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0 章 下南洋的理由

第 380 章 下南洋的理由

“更士辦案,閑雜迴避!”

“走開,走開!更士辦案,閑雜迴避!——說你那!鑽什麼!你是同夥?”

人群中頓時響起了一陣刺耳的公鴨嗓子哀嚎,一個剛十二三歲的男孩兒被更士提着衣領提溜了起來,往外一扔,“窮鑽!再趕過來,牢裏大刑伺候!”

自古以來,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衙役、捕快雖然在上官面前不過是是卑微小吏,但哪怕在秀才跟前,都是橫行霸道,更不說百姓眼裏了,雖說有破家縣令,滅門府尹的說法,但這針對的都是本地的殷實人家,一般的百姓,一輩子能接觸到最大的官,便是從前的捕快、門子、幫閑、文書,以及如今買活軍的更士了。

但凡是做這種活計的人,平時對百姓的臉色都不會太好,買活軍的更士們也不例外,所謂親民如子,那針對的都是文官,武官是要講兵威的,如此才能鎮壓千奇百怪的刁鑽百姓,譬如此刻,更士們將一戶宅院團團圍住時,便少不得有些愛看熱鬧的輕浮少年,沒頭沒腦地往裏混鑽,你說他是犯人的黨羽么,卻也未必,就是到了這個年紀,跳脫不服管教,遇事愛蹭熱鬧,‘飛揚跋扈為誰雄’這句詩,送給他們是最恰當的。

“惹事!”

雖然買活軍的更士們,平日裏做事也算公道,從不曾勒逼百姓、索要錢財,更不會動用私刑。但身份放在這裏,一般人家哪敢招惹?這少年本也是街坊,忙有人去告訴他父母,他父親飛奔出來,二話不說,照臉狠抽了兩個巴掌,頓時將他面上打得高高腫起,喝道,“下賤的孽畜!有你什麼事?沒聽老爺們說的——窮鑽?鑽不死你?”

發落了不肖子,忙又做出笑臉來,上前要代兒子賠罪,更士們哪裏理會得這個?見有人從屋內出來,便吩咐了聲,“都讓開,別擋路!”

此時只見屋內一陣啼哭聲中,一個二十多歲的漢子,雙手被反剪在身後,臉上罩了個口袋子,被人從屋裏牽了出來,身前身後都有更士護衛,又跟出了若干親友,都是面如死灰,垂着頭被更士們領到馬車之前,陸續上車,如此一家人走了一乾二淨,好事者等馬車一走,便立刻聚攏過來,雖然不敢靠近,但也踮着腳張望着敞開大門內的景象,還有些人已經趴到了院牆另一頭,窺視着那兩層小樓,叫道,“哎喲,哎喲,柜子都被打開了,可是被翻得清清爽爽那!這到底是犯了什麼事兒?”

“得了得了!”

居委會主任——迄今還是很多人習慣叫他里長,這邊剛把嫌犯一家都送入馬車,回頭便連忙來清場,喊道,“都是沒事做了怎麼?不上班了?不上課了?閑着在家可交了人頭稅沒有?遊手好閒、嗅探鄰里,這是好日子不過想去礦山了?”

買活軍的百姓們,一向是習慣生活在嚴密而且精細的管理下的,不論怎麼說,這也比敏朝嚴酷而莫測的管理要來得好,里長的權威起到了作用,人群逐漸散去了,但仍是興奮地談論着今日這出好戲的前因後果。“——怎麼是他們家!”

“也不知道是他們家哪個犯了事!說起來原也是煊煊赫赫,難得泉州城破了,他們闔家都沒有折進去的,還出了許多吏目,眼看着就要興旺起來,誰知道又有了這麼一劫!”

“剛才推出來的是他們家老三還是老四?”

“卻都是吏目不成?”

“我剛才做飯時,貼着牆根聽了一會,好像裏頭還有他們家堂侄媳婦的事呢——說是和她有私情,好像是老三吧?老三媳婦一聽,跳起來就要打人……在屋裏頗是擾亂了一番,你們在外頭可聽到了沒有?框cei一聲,那是他們家大飯盆給老三媳婦砸了!”

“聽到了聽到了!就說呢,怎麼才進去就砸東西,原來是自己手裏的傢伙事給砸了!堂侄媳婦——哪家的呢?他們家堂親可是不少!”

