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媽媽(4)
我沒有尋到早晨黑直長發、運動衫、球鞋女孩,當人群漸漸散去,迎來兩個熟悉的人,艾迪和JACK用力的從雪鋪滿的街道上推着車。
“喂,你小子早上去哪兒了?”
艾迪看見我先聲奪人。
“買了杯咖啡!”,我說。
“哦,買了杯咖啡哦,就一杯啊?”
“就一杯,沒你的。”
“一杯咖啡買了一上午?嘿嘿。”
“排隊的人多的很。”
艾迪笑罷沒說什麼,扭頭和JACK嬉皮笑臉地點着兩根半截煙,嘶吸入肺,抬起夾煙的食指和中指,“等你半天。”
“靠,蠢貨!”,我罵了句,“嘿嘿嘿”地笑了。
艾迪停下從手推車裏找着什麼東西。望着他的後背,我很想解釋,講一講白天發生事,卻突然發現成年人的世界裏不缺解釋,也沒有對與錯,有的只是不對付,像他們這樣,不對付的事遠比我想的和遇到的要多得多,無所謂的很。每天的生活就如舞台,沒人關心你登不登場,在亦不在,反正你不來,別人只會覺得你放棄了那個角色;於是,某天閉幕後心照不宣地不再相見。
我還在這個舞台,就主動接過艾迪的手推車往前推去,他和JACK彷彿剛好有些話沒聊完,走在我身後稍遠的地方講着什麼。路燈下的夜色里,有一種莫名的心安,心裏想起了早晨的那個紅羽絨服姑娘,臉上泛着笑,光是想想不覺得難堪。
頭一次在雪地里推車,特別費勁,才走過半條街區,已經一身大汗。艾迪從身後說今天就不去超市後邊了。我什麼也沒問,費力地推車朝圖書館走去。下過雪的晚上,風比平常夜裏冷,我弄不懂為何不去那個三面避風,有低矮屋檐的地方。
我們重回圖書館外,圖書館已歇業了,把推車停在南門靠馬路的一側坐下歇息。高聳的牆壁,靠近大門很高的屋檐,不背風,感覺與直接睡在行人路的大街上沒啥區別。不過,還好,這晚不比前幾天晚上那麼怕冷,不覺得刺骨。
夜深后,落下了雨夾雪。
艾迪從手推車裏翻出兩條薄毛毯遞給我。我把毯子鋪在大門邊緊挨着牆,蓋了另一條在身上。東遊西逛一整天,趴在桌上還是不如直接躺着適宜,我倒下便睡着。
夢裏是條長長的灰白色水泥小路,右邊是卷涓涓流水的小溪,左邊是一排排小平房,每間都有自己獨戶的小院。我走着、走着,走到小路的盡頭,小平房的最後一間,院牆上擺着一瓶牛奶,乳白色的液體,圓咕隆咚的玻璃瓶,瓶口蓋着的紙邊繫着棕灰色細繩。是小時候住和媽住的向塘地質隊的小屋。
“媽~”
我走近,聽見“咯吱”院牆小門推開的聲音,
“媽!”
正想跑過去,身後小路上傳來更響的“咯咯吱吱”的輪子聲吸引了我,那輪子壓過的聽上去根本不是水泥地,而是鑲嵌小石子路面裝飾時發出的聲音。
“艾迪?”
“艾迪他們又要離開去哪兒了?”
我一個激靈醒來,想要坐起,身子卻不聽使喚動彈不了。迷迷糊糊里,一直乾枯的手遞過來一個什麼玩意,我手不停使喚地自己伸去接過來,是一隻漢堡,手機械式剝開包裝紙,很自然地擺到嘴邊,牙齒咬下裹進嘴裏,用力地咀嚼凍得僵硬的麵餅。我嚼得很慢很仔細,陶醉在一件許久未吃過的美食,肉餅很香,生菜葉子很脆。
耳邊輪子碾過小石子的聲音更響、更刺耳,
接着戛然而止。
“漢堡好吃吧!”,艾迪問。
我睜開惺忪的煙,好像一下子從夢境被拉回到圖書館門前的地上,每當不合時宜的時間醒來時,總是伴隨着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臉頰熱得發燙。緩了好一會,我才瞧清楚推車的是紅鬍子約翰。他像前天晚上那樣把推車停在我和艾迪鋪位挨着大門的另一側,人站在圖書館的廊燈恰好照不見的陰影里。我知道是他,推車裏的藏青色大被子。他的手推車裏應該裝着點什麼其它不同尋常的東西,他們仨一見面,臉上就露出了笑容。此時此刻,我只關心那隻厚重的被子,很想把它拽出來,放在地上擺成我想要的樣子,委身將自己埋進去。我大概不會介意那裏面的惡臭。我只想尋求短暫的溫暖與慰藉。
他走出陰影,朝廊燈照得見的光輝下走過來,給JACK和我打了個招呼;然後,從口袋掏出了跟上下粗細不一致、沒有過濾嘴的自捲煙,點燃了深吸兩口。
他們仨湊在一塊說了很多話,聽不清講的什麼,只看頻頻點頭,而後“哈哈哈”地大笑,唾沫橫飛,口水星子叫廊燈的光射得亮晶晶、亮閃閃,四下濺散。我靠坐在牆邊發獃。艾迪從紅鬍子的車裏掏出一瓶酒,把煙屁股咬在牙齒間,眯着眼用力擰開瓶蓋,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皺紋深深刻在他消瘦的臉。
他們輪流對嘴喝了幾口,艾迪捏着瓶頸朝我走過來,一伸手,酒瓶便推在我臉前,
“來兩口!”
