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吃(5)
我睜眼時,天微微放亮,低沉的雲依舊灰濛濛的,附近街區屋頂上裊裊升起的蒸汽很不顯眼,屋檐外的行人路和馬路上,雪厚厚地、慢慢地鋪了一片,大概是凌晨時新落了一些。
艾迪在我不遠的地方裹了張毯子,頭上帶着一頂橙色毛線帽睡着,那顏色與眼前的色調格格不入。紅鬍子蓋着他那藏青色大厚被子,身子與牆中間夾着裝有他寶貝家當的手推車。JACK說那是他的所有動產,輪子上的動產。紅鬍子的臉半埋進被子,只露出一塊比他鬍子還要深紅的額頭。
那被子下還有JACK,約翰厚大的身軀頂起的被褥彷彿一座小山包,他瘦小的身軀依偎在小山包邊。他睡在靠我和艾迪的這一邊,側過的臉剛好對着我們。那張看上去冰涼、蒼白消瘦的臉,以及他所有的胡茬全伸在被子外邊,比起滿臉通紅的約翰,好像他這種臉更抗凍。蒼白的臉上橫豎都是皺紋,眼睛緊閉,嘴唇微壓,活像朵枯了花的向日葵蓬。在這座一連十好幾天陰雲密佈的城市,冬日裏等不到陽光普照,蔫耷,也便稀疏平常。
他們仨睡得很香,大概昨夜又“玩”到幾點才躺下。我起身把兩條毯子搭在蜷成一團的艾迪身上;然後去了超市。
我跨過馬路前,一輛垃圾車“嘩嘩”地碾壓路上積雪,把排出的雪泥濺到路兩側,將一條純美無痕的雪白毯子壓的面目全非,露出可惡不潔的藍黑色泊油路面。它駛過街區路口向超市後邊的巷子去了。當我恰好走到超市門口,自動門“嘩啦”地向兩邊滑開時,低矮的屋檐上,背後巷子裏響起“咣當咣當”巨大的倒東西的聲音,以及卡車發動機賣力的嘶吼。也許,即便是下雪,他們還堅持昨夜睡在圖書館的理由。
我回頭朝圖書館望了一眼,隱隱約約彷彿看見有人在推手推車,
“不會又像昨天一樣吧!”
我心想,卻覺得無所謂,要是他們還要離開,我就獨自上超市後邊睡。
“哦,對了,剛收完垃圾,我要上哪兒找紙殼箱?”
“算了,反正白天總會有扔掉的,晚點再說。”
同昨天一樣,我先去了廁所,用洗手液把臉、脖子和腋下洗凈,又喝上幾口水池的涼水,因為實在口渴得厲害,我可不能虧待了自己,廁所的暖風呼呼地從天花板暖器口灌入,根本用不上吹手的暖風機,筆挺地站在那下面一小會就完全吹乾了。臨走前,我又拉掉一大泡熱尿。
和昨天一樣,我去散貨區,這次我只裝了不多點什錦堅果,而裝了比昨天多一倍的香蕉干,甜絲絲的,每嚼一片心情都無比愉悅。我嘴裏吃着“免費”的乾貨,心裏卻沒了昨天那番內疚,我甚至在想要不要折返去再多弄點什錦堅果,然後只挑裏頭的夏威夷果、鱷果什麼的吃,花生米啥的就扔進蔬菜區的垃圾桶里。
我拖着一隻帶輪子的購物籃子,假模假樣地擺進幾隻隔夜打折的鬆餅和乾麵包;然後,去了冰凍區和乳品區,那裏幾乎見不着一大早就忙碌的員工,這時間他們大都在背後的上貨區。我在這裏走來走去感覺非常隨意,彎腰屈膝裝作看什麼商品上的標籤,把手伸進地上拖着的籃子裏掏出幾粒隨便什麼塞進嘴裏咀嚼。
最後,我買了四隻隔夜半價鬆餅,麵包在付賬時才發現並不打折,於是就毫不猶豫地向收銀員表示突然不想要了。
付過賬,我又停在門口聞咖啡味。
我並不喜歡喝咖啡,這玩意聞起來特別香,
喝着苦不拉幾,還要賣一塊多錢一小杯;然而,我卻很喜歡昨天早晨嘴裏的咖啡味,我從未那樣喝過咖啡,一口氣喝四杯,沒有丁點兒苦味,甚至有些甜,現在想想依然很開心,有什麼比早上喝一杯咖啡更具備擁有一整天的儀式感。我買了四杯,端着一個紙托盤迴去圖書館外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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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迪接過咖啡吸嗦了兩口,抬起笑意玩味的臉,
“鬆餅總是你偷的吧,哈哈!”
鬆餅當然不是偷的,心思卻莫名被戳中,不知所措的臉和脖子“唰”地紅了。
見我愣了一下,他“哈哈哈”地大笑。我不等他笑完,立馬爭辯,
“笑個蛋,你尾隨我去超市了?”
“我剛剛醒,可沒去什麼超市,嘿嘿。”
“‘嘿嘿’個屁!”
“你看,都寫你臉上了,哈哈哈。”
“我沒偷,不過是吃了點,吃了又怎樣!我還買了一部分。”
“哈哈哈!”
艾迪笑得魚尾紋皺滿全臉,頗像個小老頭,像只歲月盡頭的蒲公英,花瓣散光,禿禿的莖幹。
“我買了鬆餅的吧!”,我說,“哈哈哈!”,我也笑了。
我把手上的鬆餅遞給他一隻,捏着一隻自己咬,剩下的兩隻留給JACK和紅鬍子,他倆正還在被窩裏緊挨着互相,香甜的臉上做着匪夷所思的美夢。艾迪捏着那隻鬆餅,爬起來走去屋檐外抽煙了。
屋外漸白的天,我挨着牆坐下,突然感覺有點疲乏,腦袋一沉,想着是不是倒頭迷糊兩小時,早晨的回籠覺往往最愜意,又睡得特別深,哪想艾迪卻突然扭身說我們還有一小時準備捲鋪蓋走人,在圖書館開門之前。
“對了,圖書館要開門營業了。”
我心想,默默點點頭,茫然地打起精神,掏出幾粒堅果放進嘴裏細細磨碎,想睡覺的腦子播放剛剛超市裏的景象:“香蕉乾和幾粒夏威夷果,甜、濃郁的植物脂肪香味。”
光是想想就覺得不餓,身上也不太冷。
超市的監控肯定不等同於虛設,在屏幕後也許坐着這時代的一些好人,同我素未謀面,卻睜隻眼閉隻眼,留下一點點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