原來這犯事的一家姓宋,說起來,宋姓也算是泉州的大姓了,數百年繁衍生息下來,各分了堂號——泉州這一支姓宋的血脈,對外都可以說自己是泉州宋,這是他們的郡望,若是出門在外,遇到了泉州宋的子弟,那麼也會互相照拂,至少比陌生人多了點人情在。

而在泉州內部,因為親戚關係實在太多太混亂了,又多次分家,便不再按族譜來論親戚,而是分出了堂號來,各修族譜,如今在泉州最出息的自然是宋玉亭為首的大海商順風堂宋。還有許多支脈,難以一一記載。

因宋玉亭早就和買活軍做生意,買活軍攻佔泉州之後,仗着這點情面,大多宋氏族人都能得風氣之先,如今過得相當不錯。今日被逮捕的宋家這一支,原本自己開了個小鋪子,父子都在鋪子裏做事,又有幾個孩子在宋玉亭那裏打雜,因為原本識字,又從親戚那裏拿到了買活軍的教材,得到了點撥,第一批就考了吏目,又順應政策,積極分家、獻田等等,政審分加了不少,現在日子過得反而比原本要好。

這老宋夫妻兩人,從自己的公公,也就是曾祖父輩家裏分出來以後,又把已經成親生子的老大、老二分了出去,餘下的錢財,自己還造了兩層的小樓,現如今跟他們住的還有老三、老四,老三成親沒有兩年,剛生了個大胖丫頭,也是在攢錢準備獨立出去——

現在因為流行分家,許多人家都改了規矩,不再是跟長子養老,而是一個個分家出去,分出去時,只是貼補些買房或者租房的錢,大頭財產不分,到最後幼子也分出去之後,再在孩子們之中擇一戶人家養老。

如果二老手裏餘下的錢財已經所剩無幾,那也沒什麼好說,就看兒女們的良心奉養了,若是家資豐厚,所余仍多,那麼二老百年之後,這筆錢只是象徵性地給其餘幾房子女一些,最大頭是給侍奉他們養老的那一房繼承。

說起來,這還是《買活周報》之上,兩個臨城縣、許縣的老丈人投文討論之後,得出的結論呢,認為如此一來,子女們至少都可以得到父母的一點幫助,也算是全了父母子女之間的情誼,但若想要繼承更多,便要看在老人暮年時的照料了,照料得精心,多拿遺產也是應該,若是那等只知道索取,還十分理直氣壯,將父母差使到老的不孝子女,一文錢不多給他們,也是應當應分的。

這樣的辦法,雖然並非強制,但仔細考慮,卻很適合買活軍這裏鼓勵分家的政策,尤其是手握遺產大頭,死後再憑遺囑分配的想法,是很合乎家長胃口的,要比原本強制大量分給長子的做法靈活得多。子女們各自有了指望,豈不是都來輪流討好雙親,使父母免去子女涼薄之嘆?雖然也有老規矩一定和長子住的人家,但也有宋家這樣,先把成年孩子分出去的做法。

這個做法,如今就顯出了作用,老三犯事,受到連累的是父母、妻子,還沒分家的四弟,已經分出去的老大、老二如今看來暫且是無事的,若是那種闔家住在一起的,全家都要跟着進去,誰能在外奔走援救,或者說得直白些,誰能來幫這戶人家看守一下門戶呢?

果然,又過了幾個時辰,正是中午下班下學的時間,就只見五六個人推了幾輛板車,面色凝重地過來了,為首的正是宋家老大、老二,還有妻子堂親一類,幾人和守門的更士交談了一下,更士便帶着他們進去——從二樓窺探,可見他們便是要帶走衣服,也要當面抖落,兩面翻開了給更士看過,證實沒有私藏什麼呢!

能帶走的,除了衣服之外,也就是一些金銀首飾,又是鍋碗瓢盆的盛器了,也都要受到查驗,眾人都是聰明的,眨眼便明白了更士們的意思——這幫人進去了,誰知道何時能出來?自然要親戚來收拾些衣服送過去,另外這些首飾、碗盤都是小東西,很好偷盜,又是價值不菲,也要提防夜裏進賊了帶走。其餘什麼桌子凳子的,不可能攜帶了翻牆,倒是無妨。

如此一番翻箱倒櫃,好好的一個家,一日之內便露出了破敗之相,街坊鄰居,難免議論紛紛,感慨不已,不少老人家看了這番熱鬧,不由又都受了觸動,回去紛紛和家人商量起來,最極端的,只要有孩子進了衙門做事,便把他們分出去,哪怕是在家附近住呢,那也不能再住在一塊了,防的就是今日這樣的慘狀。若說是要互相照拂,也不差這聚居在一處的情分,而倘若有一人犯了事,這闔家牽連的樣子,怎麼能讓人不害怕呢?