我驚訝地抬手接過,用左手袖子擦了擦瓶嘴,“嘟嘟”地咽下兩口。
是朗姆酒,我最喜歡的那種甜裏帶黑焦糖的重口味。有大概兩三年沒喝過了吧,好久了。以前在農場菜地里幹活累了時經常喝上幾口,提神、解乏和緩解腰疼。夏日烈焰的午後,冬天凜冽寒風的暖爐邊,這種酒勾兌半杯冰鎮可樂喝,涼爽的細膩。
我固執地喜歡干喝,正像現在咽下肚子的味道,濃黑的焦糖,甜絲絲順嗓子滑下,像極了我頭一次學會喝朗姆酒的某個夏末秋初,八九點來鐘的傍晚,天還放亮,乾燥的田埂上,偶爾需要歇腳時,有的農工抽煙,有的也喝酒,他們或站着或斜躺在土地上,吹吹風,用手使勁地揉搓臂膀、臉,還有鼻子,讓自己精神振奮煥然。
甜絲絲的焦糖,厚重的回味,像咳嗽糖漿,像深黑色肥沃的土壤。
我看着手裏的瓶子,並不喜歡摩根船長,寡淡的甜和微辣,不夠濃厚。
艾迪問:“好喝?”
我緊緊握着瓶子不放,
“好喝!好喝的很。很久沒有喝這種酒,也很久不這樣喝。”
我擺在嘴邊又喝了一大口,遞還給他。
“嘿嘿!”,他推還給我,“想喝就喝!”
我已經有點上頭,剛咽下肚的酒液還在胃裏打轉,見他不接,就把酒瓶“噔”地擱在身邊水泥地上。
“你錯過了一瓶酒,不然,我們四人就有四瓶。”
我看了他一眼,不太明白說的啥意思。
他彷彿看穿了我想什麼,卻不接話,
“你今晚本可以抱着你自己的那瓶睡覺,想怎麼喝酒怎麼喝。”
我又問他,啥意思,他不回我,“哈哈哈”地把嘴角的皺紋笑深了,彎腰提起酒瓶,轉身去了大門另一側,JACK和紅鬍子正在半光半影里交換火機點燃自捲煙,離得這麼遠,煙味還是有些沖。
艾迪講他有個朋友在自己的後院給人修車和改裝車,他們每周都會有許多特殊垃圾不方便處理,他就帶着JACK和紅鬍子去那個後院幫忙弄走。他的朋友付給的報酬是一人一瓶酒,至於是哪種酒,他講不是很確定,反正無非是威士忌、伏特加或者朗姆,他們絕不要松子酒。他講他的“朋友”非常慷慨,如果我去了,一定會按人頭塞給我一瓶酒,說那是“慣例”,來的都有份。在我看來那“慣例”也許無非是多雙胳膊多雙腿,肯定也一併塞給我同等的垃圾叫我一定要一起帶走。
“還來一口嗎?”
他從陰影里走出來走過來,他那張臉,面無表情時細瞧不出半條皺紋,大約他的基因好,雖是風吹日晒久了,不過只是粗糙一點,僅像個剛學會做農活的小夥子。
“還來一口嗎?”,他又問。
我搞不懂他說得是抽煙還是喝酒,想到橫豎都是“一口”,我“嘿嘿嘿”地笑了,暈乎乎地靠在牆邊動彈不了,朝他站着的地方點點頭,又緩緩抬起胳膊用手指指自己的眼和嘴,意思是“喝多了上頭,就不說話了,好不好?”
燈影下,艾迪點點頭,嘴裏噴出長長的煙霧,比個手指“OK”。
他轉身而去,我正想開口問早上為什麼突然就離開,嘴微張着發不出聲音,腦子跟着就混了,身子順牆溜下倒在沒有枕頭的薄毯子地鋪上,像“吧唧”摔糊地上的烤紅薯,稀巴爛!
這一覺睡得十分不踏實,身子死沉,腦子卻放幻燈片似的輪閃好多片段,我起初甚至能清楚地分清哪些是記憶里的,哪些是胡亂揉進去的;然後,幻燈片越撥越快,變得如放映膠片那麼快,我漸漸分不清了。恍惚里,有一隻手溫柔地撫摸我冰涼的臉,耳邊呼呼的風捎來輕言雋語,
“冷么?”,像一隻小熱水袋突然塞進冰涼的衣服里,胸前就暖洋洋的。
我分得清這聲音,“媽?”
“媽,你怎麼來了?你怎麼知道,這裏?”
媽說,“我來了好幾天,你講你來接我啊,車站上一直等不到。”
“我,媽,我太困了,想睡一會就去的~~~~”
“媽。”
“媽,你餓嗎?你冷不冷?下雪了吧。”
媽暖烘烘的手從我臉頰的耳邊划走。
“媽,媽---。”