字的人千千萬萬,哪個做不了你們的活?真以為離了張屠戶,吃不得帶毛豬——呸!你們算是哪門子屠戶!開掃盲班的,教人識字的,那些人才是屠戶!你們的那點子學問,不就是仗着泉州剛平定,認字的人還不多,給你們冒出頭來了么?現在便把你們全數開革了,幾天內我找不出些會識字的,算學好的人來給六姐做活?”

“休要說六姐待下苛刻,買活軍做事,一向公道,只看你的本事!就說這宋吏目,他有什麼本事?抄書寫表,誰還不會了?他還敢有意辦毀了差使,這樣的下賤瓤子,就休怪他傾家蕩產,一輩子不得翻身!”

“再說這劉吏目,收錢算賬,連字都不比多識,有一張嘴即可,你哪來的膽量弄權?你靠着宗族之力先讀了書,考入了衙門,心中便只以宗族為重,對六姐定然是不以為然了,是也不是?”

劉氏聽得對宋三的處理,也木然不下去了,早已面無人色,不住搖頭,呢喃道,“再不敢,再不敢了——”

府長冷笑道,“瞧瞧,這是被抓了,才再不敢了,若是不抓她,倒覺得這都是小事兒,她一心只有自己,哪裏想得到別的百姓因她受的委屈?擔心?你們這些泉州大族出身的吏目,可都要瞧仔細了,今後晉陞時,因出身一體扣分,便是因這兩人,揭開了你們身上的臭毛病!今日以後,都給我回去重讀政治!不將課本學透,永無機會晉陞調崗,如有錯處,加倍多罰三分,這一切就因此二人而起,冤有頭、債有主,可不要恨錯人了!”

見慣了買活軍到處開掃盲班,又是周濟弱小,又是為女子放足,教她們讀書寫字,讓她們做官,泉州眾人實在難以想像買活軍還有這樣一副嚴酷的面孔!當下哪還顧得上不平、怨恨?無不是戰戰兢兢,忙着認錯表忠心,唯恐自己落得和台上眾人一般的下場。

又有些心中發虛的小吏目,回家后深思熟慮,還是辭了官不敢再做吏目,這些人是有些政治敏感度的,不像是旁人只顧着怨恨宋三、劉氏,他們心下雪亮:“買活軍素來忌諱宗族,如今看來,更忌諱本地大姓子弟考入官府做吏目,便是要做吏目,也該異地為官,否則若在此處,只怕是屢遭打壓、挑剔。這宋三二人不過是筏子罷了,拿他們說事而已,官場上的事情,沾了邊就是傾家之禍,若沒有手腕,把握不住,真不如趁早抽身,去尋別的出路。”

說到要尋出路,這些泉州人的想法都是相似的——宗族出身做不得官了,那就只有去異地經商,既然是要經商,那便是往南洋去的好,留在買活軍這裏宗族的身份不能帶來助力,反而處處束手束腳,不敢放開了交際吏目。

恰好,宋家宋玉亭這一支,正在籌備船隊下南洋出海開拓,此時船隻已幾乎齊備,說來也是可笑,最終,宋三家屬和這些被連累了的宗族子弟,竟又都請託到了宋家這裏,湊在了一隻船上,出海這一日,大家在甲板上面面相覷,說不出的百般滋味俱在心頭。

又聽得一聲心滿意足的嘆息,一個白膚青年從鄰船艙房裏躥了出來,手持一個小東西,正在按個不住,那邊一個中年人眺望遠方,面色深沉,又有不少泉州本地農戶聚在一起,警惕地打量着海港,低聲不知商議着什麼,這形形色.色的行人全都聚在一起,只聽得瞭望台上一聲號響,帆布索索而落,鼓風而去,陸續出了港中。

前後首尾相銜的船隊之中,水手們俱都歡呼起來,大叫道,“開海,開海了!開海疆去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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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活御井烹香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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