“不過話說回來,這老三不就是個書吏么?手底下連個人都沒有,他能犯什麼事啊?”

也有人十分不解,舉了自己家的例子來,“就說我家媳婦子,也是在府里做個抄寫文書,那日打翻了一整盒墨,污損了好些重要文書,也不過是罰了一個月的俸祿——後來她申訴並非自己失手,而是那墨盒鬆脫了,不知怎麼的,上頭一調查,果然如此,那一批墨盒都被退回去不說,罰的俸祿也還回來了,可見這買活軍的衙門,待人做事也並非十分苛刻,今日這般嚴整,定是出了大事——難道是……造反?”

書吏造反,似乎是聞所未聞,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感毛骨悚然,不知有誰說了一句,“別說了,若是造反,咱們也都沒個好……知道什麼叫連坐么?”

“咱們買活軍這裏可不興這一套!非親非故,只是鄰里,連坐什麼!”就有人連忙大聲地反駁了起來,不過,話雖如此,心頭卻依舊是有些虛虛的——畢竟,一般的罪過本也就沒有連坐這個說法,連坐的都是大罪,什麼謀反、謀逆,都要連坐一家子流放,甚至連鄰里若是知情不報也有罪責,在這方面,買活軍並沒有出過明確的規定,許多時候,百姓們還是從《大誥》中尋找法律問題的答案,但,《大誥》對這種罪名的處理,是非常嚴厲的,難免讓人心頭打起了小鼓來。

“怎麼可能是謀反。”也有人只是覺得這說法十分不合理,“那宋老三還是個謀反的料子?最多也就是個男盜女娼的罪過!他是買活軍吏目,和堂弟媳婦苟合本就是罪過!這個罪,一般人不告不理,吏目們若是被查實,男女都立刻開革、永不錄用!只怕就是他堂弟不願戴帽子,去告發了他也未必的!”

這樣的大事,街坊自然眾說紛紜,議論了幾日,忽一日見宋家門又開了,裏頭幾個家人垂頭喪氣,正在拖地燒水,連忙都去送水送笤帚,一面幫着打掃,也是鄰裏間的情誼,一面也是打探消息。

“他是豬油蒙了心了,殺千刀的爛肉!沒的連累了一家人!”

宋家人呢,也是要急於澄清傳聞,不讓眾人把他們家編排成敢於謀反的逆徒,便一邊哭一邊將事情原委道了個清楚明白:原來宋三在委員會,的確只是個書吏,沒有絲毫的實權,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處理百姓寄來的舉報信,將其登記成表格,總結事項要點和其中的違法情狀,和原信裝訂在一起遞交上去。m.

原本這活計是由兩人輪班做的,但他的搭檔前年開始就害病了,因和什麼什麼主任是近親,仗着些老情面,便常常告假在家休息,活兒便落在了宋三一個人身上,辦公室里常年只有宋三一人,宋三不免便動了點心思,因他和堂弟媳,原都在老宅那邊時,便已經勾搭上了,見到有人寫信檢舉堂弟媳,便將信件昧了下來,不往上遞交,都私自或撕毀,或燒毀。

若是大罪,自然也沒這個膽量,想着畢竟書信上寫的,不過是蕞爾小事而已,如此神不知鬼不覺,那些舉報的人,信件石沉大海,也當不會較真到底,來問個因由。果然,一年多下來,毫無異樣,他膽氣就逐漸壯了起來,偶爾也聽了幾個近朋友的囑託,允諾他們,若有舉報他們的信來,也一應將其隱匿云云。

“他是個糊塗蟲!可知道裏頭牽連了多少事情?如今他那些兄弟,全都被抓起來了,連着他那同事的老親,什麼主任,也跟着卸職待查,委員會工作全部暫停,從主任到科員,全都分開來細審……要審他們,為何有人無故缺勤卻不曾過問,不曾向上檢舉……”

說到這裏,宋婆子也不由得放聲大哭,扯着嗓子對那瞠目結舌咂嘴不止的老街坊訴苦道,“便是最後都出來了,還有什麼用啊!我家得罪了如此多人,還如何在本地立足?本來聽人說下南洋,下南洋,還覺得可笑,買活軍這裏越來越好,我們好端端的,為何要背井離鄉?”

“如今到老了,卻要因為一個造孽的兒子,有家也站不住腳,說不得,只能上船去客死異鄉,再不得返回……天爺啊!我等竟是要變賣家產,下南洋去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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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活御井烹香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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